林积把碎掉的酒壶盖放进空碟里,握着温酒酒壶暖了暖手,“不是您打电话给他,是他打电话求您。是不是这件?”
她的话音极其平稳,几乎是在念几何公式一样平铺直叙。医生收起药箱,默默鞠个躬走了出去.曹祯戎摸摸衣袖,点燃一支烟,看都不想看她,只盯着远处黑魆魆的江面,“三少从小没掉过一滴泪,除了那一通电话。”
关霄怕她死,怕她走,怕她不回家,怕她落入人手,违心逆志,随波逐流。他把自己的软肋亲手剖下,囚禁进用钢水铸造的金屋。日光兜头洒下,他通身浸润光芒旖旎,撕扯着背后越拖越长越拖越暗的影子,年少时他曾经用怎样一副朝圣神话的目光注视过她,只有那影子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咦怎么看不到更新的
☆、影子毁灭的太阳
林积只觉胸口慢慢发紧,曹祯戎却像阴曹地府派来的判官,在青烟里一字一句说下去,“尔明从小养在后方,我拿三少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可这两个孩子全折在你手里。阿七,三少要什么,只要他开口,我都会给,但这世上除了一父一母,原本没有人值得他这样。”
烟草的气味辛辣无比,林积拨了拨桌案,不知是谁落下一包烟。曹祯戎把打火机丢给她,“林碧初死在香港,三少不查,可我不会放。林积,你猜我查出什么?”
林积手里拢着火,手抖得厉害,怎么都对不准,声线却十分平稳,“曹伯。”
往事全埋在土里,阴阴沉沉,凄神寒骨。林碧初从不爱读书,那天她留宿锋山府,林积不知为什么不理人,她便一个人去书房翻小说,无意中翻到了关倦弓的日记。关倦弓其人败就败在良心太重,曾经杀错的人都被他一笔笔记在纸上——林碧初压根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杀关倦弓,她是要报父兄的仇。
林积不敢等关霄回来,不敢想关霄看她的表情,更想不出关霄从那以后要如何看待始终如同完人的父亲。她勇往直前大半生,在那时第一次生出对莫测命运的恐惧。
林积有意逃避,但曹祯戎冷冷哼了一声,“怕什么?我们这群人没有一个不该死,手底下的亡魂成千上万,难道个个都死有余辜?林碧初要替父兄报个仇,有什么大不了?只是三少喊着军校校训长大,这辈子不能没有‘锋山’那两个字,难得你知道。那时我替他不值,如今我替他多谢你值得。今晚你受刁难,因为曹伯有怨有憾,可曹伯真正该跟你说的,只是这一句。”
林积默了许久,突然说:“我们不是为了值得。”
曹祯戎一怔,只见林积说完这句话便转回去,畏寒似的拿起火红的狐狸毛披肩搭在肩头,垂下眼目,“我不知道他值得,他不知道我值得,可我们还是这么选了。”
未曾相知,便先相守。
河港上的车子一列列驶远,只剩两辆车犹自亮着灯。一个年轻人摘掉盖帽,步下石阶走来,长靴贴在笔直小腿上,端的泼张无双。
曹祯戎起身戴上礼帽,向前迈了一步,又转回来,“锋山说你聪明,可有些事只有年纪能教得会。我们革命一天跨过二十年的风雨,看似天地崭新,可今日中国,与二十年前、百年前乃至千年前,有什么不同?改朝换代做的都是同一件事,不过是愚民愚己。阿七,我知道你不过是做一单生意,只是提个醒——山河江流非一人之力可挽,你收手吧。”
几步之外,关霄的声音传过来,清亮明快的少年气度,“曹伯!”
曹祯戎应了一声,回头看一眼林积。林积原本眉睫浓长,火红狐狸毛大氅柔错婉媚,更拥得面颊苍白孱弱。她微一摇头,“我不会连累三少。”
曹祯戎站定脚,也对她摇摇头,“孩子话。三少和你不一样,他只作壁上观,是因为幼承庭训,知道兴亡忽忽而已。你尽管连累他,他怕是乐意得很,只是你也要问问自己的良心。”
关霄大步跨过河面,伸过手来,曹祯戎再不看她,信手一托便登岸上车。
林积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这才觉得腹中空空,紧得发疼,起身找了一圈,只有竹片笼屉还没人打开过,里面烘着米馒头,半个巴掌大的扁圆白片上满是细细的气孔,犹在起伏呼吸,洒满深绿的海苔碎,一看便知香软绵甜,只是太久无人问津,有些凉了。
她拿了一只咬了一口,饿得太急,险些噎住,又找不到水,于是就着黄酒咽下去,只听关霄在她背后说:“疯子。”
他说着就走过来从她手里夺走酒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拿手背一拍她的额头试了一下温度,随即插着口袋扬了扬下颌,“走。”
林积便跟他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多拿了一只米馒头在手里。关霄在船边一回头便有些好笑,又懒得说什么,只停在船头等她。林积咳了一声,说:“怎么不走?”
关霄目光一扫她的旗袍下摆,示意她迈不开步,便要弓身背她。
其实关霄是绅士涵养,对谁都是如此,林积看得多了,觉得十分啰嗦,只把旗袍腰身向上一提,大步跨了过去,又站在河堤上往下拉一拉裙角,便继续向前走去,走上石阶便加快脚步,因为天空中开始下雨了。
关霄没有留司机,他自己开车,前挡风玻璃上逐渐汇成雨幕。车窗不能再开,他便没再抽烟,问她:“住哪里?江家,医馆,还是曹家?”
“陈雁杯住哪里?”
刚才陈雁杯跟他打过招呼,关霄便送她去江家。林积的头发被细雨打得微湿,啃着米馒头,十分认真似的,关霄视线的余光看了她一会,突然问:“没吃过?”
“吃过。”
她今晚话少,关霄更懒得说,只是觉得她像只饿死鬼似的,不由想到刚才那群醉醺醺的叔伯。那群人怨气重,他打小跟着他们见识杀人不见血的人话,想得出刚才那场鸿门宴是什么情景,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眼瞎还不戴眼镜,拿了票又不走,硬往枪口上撞。”
腔中有一个大洞,无论如何都填不进半点温度。林积咽下最后一口米馒头,“三少以前拼死拼活要我回来,为什么现在肯让我走了?”
道旁江河向东流去,关霄听了很久浩浩江声,涩声道:“他们说什么胡话了?”
山道崎岖,车子颠簸不止,林积扶住车座,转过脸去。年轻人并没有看她,漆黑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茫茫雨幕,就这样漠然地在她身前站了许多年。
这应该是她的弟弟,烈火迎面,朔风当头,站在前面挡住一切的那个人应该是她。
她轻声说:“爸爸不要你进军校,可你还是做了靶子。”
关霄猛踩了一脚刹车,林积差点撞到玻璃上。他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冷声说:“你叫他什么?你哪有爸爸?”
夜幕黑透,外面只有一些隐约的光亮,关霄在微光中死死盯了她半晌,慢慢地发觉她的眼圈通红,是他很熟悉的要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
林积也知道自己至少该哭一场,但是既然天生冷情,哪怕眼睛疼得像针刺,硬是落不出一滴眼泪,只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定定注视着他,“你就把自己扔进那里头去了?就为了我?我没见过这样的蚀本生意,一点都不值得。有什么值得?”
他的目光冷冷地刮过她发亮的眼睛,“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
关倦弓在世时常说人生不过一取舍,这就是关霄的取舍。弹丸脱手,哪怕时过境迁,也决无悔意。
关霄缓缓松开她的衣领,林积没让他松开,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你爸爸不是我杀的,碧初从没跟我提过她要报仇。如果我知道,绝不会让那件事发生。你信不信我?”
她手上的力气极小,体温仍然微烫,但关霄静静地说:“我知道。”
“你该告诉我,全都告诉我。我本该……”
这句话半天没有下文,关霄漠然看了她许久,突然笑了,“你本该什么?说啊。阿七,你向来没有心肝,我那样喜欢你,你都不肯信我,现在又要自封什么佛陀观音?我待你好,本就下贱,又让你知道,然后呢?你在大臻当皇帝当惯了,可我不是乞丐,不从你脚下乞讨假意虚情。”
林积仰头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抓住他的前襟倾身上前。他胸前的军章、纽扣,肩上的肩章,腰间的皮带,她往常都觉得十分厌恶,现在更是尤其,一合眼便掠了过去。关霄的鼻息似是一僵,她便轻轻张口咬住他的下唇,只觉皮囊里的一颗心脏遽然开始跳动。
稍一辗转,关霄却反应了过来,将她一把推开,林积的后背“砰”地撞到车门上。
他面色极差,默了默,却突然偏头笑了出来,“你还是这样。就经不起一点喜欢?别人喜欢你难道是做生意不成,偏要上赶着还债?”
林积“嗯”了一声,揉了一下被撞到的肩膀。关霄嫌脏似的擦了擦嘴唇,摸出烟来抽,自己也摇摇头,“你真没意思。失心疯了,我当年做什么喜欢你。”他降下一点车窗,伸手接了一点窗外冷雨,“锋山府不是你家。你如今也不差我家那顶屋檐了,我放手,船票也给你了,你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米馒头太干,林积觉得胸口堵得厉害,攥了攥指头,继续自讨没趣道:“你二十三岁,已经花了十六年不放手,为什么偏偏不肯——”
没等她说完,关霄很快地打断道:“他们跟你讲几句从前的事,你就当回到从前了不成?”
说到这里,他竟然笑了笑,抬手大力扯开领带,神色肃然,便显得双目湛然如星,又拿手套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就算回到从前,你这里,也还是空空荡荡。可我不一样,阿七,我让你走,因为我喜欢谁都不会再喜欢你了。你这两天烧得糊涂,是不是忘了颜浓浓是谁?”
这世界荒谬得很,一切都像对不上的齿轮一样失轨转动。他们两个人中间总有一个人可有可无,从前她把关霄当孩子,如今轮到关霄把她当故人。
车子停在乡道上,雨势渐大,小孩子们还穿着棉袄,呼啦啦往河边跑去,大概要看看河灯的下落。只有一个半大的男孩子背着一筐油纸伞沿途叫卖,停在他们车外,正在犹豫要不要敲敲车窗问生意,车门却突然打开了。
林积下车关门,从包里拿出一张法币塞给他,淋着雨从筐里挑了一把伞,撑开来仰头端详了一下伞面。男孩子不认识法币,也不认识上面的字母和数字,踌躇之间只觉衣领被她朝后一拖,仍然没躲过车子迅速开走时飞溅过的一簇泥水。
他有点愣,但抬头看看林积的脸色,见她眼圈通红,但面如寒冰,于是不敢说话。林积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在泥地里走了两步,索性弯腰把鞋子一脱,赤脚在雨幕中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姐姐为什么今晚话少,因为吃海苔容易粘牙(认真
☆、未来的信
林积没在迁乡耽搁多久,寿宴一过,关霄当晚就回金陵去补军校的训练,曹祯戎和徐允丞都还走不开,她留了个手信叫医馆的小伙计送去,随即就上了车。
阿岚的嫂子红着眼圈追出来,把一个布包从窗户里塞给阿岚,操着软而曲折的迁乡话说了一大段话,转头又跑了回去,只不过因为裹着小脚,来去都有些踉跄。林积和陈雁杯都听不懂迁乡话,面面相觑一会,阿岚擦着眼泪一抽一抽地告诉她们:“她说很、很不好意思,我爹娘为了给我哥哥攒彩礼才送我去城里、做活的,她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就干脆跟我哥哥私奔好了。”
林积“噗”地笑了起来,庞希尔一边开车一边笑道:“阿岚,看不出你嫂子倒是很巾帼。是什么宝贝?”
阿岚忐忑地打开布包,陈雁杯顿时嗤笑一声,“行了,阿岚,我看你嫂子也就是哭一哭逗你玩。庞秘书,全是干菜饼子,连个猪油渣都没有。”
阿岚闻言哭得更厉害了,“陈小姐,你别这样说,这不是还有一整条萝卜干吗?”
林积笑得往陈雁杯腿上一躺,陈雁杯也连忙满车里找手帕给阿岚擦眼泪,“得了得了,你这孩子爹不疼娘不爱嫂嫂是个萝卜干,你也甭琢磨伺候这几位祖宗了,好好跟医馆那个小伙计谈恋爱吧,我看他浓眉大眼的,一定很有前途。”
那些干菜饼子果然很难吃,萝卜干则是盐没放够,在锋山府的厨房里摆了七八天,依次长毛变绿,最后还是被老李偷偷丢掉了。林积一直在公司泡着,关霄在补军校的训练,自然也是一直都没有回家,庞希尔便带颜浓浓去训练基地旁的小馆子里吃馅饼。
颜浓浓吃得满嘴都是油,抬头一看关霄进来了,还顾得上招呼,“婶婶,我们还要五张饼,他们可能吃了。”
关霄又是一夜没合眼,进门便往椅子上一瘫,闭着眼拖长了音调,“找我有事?放。”
颜浓浓接过庞希尔的手帕擦嘴,“走个流程罢了,你反正也不帮忙。”
关霄笑道:“颜小姐,我堂堂三少清清白白,就这样被你谈恋爱了,你还要我怎么帮忙?”
颜浓浓要续上蒋仲璘那里断掉的线,因此有关霄这个掩护,做什么都容易得多。但一提这一茬,庞希尔便气哼哼地低头吃饭,颜浓浓大言不惭道:“好像你很爱帮忙似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接下去我们要派庞希尔同学去奉天,庞希尔同学在金陵的工作没人接手,你是一定不会管的。”
阵列分化在即,金陵当局对外党人士的宽容几乎消匿殆尽,蒋仲璘的死一半是暗杀一半是纵容,颜浓浓是来接替蒋仲璘“眼镜蛇”的线的。但奉天和金陵的联络一直是时断时续,故而确实需要一个专业的人。关霄这才看了庞希尔一眼,“总务厅那群人的狗鼻子那么灵,你走得了吗?”
他这么问实在是很幸灾乐祸,颜浓浓和庞希尔同时低头吃饼。隔了一会,关霄又说:“得了,你的活留给我,我看看谁敢闻。”
他那样子云淡风轻,就好像这是件小事似的。颜浓浓一瞬之间极为诧异,抬头瞪着他,庞希尔却低头吃饼。
那天徐允丞连开五枪,这么做毫无必要,换做是旁人,关霄必然起疑。但徐允丞的城府他们多少有数,倘若真的是为了灭口,方法更多的是,他在众人面前卖这个破绽,其实是自证清白罢了。和上次三明巷的事一样,林积显然确是被人盯上了,背后另有其人。关霄脸上就写着“斩草除根”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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