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积回头“嘘”了一声,坐进车里,拿剧本拍了拍陈雁杯的大腿,“陈小姐,你要是还想在朕的大臻皇宫做订婚宴,就少揣测朕的国事。朕不能把你拉出去砍了,让你结不成婚却是易如反掌。”
陈雁杯笑得花枝乱颤,一口一个“陛下”叫了一天,到最后连场务都改了口,扯着嗓子喊:“陛下,你的电话!”
天已经黑透了,郊区的夜空星子寥落,四处搭着器材,真正夜深千帐灯。林积接起电话应了几声,在夜风里拢了拢衣领,便绕小路走出去,拉开车门道:“去五渡港。”
李焕宁迷迷糊糊坐直了开车,问道:“去五渡港做什么?”
林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反问道:“总务厅勒令全港停船搜查,卡洛船长病急乱投医,找我去救急。电话里没来得及问,今天是谁家的船出港,有什么好查?”
李焕宁想了想,“商盟的船,是谁家的不好说,各家都有货啊。”
林积静了一会,冷不丁问道:“去东北的?”
李焕宁悚然一惊,心知恐怕是有人往东北送货,总务厅收到了风声,特特来瓮中捉鳖,“老板,那我们就不卖这个人情了吧?”
林积又呵了呵手,“卖。开快些。”
片场离五渡港不远,今夜是几家近海渔业公司到港的日子,又有几家公司要装货,又被总务厅逼着全部停船,挨个搜查,自然是一片混乱。林积和李焕宁开的是辆旧车,没什么人注意,一到港口便转方向走了一条没人的小巷,把车停在一艘货轮前。
货轮今夜从大路装货离港,小巷这边自然没人,只有一个海员等在梯下,见她来了,连忙送她上去。
白肤黑发的卡洛船长等在桅杆边,笑嘻嘻地用意大利语打了个招呼,又用法语说:“我等了你好久。”
意大利人一向如此风流,仿佛俯拾遍地是玫瑰。林积走路极快,边走边问,“船上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卡洛犹豫道:“就是这一点奇怪。货还没装,因此原本没有什么东西的,应该不怕搜查,但白先生着急得很,他在外头赶不过来,忙叫我打电话给你。”
白敏郞跟东北商会穿一条裤子,没少给一些吃日本粮的高官添堵,因此一向是总务部的眼中钉,他也一早就说在金陵做不下去,打算开春便把公司迁到东北去,眼下在办的就是交接,不少军用的货物都借着这个由头往北送去。
林积有点明白过来,回头冲李焕宁微一颔首,看着他转身去了,便继续向前走去,又问:“白先生派谁来办事?叫他出来见我。”
卡洛犹豫了一下,林积十分敏锐,立即推开门走进走廊,“怎么了?”
卡洛笑道:“也没什么,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那位小姐很漂亮。我开了一间舱室,叫他们先等着了。”
他言辞之间似乎颇为倾慕那位名花有主的小姐似的。林积有些腹诽,却也没说什么,脚步极快地向前走去。卡洛停在舱门前,示意她稍等,抬手敲门,“先生,小姐,来人了。”
里面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到了地上,那女孩子痛呼一声,林积觉得声音耳熟,心中一动,卡洛却大为担心,猛地抬手推开了舱门冲进去,“怎么了?”
林积正在抬腕看表,只听卡洛在里面深吸了口气,随即一阵忙乱。她心知卡洛又是乱救风尘救到了情人头上,忍不住好笑,说道:“卡洛,不如你先出来好了。”
话音落地,里面顿时静可闻针。
林积猛然之间觉得不对劲,一步跨了进去,随即过了半晌,终于抱起手臂来。
颜浓浓和庞希尔一个趴在地上一个跪在地上,默默抬着头看了她半天。
作者有话要说: 陈雁杯女士真是人生赢家
我再次郑重宣誓,明后两天本人亲自日死关霄
☆、未来的信
林积也没说话,面色平常,心里反之。
这两个人不但跟东北掺上了关系,颜浓浓还一鼓作气地在她眼皮子底下假装跟关霄谈恋爱。林积觉得自己有点明白林碧初当年的幻灭感了——这群熊孩子居然也会长本事。
最后还是庞希尔硬着头皮先开口:“大小姐,我们只是来帮白致……”
林积比了个手势叫他闭嘴,又指指自己的唇边,示意颜浓浓把被吻乱了的口红擦掉。
颜浓浓老老实实依言照做,林积盯着她擦完,便提步出门,听身后没有动静,低头搓了搓手,“出来。”
庞希尔默默走了出来,颜浓浓还在负隅顽抗,解释道:“我怕你,我不敢。阿七姐姐,你答应不跟我算账,我才肯出去。”
林积头也不回,“被总务厅抓了,要坐电椅,吞辣椒,拔指甲。我只知道这些,还有什么,你大概比我清楚。”
颜浓浓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垂头丧气地跟着林积出门。林积个高腿长,虽然穿着高跟鞋,但走路极快,颜浓浓抱着帽子围巾在后头一路小跑,边跑边说:“总务厅的人都认识螃蟹,我还好,他出不去的,等他们查出货物,更是完了。阿七姐姐,你真要帮我,就把他——”
林积也不问,回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颜浓浓闭了嘴,看着她比了个手势,卡洛推开舱室门,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林积先提步出去,颜浓浓连忙跟上,远远只听一阵呼喝穿过海面,手电的光柱转动着乱点过来。
她心里一慌,没留神脚下突起的木钉子,脚尖一绊,“砰”地迎面摔到了地上。庞希尔吓了一跳,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拎起来,“怎么了?”又探手一摸,只觉她腿侧一片暖湿,顿时心中一沉,“颜——”
颜浓浓愣是没敢出声,惨白着脸冲他摆了摆手。那些手电光芒越转越近,庞希尔索性把颜浓浓打横抱起向前走去。
林积脚下不停,却多拐了个弯,几乎是刻意在手电光里露出行迹引人探看,随即推开医务室的门,侧身让他们进去,反手锁上门,蹲下去翻出医药箱,低声说:“等一会再哭。”
颜浓浓觉得自己在发抖,但医务室舱内灯色明锐,林积蹲在她身前,眼底光芒近乎璀璨冷冽,那张脸上仍是她很熟悉的气定神闲,极轻松地冲她微笑了一下:“怕什么?你是颜家五小姐,除了四哥,金陵上下有谁敢搜你?”
颜浓浓愣了一瞬,随即翻出剪刀来,迅速剪开裤腿。她右腿外侧被木钉子割开一长条伤痕,庞希尔顾不得太多,找出药水,颜浓浓咬着牙,“我自己来,你去换衣服。”
话音未落,外间已经传来一阵呼喝,有人咚咚踹门,吼道:“谁在里头?出来!”
卡洛和林积对视一眼,高声道:“是颜小姐受伤了,不方便开门。”
又是一阵踹门声,紧接着脚步杂沓,恍惚是高仑的声音,“颜小姐怎么了?我们这里有医生,请医生诊治一下。”
庞希尔沉着脸色换上水手服。隔着一道门,颜浓浓厉声道:“高处长有些失礼。”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高仑却还要再说,卡洛忍不住喊道:“老天爷,你们查案也要给自己留些颜面!怎么能这样对待颜小姐?”
高仑极缓慢地哼笑了一声,“船长?怎么你方便在里面?不如你先出来。”
卡洛不再纠缠,反身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内线电话没被切断,他说了几句法文,很快就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叫着:“我们来了!船长!”
海员们多是外籍,外面的军官们吼叫了一阵,终究没敢动手。卡洛拉开门,挡住里间情景,沉声道:“这船是私人财产,我们受法国大使馆保护,现在受到了你们的恐吓威胁,如果你们不能出示正当的搜检文书,就请下船。”
高仑默了一阵,吩咐手下留在门口,自己真的下船去拿文书了。卡洛微松一口气,侧身让开一点,很快就有海员送进来药品和纱布。没等他再说什么,又听船梯上一阵杂乱的骂声,十几个军官黑风般刮了过来,刘元邹首当其冲一脚踹上了门,“妈了个巴子,这些钱串子给点颜色就开染坊,长金毛就穿黄袍了不成?闲杂人等全都出去!”
刘元邹生得干瘪矮小,但大约个子低更接地气,一串话说下来中气十足,人也毫不退让,就站在卡洛面前扬起头来与他逼视,重复了一遍:“红毛鬼,让你的人全给老子出去。”
卡洛竟真的有些服软的意思,移开目光打了个响指,便有海员推开门鱼贯而出,海员们都戴着宽檐帽,夜色中看不清面貌,再加上卡洛自己仍挡在门前,便没人注意混在其中的一张东方面孔。
卡洛犹疑了一下,把外面地上染血的木钉子指给他看,“颜小姐毕竟是位女士,只是受伤诊治,并不至于大张旗鼓搜查。”
里面的颜浓浓抽噎着恨声道:“谁敢进来!”
刘元邹盯着卡洛,面色冷冰冰,口中笑道:“五小姐留洋归来,脾气见长。就算当真不着寸缕,左右也都被这些洋人看光了,怎么我们办差的却不能进去?五小姐莫不是在心虚,里头到底有什么?”
颜浓浓抽了一下鼻子,“他们是送药。算了,有什么关你屁事。也就是我四哥不在这里,不然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有脸说办差?刘厅长,我告诉你,今日你敢进来一步,我就——”
刘元邹再不犹豫,猛地抬起一脚踹上门去,却没踹开,索性后退一步抬手“砰”地放了一枪。门锁应声而落,颜浓浓尖叫了一声,门外的海员们又是一阵骚动,刘元邹和高仑大步跨了进去,当头只见一个穿白裙子的护士背对他们坐在床前,颜浓浓满腿是血,慌乱地把光.裸的腿蜷起来,那护士身形瘦削高挑,十分镇定,信手扯过一件衬衣披在她腿上。
刘元邹打量一圈空荡荡的室内,比了个手势叫人搜查,冷笑道:“你就什么?难不成五小姐真当自己是格格——”
话音未落,他只觉后颈一痛,被人拽着领子整个拖了出去。身后那人个子极高,手劲也大,将他狠狠甩在外面的舱壁上,高仑高声喊道:“三少!”
刘元邹几乎眼前一黑,稍一定神,只见眼前是一张白皙俊秀的面孔,因为天生带笑,仿佛还有三四分少年气,话音却极冷厉,紧了紧攥住他衣领的手,冲他低下头来,“格格有什么。哪怕她当自己是皇帝,我都要她四方来朝。倒是刘厅长别真当自己是条狗,有人要您舍出仁义礼智信,您便当真老脸都不要了?”
犹如海上灯塔陡然明光四射,海员中间甚至有人长出了口气。
参谋本部今晚有会议,关霄大概是匆忙赶来的,黑西装白衬衫里外笔挺,削薄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十分漫不经心,似乎摔他这一把只是顺手而为似的。
原本这次临时搜检是因为当局早就怀疑百岁公司跟东北商会有染,一早便授意总务厅和参谋本部共同处置。总务厅挤兑王还旌惯了,自然要风头独逞,王还旌也惯做缩头乌龟,没想到关霄今天竟会倒打一耙。
他话说得莽撞,算是为了女人彻底撕破脸皮,高仑跳脚大骂,刘元邹一直把高仑当晚辈看,从没被人这样在高仑面前驳过面子,一时气急攻心,也顾不得关霄的指骨还顶着自己的喉咙,猛地拔枪顶上了他的下颌骨,嘶声道:“三少,你父亲没教过你人外有人?今日王部长卖你二分薄面,你可别以为自己真能一手遮天!”
关霄被他的枪口抵得扬起头,镜片上掠过一霎柔波般的明月光,却是扬唇一笑,“一手遮天?刘厅长把我想成什么好货了,我不过是为了我女朋友高兴才来,我们部长都不知道,这样刘厅长是不是也高兴了?既然如此,您肯不肯也卖我二分脸皮?”
刘元邹嗤道:“为了你女朋友高兴?三少,骗谁都别骗我,我看你可从来不是疯子,”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关霄抵着他喉咙的修长骨节,顶了顶枪,“一个女人,能让你做到这样?”
关霄仍是笑眯眯的,“我能做到什么样,刘厅长不会想知道的。刘厅长也知道二十年前世道乱,我娘就死在我跟前,就差那么一丁点,我就能把她救回来。所以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这个人偏执得很,好不容易看上了谁,便一定要她周周全全、高高兴兴。”
船梯下一阵脚步乱响,似乎有不少人声,海员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列队整齐的军官生齐步踏上船板,当头一人立正喝道:“报告少将,步科第七班报到!”白致亚一马当先提枪走了上来,侧身露出身后的人马,汇报道:“三少,行动处到齐。”
刘元邹心中一沉,关霄恍若未闻,只是遽然收敛了笑容,镜片后的双目漆黑明亮,闪着一狭危险的光色,“谁犯她的周全、惹她不高兴,我补天填海竖旗为妖都要还给她。您也看见了,行动处不归我调,军官生夜间离校也违规,这梁山我已经上了,您再逼她一次,也难保我不再疯一次。刘厅长,门您也进了,人您也看了,若还有什么不满意,我替颜小姐说一句不奉陪。”
☆、未来的信
关霄的指节突然撤开,刘元邹也一把移开了枪,掌心中冷汗淋漓,怒吼了一声:“愣着做什么!”
高仑狠狠撞开白致亚的肩膀,叫总务厅的人撤下去。白致亚笑嘻嘻揉了揉肩膀,“高处长,您如今也别连样子都懒得装了吧?”
人声渐远,关霄挥挥手指叫手底下的人去清空五渡港的总务厅眼线。庞希尔早就按捺不住,神色复杂地看了关霄一眼,没来得及说什么,摘下海员帽重新走进医务室。
白致亚往船舷上一靠,打了个呵欠,“编得跟真的似的,你也给颜五妹夫留点面子,你没看他螃蟹壳都绿了?”
关霄变脸比开枪还快,一时摘下眼镜来一笑,“编得像吧?我就说等回头他们开除我都不怕,中国电影就缺我这样的奶油小生,你们还不信。”
他说着就往里面走,颜浓浓慌忙喊了一声:“你别进来!”
他便站住脚,摸出烟来衔着,“颜浓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四嫂都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你赶紧回家吧。白致亚,打火机给我。”
白致亚满身摸打火机,“我也没带啊,螃蟹,你带打火机了吗?”
门里半晌没声音,庞希尔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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