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霄不疑有他,抬脚便往里走,在门口停下,检查了一下被打坏的门锁,“你们俩能不能统一口径,玩我们呢?”白致亚跟在他身后摸口袋,“我打火机呢?掉海里了不成?”
白致亚一边吹哨一边走,冷不防头顶劲风袭来,他抬头一看,只见迎面飞旋着砸过来一只黄铜质地的打火机,连忙伸手接住那方盒子,再一看,立刻魂飞魄散,“大、大小姐?”
医务室中灯火通明,颜浓浓和庞希尔两人正襟危坐,一副已经就义的样子。林积收回掷打火机的手,重新弯下腰去,拿纱布擦去颜浓浓小腿外侧的血渍,颜浓浓疼得一抖,愣是没敢出声。
林积在西装外头披着护士的白裙子,信手把裙子脱掉,这才抬眼看了关霄一眼。关霄浑身僵硬,见了鬼似的看着她。
她也不理会关霄,换了纱布继续处理颜浓浓小腿上那一条伤口,温声问道:“巴黎?”
颜浓浓羞耻地仰起脖子,“……广州。”
“三少?”
“螃蟹……”
“不是早就分手了?”
“……我吃回头草。阿七姐姐,我……”
林积手底稍重,颜浓浓顿时疼得一把捏住了庞希尔的手。庞希尔蟹躯一震,脸色发白地冲关霄笑了笑。
关霄眼睛发直,看着林积波澜不惊的侧影,鬼使神差地质问道:“我要是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林积摇摇头,“大臻今晚有船到港,我在哪都不奇怪,大不了再质询一次。”
她处理完了伤口,正好李焕宁也上来了,恭敬道:“老板,百岁公司的仓库清空了。”
这样就算总务厅再回来查,也不会有破绽。白致亚愣愣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家的货?”
李焕宁说:“是,白老板出了城,一时赶不回来,只请我们老板来帮忙,好险才拖住了。”
林积笑着冲白致亚摇摇头,“白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真是好福气。”
白致亚背地里骂了她这么多年,虽然经常猜测她也在背地里骂自己,但头一次被她骂,大概是因为自己的亲爸爸拾人牙慧,再加上林积这次和颜悦色,骂得格外真挚,没有一点狐狸精的样子,他一时间竟然毫不生气,还有一丝飘飘然,立即点头,却见林积又问道:“三少,全是编的?”
她的眼睛眯着,就像要祭出军棍来一样。关霄第一反应是点头,第二反应是摇头。林积倒像是并不在意,卡洛在外面叫道:“林小姐,你要去哪里?要开船了,我送你下去。”
她便拎起西装外套来披上,嘱咐道:“劳驾李经理加班,亲自送他们三个小朋友回家。”
关霄直到现在都是木然的,内心把眼前的人数了好几遍,最后发现自己应该不属于“三个”小朋友,一时心里一宽,跟了上去。
舱外光线发红,海风猎猎,四野全是冷铁冰流,林积的一身白西装越发显得棱角锋锐,见他跟在后头,她挑起薄唇冷冷笑了笑,将一只手抄在西裤口袋里,只把手交给卡洛,让他扶自己下高高的船梯,头也不回,“三少也回家好了,我不回去碍眼。”
他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是庞希尔冲上来一把攥住了他的后颈,他愣愣地问:“什么?”
庞希尔趁着别人还没走近,冲他脸上拍了轻轻的一巴掌,“想挨家法?别去大小姐的气头上凑热闹。”
他拉着关霄一起坐上李焕宁的车,关霄这个人十分拎得清,刚才还是一副怂相,一转过脸就又是风流倜傥的自在样子,还厚脸皮地霸占了副驾驶位。
车子驶离五渡港,又过了足足半天,前面渐渐出现城里的路灯,关霄面色仍旧如常,时不时跟李焕宁指路,“走石兰山道不是快得多么?”
又开了一截,颜浓浓和庞希尔都被遣送回家,白致亚下车前从后座上探头看关霄,只见他指点归指点,竟然坐得端正如钟,连两手都放在膝盖上,就像在开会,一时奇了,“颜小姐怕挨揍也就算了,三少,大小姐就算动手,你大不了打回去不就得了?”
白致亚说得轻巧,其实关霄心里一阵阵发虚,一会觉得该怪颜浓浓不好好去巴黎读书,一会觉得自己这次从开头就跳错了坑,一会觉得该怪林积不上船走人,一会又觉得还不如上次就跟她坦白。林积在迁乡时是动了真气,回金陵之后像是彻底认命了,但林积的脾气他最清楚,拖到现在,他觉得自己算是完了,林积要是心情好,没准真会动手,要是心情不好,现在大概已经搬出锋山府了。
白致亚还在怂恿他“揍你姐姐”,关霄深吸一口气,拽着他的领子把他卡在座椅缝里,“你。”
白公子缺心眼道:“我什么?”
关霄冷测测看着他,没开口。白致亚一时乐了,“你不会要说‘白致亚你再编排我姐姐一句试试’吧?疯小子,闹这一出不是正好?谁不知道你巴不得你姐姐走人呢?”
他说着就拍屁股下车,关霄继续捧着小脸发了一会愁,问李焕宁:“你们老板去哪了?去公司?”
实则林积方才是自己开车走的,被他这么一问,李焕宁也很踌躇,只好拉他到大臻饭店去碰运气,关霄下车找了一圈,又打电话回家问了阿岚,最后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好在一个经理追过来,“三少!老板给您留了东西。”
关霄连忙回过头去,那经理兴高采烈的,把一个盒子递给他,“老板说您喜欢就行。”
大厅里人多眼杂,关霄摸不准是什么东西,有些狐疑,但是心情急迫,忍不住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经理好奇道:“三少?您喜欢吗?我明天好告诉老板。”
关霄跟盒中物面面相觑半晌,认命地笑了笑,把那顶绿帽子拿出来戴到头顶,还正了正方向,“喜欢。你先告诉我她在哪儿吧?”
经理摇头摇得像拨浪鼓,“那我哪敢过问。三少,您预备上哪去?”
实则关霄也不知道要上哪去,他风流倜傥地戴着一顶绿帽子在大臻饭店门前站了半刻钟,路灯底下有个老太太挽着篮子卖冻疮药膏,生意十分萧条。关霄百无聊赖,看了半天,突然想起上次林积手上似乎生了一小块冻疮。她小时候就生冻疮,因为关霄闹着要去摄山上的新别墅打兔子,关倦弓和隋南屏去了北边开会谈共和,林积只好带他上山。
摄山上的房子在那一年刚建起来,还没人去过,只有一个看门的用人,他们两个人也不熟,林积多数时候只是趴在沙发上看书,关霄和山民们出去疯一天,回来之后倒头就睡,睡了许多天才觉得不对劲,有一天半夜坐起来抽鼻涕,这才想起原来是冷,于是抱着枕头跑到隔壁,钻进她的被窝里挤暖和。
其实想来十分奇怪,关霄那时除了喜欢之外什么都不懂,林积在那个年纪竟然也没有一点男女大防的想法,只是被半夜突袭吓了一跳,一脚将他踹下床,自己坐起来扬着下巴问他:“你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房间待着?”
关霄顶着头顶的一个大包,气哼哼地重新蹭进她的被子,把她也拉进去,“你为什么不烧火?”
因为林积往年都是跟着戏班子辗转来去,每日定时三餐都极成问题,更是想不到烧火这一码事。但她生性洒落,虽然关霄生气,她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再次把关霄踹下床,转个身就继续睡了。直到日上三竿,怀里一暖,她又吓了一跳,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只毛茸茸的灰兔子,正翘着小尾巴往她怀里拱。关霄一身是土,却十分威风,背着手站在床前,冲她抬了抬下巴,“谈和吗?”
林积窝在被子里,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一笑,冲他勾了勾手。关霄立刻傻掉了,真的向前跨了一步,“有条件?你说!”
结果林积劈手就冲他的脖子拍了一巴掌,拉着他的下巴把他扯到眼前,鼻尖抵鼻尖地警告他:“你吵我睡觉。昨晚再一,现在再二,如果还有再三,我就把你锁进地窖里,哭破喉咙都没有人跟你玩,记住了?”
关霄天生热闹,平生最怕怕没人理,真的吓得点头,“记住了。”
林积很满意地把他放开,把兔子搂进怀里,挥挥手,“出去,关门。”
叔伯们从那时开始慢慢地知道三少原来怕大小姐,加上关倦弓看重,林积那时是真正众星捧月。但冻疮这种东西愈合得极慢,长在林积身上就是慢上加慢,关霄那时候喜欢戳她手上的冻疮玩,不过只敢趁她睡觉的时候戳,一直戳到开春才完。
衣香鬓影推杯换盏的夜晚徐徐到浓时,那老太太大概也觉得在大臻门前卖冻疮膏不大明智,收收摊子便要走,关霄如梦初醒,跳下台阶去买了两盒,又回到门前站着。
人来人往,他头顶鲜亮如葱,不乏认识的人体贴地拍拍他,“三少辛苦,颜小姐好兴致。”他就点点头,心里暗暗盘算如果他是林积,可能就在对面找个房间看马戏,只是不知道林积看多久的马戏才能消气。
李焕宁都快要等得睡着了,但大臻的规矩严,他断然不肯真的睡着,只好从窗口里爬出来招呼关霄,“三少,您还回府吗?回哪边?”
关霄在一地流离明光中瞪了他半天,最后头顶冒火地把他拽出来,自己钻进车里一脚油门窜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Q:明天还日狗比三少吗
A:日,亲自日
☆、破晓歌
迁乡、镇州、苏南全都下了雨,别处的冬天应该是结束了,金陵却还没有,摄山山道上仍留着那场雪的遗迹,灰灰白白地堆在路边。路灯渐次后移,头顶的明星穹庐都在旋转,关霄从没见过这么无穷无尽的山路,直到山顶上那座白石建筑进入视线,他又觉得心里一沉,因为灯全都黑着,李焕宁说“回哪边”,可能只是因为林积在别处买了房子。
关霄慢慢把车停下,老用人打着呵欠迎出来,“大小姐?大小姐都多少年没有来过了。”
他点了点头,“不用忙,我进去打个电话就走。”
客厅里还放着上次聚会没喝完的洋酒,关霄拨开酒瓶,拿起电话,又不知道要往哪打。犹豫之间,屋顶上隐约传来细碎响动,老用人开门把自己养的猫放出去,迷迷瞪瞪道:“屋子老了,有耗子,放猫就好,三少不必理会。怎么戴一顶绿帽子?”
关霄今晚再也不想回答这种问题,旁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去楼上睡觉。”
油光水滑的黑猫扭着屁股往楼上挪,他索性踩着猫的脚步跟上去,但那猫一转过走廊就没了影,他跟了几步,又听楼顶上似乎传来几声喵喵的叫声,不像猫扑耗子,倒像耗子跟猫琴瑟和鸣似的。
他在原地默了半晌,突然跑到窗边,拽住窗框一卷腰腹,轻而易举翻身上了屋顶,脚底却心不在焉地一滑,一块红瓦哗啦啦地溜了下去,大概落进了枯草里。
关霄叫了一声:“阿七。”
林积坐在屋顶上,闻声回头。
穹庐避无可避地罩住人间,漫天都是细碎的星子在闪,夜风撕扯着她的发丝向东去,遮住唇角,也遮住眼眸顾昐之间的威赫倨傲,直到她抬手拂去遮挡,露出明珠美玉般的面孔,冲他笑了一下。
他又说一遍:“阿七。”
她说:“过来。”说完就转身回去,黑猫在她怀里挠了挠空气,冲他“喵”的一声,龇牙咧嘴,好像他才是耗子。
关霄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本想把外套脱给她,但见她裹得严严实实,白裘上细软的长毛密匝匝拥住略微消瘦的肩膀,显然有备而来,也只好作罢。
这夜天公赏面,晴空万里,金陵璀璨冬景尽收眼内,虽然没有白雪红梅青瓦,却也是琉璃世界晶莹。但关霄无心赏景,坐了半天,没话找话道:“我是跳上来的。”
“嗯。”
什么是“嗯”?他继续没话找话:“你也是跳上来的?”
她指了指屋后,“我有梯子。”
“你经常来?怎么不叫他们开开阁楼。”
“又不是我家。”
关霄想起自己上次跟她说“锋山府不是你家”,觉得这个人记仇得要命,于是被她憋了半天,“这就是你家。”
“偷来的风景才好看呢。”
她只是随口一说,关霄却陡然对号入座,一瞬间脸通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别过脸去,半天才闷声闷气道:“我去军校你生气,我帮革命党你还生气,我喜欢你你也生气,我不喜欢你你又生气,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林积扬眉一笑,“你帮革命党,我倒确实有些生气。至于其他的,我才不生气呢。”
他“嗤”的一声,“厥词。什么叫你不生气,你凭什么生气?你又不喜欢我,我跟别人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不关你的事,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谁说我不喜欢你?”
七个字都话音轻柔,却字字千钧。关霄通红着脸坐了半晌,冷静下来摇摇头,“天底下谁都会喜欢我,只有你不会。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你犯不着骗我,我不差你这一点喜欢。”
林积天生不会在别人身上耗费心力,一旦被人喜欢,便觉得是亏欠。所以他要待林积好,但永远也不想让林积知道,因为她是这样的人。对关霄而言,这个道理颠扑不破,如同真理。
林积侧过脸看了一会关霄气鼓鼓的脸颊,说:“你不相信我喜欢你?”
关霄看着满天星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相信,怎么可能。”
林积觉得这有点像撒娇,又拿不准到底是不是撒娇,于是问道:“那你要怎么才肯相信?”
“怎么都不信。”
她无奈倾身向前,稍微仰起头在他发烫的耳朵上一吻,“这样肯不肯信?”
关霄身子一僵,往旁边蹭了蹭。她又亲了亲他的脸颊,“这样呢?”
屋顶上冷风呼啸,关霄愣怔着又往旁边继续蹭,过了一会,转过脸来,林积便顺势一啄他的嘴唇,“这样呢?”
这次关霄两手插着西装口袋,头也不回地往边上挪。林积没戴眼镜,看不清夜色中的屋檐,这时才来得及一挑长眉,“你别——”关霄已经半个身子悬空了出去,整个人控制不住下落的势头,向下一翻。这是二楼,她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伸出手,“阿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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