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包子乞丐只吃了三个,留下的七个,他小心仔细得包了起来,说,“剩下的以后吃,每日里吃一个,要不然又得饿肚子。”
贾琏心中堵得难受,暂时忘了店铺的事儿,专心问他的来历。
程老伯原是边关一个校尉,从十五岁起,被征发到边关,一直到四十五岁,打仗打了三十年,从精壮小伙子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虽然侥幸不死,可也没什么大的功劳,说到这里,程老伯嘴角抽搐了下,显然这话并不尽实,但摸不透贾琏的底细,没有深入。
今年夏天,他伤了腿,再也不能上战场,只好回家。可家中父母早已过世,兄长病死,嫂子改嫁,也没个侄子侄女儿,房子因这么多年无人认领,被官府收回,重新卖给了别人。
程老伯无家可归,又加上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找活计没人收,连去码头扛麻袋人家都不要,只得乞讨为生。
“不过,我只要吃的,不要银子。”虽然乞讨,程老伯倒还有一个执拗的坚持。
贾琏听完,叹息一声,保家卫国的士兵,哪怕只是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底层士兵,也该被好好对待,而不是任由他们流落街头乞讨。
“走吧。”贾琏头脑一热,血气上涌,想都没想,亲自上前搀他起来。
不仅昌儿等人,乞丐也惊讶了,“公子这是?”
“到我家去吧,我养着您。”那么多闲人懒人生事儿的人贾府都养了,养个为国出力的人,不多。一个月一二两银子而已,他养得起。
他知道他这事儿做得草率,不知道程老伯的来历,不知道他的过往,不知道他的人品,不知道他说的话的真假,可他就是想这么做。
不为别的,只为心中那一点坚持。
没能力了自然什么都不用说,有能力而不管,他心里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哪怕将来程老伯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哪怕那时候再撵他或者送官,都行。
此时,贾琏却不能扔下不管。
再说,贾府那么个情况,也用不着别人费心思安插奸细。两杯酒下肚,贾府人人都可能是奸细。也不多程老伯一个。
☆、第 15 章
对于贾琏想拣个乞丐回家这件事儿,昌儿等人自然是极力阻止。
“二爷,进咱们家的人都要查明身份,防止作乱,二爷这么做,岂不是叫赖爷爷难做?”昌儿看不起乞丐,说出的话也不客气。再者,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他们自己人,猛然插进个外人算怎么回事儿呢?昌儿虽然并不懂得相互制衡的道理,却也隐约觉得自家的地盘被侵犯,对程老伯这个地地道道的外人自然是不假辞色。
而他嘴里的赖爷爷就是贾府的大管家,赖大,在贾家一手遮天的存在。
因赖大的娘赖嬷嬷是贾母的陪嫁,跟着贾母嫁到贾府后,一心向着贾母,颇得贾母信任。赖嬷嬷孙子赖尚荣刚刚出生,就放了出去,最近听说还想捐个官儿做。她家里也是一样的楼房厅厦,奴仆成群,混得比那小门小户的老太太都要好。
贾琏就时常感叹“赖”这个姓起得好。
贾母感念赖嬷嬷的功劳,曾经说过想放他们一家子出去的话,赖嬷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死活不愿意,又是舍不得老太太,又是舍不得“众位少爷姑娘们”。
贾琏冷笑,哪里是舍不得老太太?是舍不得贾府门口那块儿“荣国府”的匾额才对。
在贾家,他们虽然是下人,可上上下下,没人敢把她当下人看待,无论是少爷姑娘们,见了赖嬷嬷,就如同见了贾母,恭敬地很,没人敢给她脸色看。即使到了外面,人家一听是贾府的人,也都有礼有节,不敢看低她们。
可若是出了这个府,出了这个门,在一个砖头就能砸死九个官员的京城,她们赖家什么都不是。那时候,慢说是王公贵族,就是那些七八品的小官儿,也能看低她们,仰着头从他们面前过去而不说话。
因此,赖家可不就死死“赖”在贾府不走了么。
但,他们不想走,贾琏必须叫他们走。
贾府后期的败落,自然是因没有得力人的缘故,可这些趴在贾府这棵大树上吸血的蛀虫却也是一大毒瘤。
树枝再强壮,也经不起满枝干的吸血虫吸。
更何况,昌儿等人欺他脾气好,年纪小,总是有意无意地阴奉阳违,也是仗着赖嬷嬷的势,不怕他的原因。
无论是从整个贾府的形势,还是从自身状况而言,整顿贾府势在必行。因有赖嬷嬷这个人在,贾府的整顿必须是贾母亲自动手。她不动,无论是贾赦、贾政,还是邢夫人、王夫人,都无法对赖嬷嬷下手。而贾琏自己,在贾赦看他如仇人的情况下,只能紧抱贾母的大腿,以抗衡贾赦,也不能逼迫贾母,和贾母的关系搞得太糟糕。所以,需要等待一个契机。
再说程老伯,他在军中这么多年,大小也见过些世面,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虽沦落至此,也自有一股心气在,听了昌儿的话,更是死活不和贾琏走。
他推开贾琏的手,靠在门框上,弯着一只腿,说:“二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自家事自家知,我在军中惯了,不习惯到大户人家去。你们那儿规矩大,忌讳多,我这么大岁数了,去了岂不是给您添乱?再者我这么多年,学的都是怎么杀人,并不会伺候人。”
贾琏见程老伯神情坚毅,又见昌儿等人挂在脸上的鄙夷神色,细想了想,以贾家那些人的德性,硬带着程老伯回贾府,也是个被人欺负的命,到时,反而是害了程老伯。他的一番好心,也会办成坏事儿。
不带也行,只是把程老伯安置在哪里合适呢?丢下不管肯定不行,他既然见到了,就不能丢手。
“二爷的心意我知道了,”程老伯又在一旁说,“您的好我也都记下了,你放心吧,我...”
贾琏自动屏蔽了程老伯感激的话,望着四周,有卖成衣的,有卖布匹的,有卖书画的,却没有一家客店。又一回头,猛然间瞥见身后的店铺,大喜。
这铺子他知道,是个方方正正的院子。临街的这两层楼是做生意的地方,后面却是住宿的地方,大大小小五六间房,程老伯单身一人,尽够住了。
赶紧打断程老伯感激的话语,贾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昌儿等人自然是继续撇嘴看不起,程老伯却是有些意动,一双浑浊的眼猛地发亮,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也不愿在外面受风吹雨淋之苦。
“老伯,”贾琏又说,“眼看就要冬天了,你身上衣裳这样单薄,又没有个住的地方,到时候可怎么熬呢?”
程老伯微微变色,是啊,天冷了。他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贾琏,一声叹息。
冬天要到啦!
不低头不行啦!
他是军中出来的,性格爽利,心内决定之后,便不在扭捏,半边身子倚着店铺的门,一边拱手一边说道:“既然如此,多谢二爷。只是我也不能白吃二爷的饭,等二爷把这店铺收拾齐整,我虽然无能,却还能看门守户,不叫宵小来捣乱。”
“嗤,”程老伯话刚说完,昭儿嗤笑一声,“我们家的铺子,你满京城问问,谁敢来捣乱?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不是我夸口,我们家的铺子就是大门开着,也没人敢进去拿我们的东西。哪里用得着你来开?”
程老伯冷冷地瞪昭儿等一眼,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反问道:“是吗?”又冷哼一声,看向贾琏。他看出来了,贾琏并不喜欢这几个小厮,即使得罪他们也无碍。
贾琏不耐烦地瞥向昭儿,“主子说话,哪有你们插嘴的份儿?”
昭儿等人一撇嘴,退后站好。
贾琏又看向程老伯,想起程老伯刚刚的话,瞥了眼那几个小厮,问道:“您刚刚说,您知道这铺子的老板去哪儿了?”
此话一出,昌儿等人不自在地动了动,又拿眼瞅程老伯,眼神阴厉。
程老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自然不可能被几个没有气势的家丁吓住,淡淡一笑,说:“这铺子的掌柜并不是卷着银子逃了,而是病死了。只是病死之后,不知道哪儿来了那么一帮子人,不由分说,把人家孤儿寡母撵到了大街上,关了铺子,烧了账本,抢了东西,跑了。”说完故意瞅向昌儿。
贾琏也看向昌儿,昌儿昭儿隆儿等不敢和贾琏对视,要么看天,要么看地,要么看手。
原来是他们。
他就说,他给的工钱不低,掌柜的怎么可能会走?
贾府的这些下人真是一言难尽。
还记得原著中,管田庄的庄头年年报灾荒,给的银子也是一年比一年少,叫贾珍抱怨没法儿过年。一个庄头都这样,府里的人仗着各自主子的势,更是鼻孔朝天。
加上这铺子又是新近才到他手里,原身贾琏脾气又好,这些人自然更加无法无天。
贾琏心里更加厌烦,他原本还想着只撵走赖嬷嬷等人,现今看来,贾府需要的是大换血,而不是撵走几个领头儿的人。不过,这事儿不急。
“那掌柜的家人在哪儿?”贾琏又问程老伯。如果出了什么事儿,他绝对不会放过抢东西那几个人,不管是谁。
“被一个姓柳的大爷拉回家了。”程老伯答道。
“柳大爷?”贾琏想了想,脑子里并没有这号人。
“就是磨坊街的柳湘莲柳大爷,原也是世家子弟,只是父母去的早,如今败落了。”程老伯解释道。他往常也多得他的接济。
贾琏恍然大悟,柳湘莲呀。书上说他“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
别的不说,这“素性爽侠”从此事上倒是能看出一二。
原著中的他,在秦钟死后,虽然穷,但有了几个钱之后,却能想着先为秦钟修坟,并不因人死就不管,可见心底之良善,待朋友之赤城。
贾琏心里微动,很想见一见这个柳湘莲。
“那磨坊街在哪儿呢?既是咱们家的人,自然不能不管。”贾琏又问程老伯。话中故意说“咱们”,拉近和程老伯的距离。
程老伯心中感激,抖着手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小胡同说道:“不远,就在那条小胡同里。我带二爷去。”
贾琏跟着程老伯就走,程老伯跛着腿,手拄一根儿木棍,另一只手提着剩下的七个包子,一瘸一拐地带着贾琏往磨坊胡同走去。
走到一半,贾琏猛然拍了下头,“你看我这记性”,然后在程老伯疑惑的目光下,先把他推到一家澡堂子里面,又出去买了一身儿青色衣服,从里到外,干干净净把程老伯穿戴起来。程老伯既然跟了他,自然不能再和以前一样。
程老伯长久不穿这样干净衣裳,站在澡堂子门口儿愣怔了半日,直到贾琏叫他,犹以为尚在梦中。此时也才明白,贾琏是真心对他。鼻子一酸,活了这么多年,真正关心他的屈指可数,贾琏是其中一个。
昌儿等人因程老伯揭穿他们的丑事,对程老伯自然横挑鼻子竖挑眼,“哼,穿上龙袍也不是太子,”“乞丐就是乞丐,怎么穿都上不了台面”,“充什么管家爷爷,不过是大街上没人要的腌臜货”。
贾琏怒了,大吼一声“闭嘴”,又火冒三丈地看向几人,“今儿这一天,你们再敢说一句话,全给我滚蛋。”
昌儿等人撇嘴,心里不服,嘴上却不得不答应着。
贾琏在程老伯指引下到了柳湘莲家,他家是一座两进的小宅子,门前一颗歪脖子柳树,十分好认。宅子院落不大,左右也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正房厢房后院倒是一应俱全。
程老伯上前拍门,昌儿等人站在柳叔边,耸肩弯背,冷眼打量,不时啧啧有声,不过是嫌弃人家的房子不好,“不是人住的地方”等等。贾琏懒得理他们。
一会儿功夫,门内一个苍老的声音喊:“来啦,来啦,谁呀,别敲啦,门要坏了。”话音刚落,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者探出头来,浑浊的双眼凑向程老伯,“您是哪位?要找谁?”
“老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程二狗呀。”程老伯答道。
贾琏一听这个名字,极力压下自己的笑。这爹妈起名也太随意了些。
“老程?”老者惊叫一声,“你是老程?”
程老伯点头,也怪不得老者认不出来,他此时的变化委实大了点。原本草窝一样的头发梳得光滑,挽成髻,被一根木簪子固定住。原来满是泥土的脸,洗的干干净净。身上那的脏衣服已经被青色新衣取代。就连鞋子都是新买的黑靴。
“你是老程?”老者放开门框,一把抓住程老伯,不敢相信道,“你当真是老程?”
程老伯满面红光,连连点头,“我当真是老程,”挽起袖子,“你看,我的疤。”
程老伯右胳膊上有一道从手腕儿处一直延伸到胳膊肘儿的伤疤,高高鼓起,狰狞而可怕。想必是曾经在战场上受的伤。
“真的是老程?”老者喜极而泣,“你找到亲人了?”望一眼贾琏,老者问道。
程老伯在这世上并无亲人,闻言叹息一声,指着贾琏,把刚刚的事情说了,“我知道你和柳大爷好心,可是,你们家已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哪里还能叨扰你们?”
柳湘莲混得这么惨?
“哎呀,早知道你要来,我就拦住我家少爷了。”老者跺脚。
原来柳湘莲最近得了几文钱,专程留下一些给程老伯送去,叫他吃几顿好的,顺便叫他到家里来住。没想到,叫贾琏抢了先。
贾琏听了老者的解释,虽然还没有见到柳湘莲这个人,却是心里有了好感。无论前世还是现世,这样豪侠的人真的不多见。
而且,柳湘莲和他岁数差不多,只比他小一岁,已经十四了,应该合得来。
老者是柳家的管家,柳叔,陪着众人说了几句话后,把贾琏等人热情地让进院子。院子铺着青石板,打扫的倒是一尘不染。只有几块儿石板裂了缝,没来得及修补,或者说没钱修补。
“哎。”柳叔佝偻着背,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二爷进屋内用茶。”
几人刚刚走到堂屋门口,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人领着一个圆脸胖子进了院子,也不打招呼,指着院子低声说了几句,那胖子点了头,之后离开。自始至终把几人当空气。
贾琏有点不解,这是什么意思?怎么那些人到了柳湘莲家里,不和主人打招呼?看向柳叔。柳叔的脸皱成一团,眼圈儿微红,快要哭了。贾琏又看向程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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