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实便建议:“姑娘,婢子记着之前您叫大雅、小雅去医馆帮忙来着,莫不如便叫她们中的一个去吧。她两个才提上来,原先也不出垂花门,如今更是分府住着,四老爷怕不大认识,她们却是识得几位老爷的。”
陈滢被她提醒,立时首肯:“这主意很好,就叫她们中的一个去便是,你告诉她小心些。待四叔……陈四老爷走了,再等上一刻再回来。”陈滢吩咐道。
说起来,陈劭分宗而出,永成侯府自要重新序齿。只陈勋却不肯,禀明族老后,只将陈劭之名糊上,众兄弟序齿却不变,也是他的一点余情。
听得陈滢吩咐,知实沉声应是,再过得一刻,马车也到了医馆。
因是从羊尾街绕道儿,车便停在后门,下车后,知实立时去寻大雅她们,陈滢多耽搁了一会儿,叮嘱郑寿把车赶去前门听用,方携寻真进院儿。
甫一跨过门槛,便见冯荔正立在廊下。
“东家好。”冯荔没戴口罩,想是出来透风的,抱着膀子站着看雪,焦黄微黑的脸,两丸眼白越显突出。
“冯大夫好。”陈滢笑着招呼她,又问:“今天病患多么?冯大夫接诊了几个?”
冯荔叹口气,面色极寂寥:“天气太冷了,今儿就没几个挂号的。”
言辞之间,甚是遗憾。
为病母之故,冯荔很是爱财,而保健院定有奖励制度,依据医馆每季度的利润,会给员工发放相应奖金,冯荔自是希望病人越多越好。
陈滢便笑:“如此也好,前些日子你们都忙坏了,今天恰好休整休整。”
语罢,转首四顾,见院子西角一间小屋儿,房门紧闭,窗前映出两道女子身影。
陈滢面上便露出笑来。
这间小屋,正是医馆的实验室,房间虽小,五脏俱全,举凡陈滢能回忆起来、大楚朝匠人们能造出来的实验用具,都摆上了。
“她们两个是魔怔了,又在做什么实验。”冯荔懒懒靠墙,瞟了小屋一眼。
陈滢不以为意:“只要别太累着,她们的实验尽可以做下去。”
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唤过寻真:“你叫人去外头买些热汤饭来,我怕两位大夫一做实验就忘了吃饭,饿出病来”
张、郑两位大夫,大概就是后世所说的实验狂人,一有空就钻实验室,恨不能睡在里头,陈滢身为院长,自需关爱员工。
寻真领命而去,陈滢便向冯荔点点头,正待掀帘进屋,蓦地冷风骤起,直奔后心。
电光石光间,她身形疾侧,避开要害,伸臂一抄。
“啪”,掌中一片冰凉,凝目看时,却见抄在手里的,竟是个雪团儿。
陈滢直是哭笑不得。
“呀,好厉害呀!”门外传来奶声奶气的惊呼。
她向外一扫,见几个孩童正聚在门边儿,一个个小脸儿红扑扑地,满是惊叹羡慕。
“我说的吧,医馆东家姐姐可厉害了!”一个裹成球的小男孩骄傲地道,小胸脯儿挺得高高地,一脸与有荣焉。
这孩子陈滢认识,是对街饼铺老板家的幼子,因生得白胖可爱,陈滢叫他小胖球儿。
第413章 认出画像
小胖球儿算是陈滢的小粉丝一枚,时常缠着她学箭术。最近医馆成了烟花女子聚集地,颇受非议,家中大人便不许他来了,可他小孩子哪懂这些?今日想必又趁父母不备,呼朋引伴,来见他心目中的女神(箭手)。
“小胖球儿,方才这雪团是你扔的吧?”陈滢故意板脸,将雪球举高,五指并拢,轻轻一握。
捏得死紧的雪球,立时化作万千碎玉,飘洒四散。
“啊呀,姐姐的力气好大呀!”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女孩惊呼,缺牙的嘴张得能塞下鸡蛋。
“姐姐是大力士!”另一个穿蓝袄儿的小男孩崇拜地看着陈滢,两眼直冒星星。
小胖球不高兴了,虎着脸纠正他:“你瞎说,姐姐才不是大力士,姐姐是神箭手,最厉害最厉害最厉害的神箭手!”他一只小肉手用力拍着胸脯:“我亲眼看过的,姐姐一下子射出三支箭!”
一面说话,一面竖起三根手指,冻得通红的手指头,像三根小胖萝卜。
陈滢直是忍俊不禁。
“嗯嗯!”众娃却是深深信服,一齐点头,如啄米的小鸡。
陈滢蹲身,从地上团起些雪花,很快捏成一粒很大的雪球,笑眯眯地道:“方才你们是你们进攻,我防守,现在换我进攻,你们防守。”
语罢,猛地起身,作势欲掷,口中大喝:“看招!吃我一记流星大雪球!”
“哇呀——”孩子们立时一轰而散,笑声与叫声齐发,震得那梅枝细雪轻落,隐约可见枝头花苞挺立,空气中寒香凛凛,细微幽寂。
“孩子气。”冯荔摇头,却不知她那白多黑少的眼睛,已然弯成两勾细线:“东家吓唬小娃儿,也不算本事。”
陈滢笑着扔掉雪球:“我这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语声未落,冯荔忽地“啊”了一声,伸手一指地面,讶然问:“那是什么?”
陈滢垂首看去。
一张女子的画像,静静摊放于阶前。
是小臻的画像。
她不由松子口气。
冯荔那一嗓子,搞得她还以为不小心砸中这位大夫了呢。
“哦,这是我要找的一个人,我叫人给她画了幅像,方才动作大些,想是从袖子里掉出来了。”陈滢道,上前便欲拾。
不料,冯荔竟先她一步,抢着捡起画像,两眼牢牢盯在上头,目中讶色愈盛。
陈滢心头一动。
“东家要找的人,叫什么?”冯荔忽地抬头,目中有划过疑问。
陈滢不去答她,反问:“怎么?冯大夫见过这女子?”
冯荔未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指向画中人的左眉,向陈滢求证:“东家,这女子眉间的一点红,是痣,还是红墨点儿溅上的?”
“是胭脂痣。”陈滢答道,行至她身前。
小臻脸上最明显的特征,便是此痣,而冯荔第一个点出的,亦是它。
莫非,冯荔认识小臻?
冯荔双眸微张,似是不可思议:“竟还真有这样巧的事儿,这粒痣,我还真见过。”她又偏头看着画像,左右端详:“只是,这画像上的人,与我认识的那个人,并不太像,只是,这颗胭脂痣所生的位置,二人却是一样的”
陈滢不着痕迹地扫她一眼,眸子微眯:“却不知那人是谁?”
“臻娘,‘遄臻于卫’之臻。”冯荔答得很干脆,将画像递回,面上讶色已褪,仍如素常冷淡:“她是我的一个病患,我们医馆开张头一笔生意,就是她。”
她拿下颌点了点画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臻娘还有个叫冬儿的丫头,主仆两个很亲近。”
语罢,忽尔一笑,意味深长:“先与东家说一声儿,这位臻娘,也是个买卖人。”
言下之意,臻娘出身烟花之地。
陈滢面色不动,将画像袖了,干净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我知道了,多谢冯大夫提点我。我先去查一查,没准儿只是凑巧而已。”
冯荔摆摆手,不以为意:“小事儿罢了,东家太客气了。”又提醒她:“前几日大雅帮着整理出了这些病人的什么病历,今儿应该已经整理出来了,就放在那个办……办公室里头,东家如果得空儿,可以去翻翻看,没准儿就能找着这臻娘的住处。”
陈滢诚心诚意地谢了她,转身踏进屋中。
棉帘子在身后落下的一刹,她呼吸陡急。
臻娘,应该就是小臻。
两个名字几乎一样,此其一;
其次,且当年买下小臻的那个人伢子,据说惯做青楼生意。
再有,小臻在江南的去向,便在这些风月场所,而她回到盛京的理由,虽说是从良,只她们这些女子,命若飘萍,或买或卖,不过就在主家一念之间。
臻娘与小臻的重合度,非常之高。
陈滢不再多想,快步转过两道走廊,去了办公室。
所谓的办公室,不过是间不足十步的小屋,屋中窗扇支起两指宽的缝儿,雪花穿檐绕阶、携香拂风,偶尔一两片飘进来,落地时,已化水渍。
办公桌——也就是一方玄漆案——便设在窗旁,陈滢扫眼看去,便看上头码放着厚厚一撂册子。
果然是病历。
她眼睛亮了起来,快步上前,不及就坐,立在案旁就开始翻看。
屋中有些凉,炭炉子将熄未熄,零星的几声“毕剥”,越添清冷。
陈滢犹自不觉,一册一册专心翻看病历,十分专注。
正当此时,帘外忽地传来细碎足音,随后,知实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姑娘,小雅回来了。”
陈滢停下动作,想了想,将病历先放置一旁,于案前坐了,提声吩咐:“进来吧。”
门帘挑起,携一阵带着药香的暖意,知实与小雅双双进屋,给陈滢见礼:“见过姑娘。”
陈滢便摆手:“都别多礼了。”又问知实:“小雅这是才从外头回来么?”
知实恭声道:“回姑娘,小雅回来有一会儿了,她没敢就来,先寻了婢子。”
语罢,她上前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小雅颇瞧见了些事儿,婢子听了两句,觉着还是由她直接告诉姑娘的好。”
第414章 越发古怪
听得此言,陈滢心头微凛。
看起来,小雅必是有所斩获,否则知实也不会这样郑重其事。
“你先下去吧,就在外头候着便是。有人来了,就唤一声儿。”陈滢向知实道。
知实立时会意,很快退出去,将门也掩上了,守在外头望风。
陈滢便向小雅招手:“你近前来,把你看见的都与我说说。”
小雅脆声应了个是。
说起来,她倒是个爽利性子,痴顽处颇似寻真,却又比寻真多一分灵醒。
她先向陈滢蹲蹲身,方才语道:“回姑娘,婢子在那成记故衣外头等了没一会儿,四老爷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四老爷手里提溜着个包袱,有这么长。”
她比划了一下,约莫一尺半的样子。
“……四老爷出门儿后,就把包袱揣进怀里,走路的时候一直低着头,风帽也全拉下来了。”小雅续道:“婢子还瞧见了那故衣铺的掌柜,是个白胡子老头儿,驼背,走路拿着拐,他亲送四老爷出门儿,四老爷像不太高兴,皱着眉,也不理他,径自就走了。”
小姑娘的观察力很不错,难怪知实找的是她,而不是年岁大些的大雅。
“你看得很仔细,很好。”陈滢赞了一句。
小雅道声“不敢”,又续:“婢子牢记着姑娘的吩咐,没敢当下就走,只在那茶铺子里吃点心,然后,婢子就又瞧见了行苇,他……”
“等等,行苇?”陈滢打断了他,面上有着些许震惊:“你说的行苇,是可是父亲身边的长随,长得很老成的那个?”
小雅用力点头:“回姑娘,正是他,因他有点儿少白头,走路又总佝偻着腰,婢子一眼就认出来了。因怕瞧错,婢子还假说茶铺串风,走到门口拉帘子,瞧得清清楚楚的,正是行苇,他也进了那家故衣铺。”
陈滢面色不动,心底却掀起狂澜。
行苇与陈励,居然先后去了同一个地方?!
这两个人,有关联么?
此外,陈劭险些被扣上谋逆罪名,陈励是否亦在局中?
再深想一步,柳氏与苏姨娘的背后,会不会还有人?
比如陈四老爷陈励?
“行苇在里头呆了多久?”陈滢问。
小雅想了想,脆声道:“约莫半刻不到吧,婢子茶点都没吃完,他就又出来了,婢子特意看了,他手上没拿东西。”
“他进去的时候也空着手?”陈滢轻蹙眉。
小雅张口欲答,却又顿住,皱着眉头忖了片刻,面上便现出迟疑:“回姑娘的话,婢子原觉着他是空着手去的,可是,姑娘这一问,婢子再想想,又觉着他像是拿着什么。”
似怕陈滢不懂,她忙道:“因他一直佝偻腰走路,又穿着件斗篷,婢子记着,他来的时候,手没露在外头。”
停了片刻,又继续补充:“只是,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拿没拿着东西。这天儿正冷着,有些人就把手揣袖子里走路来着。”
“那他离开的时候,你怎么就能断定他空着手呢?莫非他两只手都拿出来了?”陈滢又问。
小雅点头:“是的,姑娘,出来的时候他两手撑着把伞,进去的时候,他光着脑袋,肩膀上全是雪,没打伞。”
陈滢一时未语。
现在的问题是,行苇与陈励同去一家店,虽时间是错开的,然二人行止,却皆有几分诡异。
陈滢设想了几种可能,而每一种的结论,都不指向巧合。
她蹙眉沉吟片刻,复又抬眼,清亮澄澈的眸光,干净不染杂质:“后来呢?你又看到了什么?”
“行苇走后,婢子就还在那茶铺子里坐着。”小雅道,吐字脆亮,但声音却很轻:“然后没过一会儿,那故衣铺的掌柜就出来上门板儿,关了门。婢子等足了半刻才会账出门,因怕姑娘要问别的,婢子就没急着回来,先去隔街的小巷里打听消息。”
陈滢的眉头动了动,目中便漾浅笑:“果真是个好丫头,不枉知实叫了你去。”
小雅确实很聪明,举一反三,这盯梢的活儿干得不错。
见她夸赞,小雅双颊顿红,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神色腼腆。
“成记故衣的情形,你打听到了么?”陈滢此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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