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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作者:一夏天
  得胜的坏小子兴奋地跳起来,好似领到奖状的小学生,真想顺势抱她一下。郝质华只想摆脱困窘,命令他回去工作,他聪明地见好就收,出门后喜得手舞足蹈,仿佛在甘霖中摇摆的秧苗。
  之后他谨遵郝质华指示,准备中午请弟弟吃饭,向佳音要了胜利班主任的电话,请他代为通知。胜利要去一医院探病,不能接受三哥邀请,放学后买了两块面包做午餐,边走边啃,与母亲会合时,正好全部装下肚。
  宋引弟见儿子皱着眉头嚼干面包,忙递上手里的冰红茶,他喝了一口,说:“这玩意糖分重,你别喝了,我去给你买瓶纯净水。”
  “不用,你喝就是了,妈有钱,自己会买。”
  宋引弟笑得欢快,像血糖升高,脸红红的,觉得儿子的孝心比饮料甜多了。
  他们来到脑外科住院部,在一间十人大病房里见到徐德润,这男人满面病容,只见骨头不见肉,酷似晒干了的板鸭,异常憔悴瘦弱。
  胜利觉得舅舅长得不像母亲,但同自己有些挂像,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外甥随母舅吧。病床边还爬着个七八岁的煤球样的黑瘦小男孩,手里捧着一本漫画书,想必就是他的小表弟,模样也与他有几分相像,看来宋引弟没骗人,这家人果真是他的亲戚。
  他稍稍放心,礼貌地上前行礼。
  徐德润自见到他的那刻起便万分激动,两眼钉在他脸上,嘴唇直哆嗦。胜利一问好,他惨白的脸变成烧红的碳,挣扎着坐起来。
  宋引弟忙制止:“你快别动,瘤子会破的!”
  胜利也让他躺好,初次见面很难为情,定了定神,挠着脸颊讪笑:“我就想来看看您,没别的事,您不用急。”
  徐德润额头冒汗,眼眶看看犯潮,拉住他的衣角让他坐下。
  “孩子,俺一直巴望能见你一面,昨天听你妈说你要来,俺欢喜得一夜没睡着。”
  胜利想不通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外甥见面何至于如此欢喜,以为他刻意讨好,客气回敬道:“您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您别担心,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这里又是全国一流的大医院,肯定能把您的病治好。”
  说完这些便辞穷,名义上是舅舅,实际却是萍水相逢,如何能自在畅快地交谈?他别别扭扭笑着,身体面孔都僵硬,很想就此告辞。
  徐德润同他相反,一直专注热切地端详他,好像他的七窍是藏宝穴,随便抖抖就能掉出金币。
  “孩子……”
  他再度伸手,颤巍巍的很吃力,胜利不得以握住,只见一大串亮闪闪的珠子从男人眼角滑出来,打在枕巾上啪嗒有声,宋引弟捂住嘴背过身子,身边的小煤球憨憨仰望他们,胜利窘迫极了。
  “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徐德润开口迸出哭腔,绝非做戏,是货真价实地哭,胜利很少见老爷们哭得这么伤心,泪水像两匹跑马在他脸颊上驰骋,没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哭成这样也太夸张了。
  他为了维持笑容,嘴角几乎痉挛,安慰道:“舅舅,我从小就享福,一点苦都没受过,您别难过。”
  徐德润不自觉地张大嘴巴:“你叫俺什么?”
  胜利骑虎难下,又轻轻叫了声“舅舅”,徐德润表情苦过黄连,正待回应,宋引弟紧急插嘴:“胜利大老远来看你这个老舅,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趁早收起哭相,免得孩子难受!”
  “嗳,嗳。”
  徐德润服从指令,使劲抹泪擦眼,努力扯起一丝笑,这半生不熟的笑仿佛雨幕里的一点火星,很快被新一轮泪水吞没了。
  “胜利,真没想到你还愿意见俺这个、这个舅舅,让你当了十七年孤儿,舅舅对不住你呀。”
  胜利苦笑不迭,心想:我妈祖上是不是造了什么孽呀,姐弟俩说话做事都一塌糊涂。我虽然没有妈,还有爸爸和哥哥姐姐,哪里就成孤儿了?而且我妈抛夫弃子,跟你这个做舅舅的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是教唆犯,协助她与黄瓜男通奸?这倒值得一问。
  想罢装出淡然口吻:“舅舅,当年我妈和我爸爸结婚,通没通知您呀?”
  徐德润重现慌乱,支支吾吾抖不出声,仍由宋引弟救场:“当年俺离家出走,家里人都不知道俺去了哪儿,和你爸的事儿也是俺自作主张决定的,这些情况过了好些年才告诉你舅。”
  她坐在床尾,说完在被子上轻拍一下,徐德润随着她这一拍点头,向胜利求告:“你别怨你妈,她也是逼不得已,要不是俺……”
  胜利本已打消探究的念头,听他多此一言,疑窦复还。
  “这事儿跟舅舅有关?”
  徐德润立刻变色易容,胜利瞥见他揪拽被面的十指,断定其中有名堂,料想母亲会抢话,索性回头面向她。
  宋引弟右手捏着冷汗,只用左手转纽扣,张眉张眼说:“当、当初那男的是你舅高中同学,后来到上海打工,我们凑巧遇上,见过几次面后就那样了……”
  她根本不敢看儿子的眼睛,胜利不奇怪,干出那么丢脸的事还不心虚,脸上真可以过坦克了。
  照此看来妈和黄瓜男私通,舅舅算半个月老,一段奸情发端于他,怪不得他会自责。
  多喜生前倡导“得理让三分”,胜利听从教化,称不上雅量高致,心眼儿还不算小,既已决定不追责宋引弟私奔的罪行,更不会拿徐德润的无心之过说事,哈哈哈三声笑,建议大家将往事留在风中。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提热水瓶的男孩子,宋引弟赶忙招呼他上前,向胜利介绍:“这是你大表弟饺子,饺子,这是你胜利哥哥。”
  饺子比那小名“黑子”的煤球小表弟年纪稍长,虎头虎脑的,眉眼像极了宋引弟,从来侄子像姑姑嘛,也不算稀奇。
  胜利见他身上穿着一件漂亮精致的小夹克,判断是从灿灿那里偷来的,依据有二:一、那衣服太高级,穿在土气的穷孩子身上不伦不类;二、衣服崭新,尺寸却小了一码,穿起来捉襟见肘,肯定不是家里买的。
  他早知母亲偷窃,亲眼看到赃物,心情更糟,脸像用尽的牙膏挤不出笑。饺子见他神色严介,小脸也绷得死紧,宋引弟连催几次都不问好,不说敌意,戒备是显而易见的。
  徐德润见宋引弟急得抽打他,劝阻:“孩子认生,慢慢来吧,中午了,先让他们吃饭。”
  宋引弟无奈,推推饺子后脑勺:“你爸饶你,吃饭去吧。”
  饺子转身,从床下的行李箱里挖出几盒点心糖果,看包装是进口货,不消说,准是贵和被盗的存粮了。
  大人犯罪怪不到小孩头上,胜利没打算追讨物资,只说零食不能当饭吃,小孩子正长身体,应该吃饭吃菜,想带两个表弟下馆子。
  宋引弟当即反对:“他们从没吃过洋饼干洋果子,这两天跟过节似的,高兴得很。你就让他们过过瘾,等吃完这阵子,往后就没得吃了。”
  她把黑子藏到身后,又叫饺子过去,好像怕他们遭人拐卖。胜利怪她愚昧,缺乏基本的育儿常识,几句争论后,宋引弟着了忙,匆匆往饺子怀里塞几包零食,指使他领黑子到楼下绿化区去吃。
  胜利感觉母亲有意阻止他与表弟们接触,气鼓鼓朝她瞪眼。
  宋引弟低头倾首道:“你们申州人看北京人都像乡下人,那山沟里来的苦孩子还不得当成难民看待呀?所以这些天俺总教育他们看见申州人躲远点,免得招晦气,你带他们去人多的地方,万一被吓着可不大好。”
  胜利哭笑不得,再跟他们一家交谈,下午数学测验时脑筋兴许会短路,便找借口道别。徐德润见他要走,执意下床相送,宋引弟只许他送到房门口,他扶着她的胳膊蹒跚挪步,最后握住胜利双手依依难舍,泪水似浩浩河流,在他心底积下一层又一层迷惑。
  母子默默下楼,电梯下行几层后,门开了,一个护工推进来一具蒙白布的尸体,想必是新亡的患者,几位家属尾随其后,正依偎痛哭。
  胜利发现母亲面色如土,赶紧拉她出门,宋引弟仓皇窜出几步,抱头捂脸,身体剧烈哆嗦,已是魂亡胆落。
  他大概知晓她的心思,兔死狐悲,病患的家属最怕见到死人,黑白无常不时在医院里游荡,谁都有可能坐上开往殡仪馆的专车。
  “舅舅的病情是不是很严重?”
  宋引弟忍泪吞声,使劲点一点头。
  “医生说没说,他不动手术能挨多久?”
  “……顶多半年,可能还不到……”
  她答话时声气完全走样,像一片被风撕裂的枯叶,徒然地挣扎抖动。失去亲人很痛,比这更痛的,是介于失去与挽救间的无助与挣扎。看到母亲摧心剖肝的惨状,胜利相信她与徐德润之间存在深厚的骨肉情。
  他生长在多子女家庭,守旧的老父亲用传统观念教养孩子,使他自幼重视手足亲情,能做到与母亲感同身受。
  亲人有难,自己却爱莫能助的滋味最难熬,就像爸爸临死前,看他那么痛苦,我恨不得替他受伤,叫我把命让给他我也愿意。慧欣阿姨要我多做好事,回向功德,好教爸爸早日超生,我干脆借眼前这机会,帮帮那位舅舅和他的孩子,添上这桩善缘,爸爸说不定能往生极乐。
  他悄悄发愿祈祷父亲早离苦海,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面额5000的银行存单,那是他前天刚存下的,递给母亲,说:“这笔钱拿去给舅舅治病吧,可能还不够他几天的医药费,但总比没有强,多少能起点作用。”
  宋引弟捧着存单发呆:“儿子,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是我慢慢积攒的零用钱,我这人节约,从不乱花钱,也讨厌别人乱花,所以这钱专款专用,只能用做舅舅的医药费,敢挪用我就一辈子不理你。”
  宋引弟持续发呆,眼泪像融化的冰棱子大串大串往下掉。当胜利递出纸巾,她猛然抱住他的肩膀,哇哇大哭,他的衣服淋雨般倏然湿透,于无措中感受到了被人依赖的快慰。
 
 
第83章 扫墓
  晚间贵和通过短信攻势实现目标, 次日早上九点半,郝质华准时来到长乐镇附近的长乐寺与之会合, 可是寺门紧闭, 旁边张贴修缮公告,闲人免进, 烧香更不可能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庙里在施工。”
  “那只好改天来了,再见。”
  郝质华分不清庆幸和失落, 坚信走为上策。贵和不肯罢休,急忙拦住:“您不能白来啊,正好我还想去给我爸扫扫墓,您陪我吧。”
  他为了制造与心上人相处的机会,不惜用亡父做借口, 但这借口未免太单薄, 郝质华一瞪眼就能戳破。
  “我记得你说你爸就葬在你家院子后面, 这么近还需要人陪?”
  他慌得没招,采取拖延战术:“您等等,我尿急去上个厕所, 您千万别走啊,等我回来。”
  他奔向厕所的方向, 脑筋似在火场中狂窜, 急于寻找出路。淑贞恰从一旁的店铺出来,高声叫住他。
  “贵和,你怎么在这儿?”
  贵和停步, 心不在焉地向她问好:“我来拜佛,可是庙门没开。”
  淑贞笑道:“正殿偏殿都在翻修,端午节以后才开放呢。”
  他计无所出,突然生出病急乱投医的念头,把这好事的大妈当成救兵:“阿姨!您帮我个忙行吗?”
  他凑近耳语:“我正在追求一位姑娘,好容易才约她出来拜佛,她见寺庙关门就要回去,我想带她回长乐镇,您看怎么样才能成功?”
  这一求助可谓投其所好,淑贞最擅长穿针引线,眼珠一转已胸有成竹。
  “这还不好办,你过来我教你。”
  她紧锣密鼓地筹划一通,身子一歪病恹恹靠住他,贵和大喜,假装吃力地扶住她回去找郝质华。
  “郝所,这是我的邻居淑贞阿姨,刚才凑巧遇见的,她晕眩病犯了,我要送她回家。”
  郝质华不知有假,催他快走,他愁眉央求:“她不能一个人坐着站着,必须找人靠着,您帮帮忙,替我扶住她行吗?”
  淑贞不容她犹豫,跟着哀苦呻、吟:“姑娘你行行好,我真的难受得要死了。”
  大妈的演技吓坏善良的女人,赶紧扶住她。
  “这么严重,要不去医院吧。”
  “不用不用,我这是老毛病了,吃了药躺半天就好,麻烦你们快些送我回家。”
  “好,赛工,你快去开车!”
  贵和奸计得逞,如愿以偿地将郝质华拐到长乐镇,送淑贞回家后又开始耍赖。
  “郝所,这都到家门口了,您就陪我去我爸坟前拜一拜吧。您想,路过朋友家也会登门看望长辈,这才符合礼数是不是?”
  事已至此,郝质华觉得再拒绝会流于矫情,妥协道:“那好吧,陪你烧完香我就乘地铁回家,你不许再以任何理由纠缠,再敢多嘴半句,我们就绝交。”
  贵和早将她的绝交威胁当成“狼来了”的假口号,面上立保证,肚子里鬼主意照旧。
  今天天清气朗,多喜的墓地周围景物幽静,路边热热闹闹开着几树海棠,繁花盈枝,淡淡的花香随风贴面,宛如一个个轻轻浅浅的吻。赛家后院的桂花树浓荫如盖,苍劲健秀,风一吹,茂密的叶片沙沙做响,似在朝他们问好。
  贵和在坟前点上香烛,合十祝祷:“爸,我来看您了,这些日子您在下面还舒心吧?上次给您烧了一副麻将,您没事多邀几个亲戚朋友打牌解闷,只管痛快地玩,别怕输钱。今天我又给您提来几百万。下次再给您烧辆法拉利跑车,您打牌累了就开车出去兜兜风,顺道拍几张照片,托梦给我看。”
  见他神棍般自说自话,郝质华边帮忙烧纸边笑讪:“我之前以为你闹着玩的,没想到真信这一套。说的跟真的似的,你知道阴间什么样?”
  贵和神色认真:“都说我是佛教徒啦,佛家将世界分成三界六道,那阴间是与我们人类社会平行存在的空间。我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坚信它的存在,所以没事多烧纸,存到那边的银行,等以后过去了立马变成亿万富翁。”
  “花十几块人民币就能买几百万冥币,这汇率也太低了,难道阴间物价很便宜?看来生产力比我们这边发达得多啊。”
  “那当然,人家吃饭都用看的,走路都用飞的,不怕冷不怕热,衣服鞋子都不用买,有钱也没地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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