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当年海难到底是什么回事?我父亲……二叔可知我父亲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季清平单刀直入问出的,是这一大家子都最期望得到回答的事,景氏原本一直想问,可楚氏刚见十多年都不见的儿子,自然有很多事情要说,她不忍打断他们之间的叙旧。
实际上,他们对海难之事一直存疑,而季珏是唯一的出口,季清平走近他一步,气势逼得季珏不得不后退。
季珏转过身,很是艰难地看了楚氏一眼,才闭上眼回道:“没有……那天我和大哥乘的是不同的船,从暴风袭来到船只沉没,最终我也没看到大哥最后一面。”
季珏跪下身,伸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下,显然是下了狠手,将在座的人都吓一跳:“对不起,娘!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明明是一起出事,最终却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
楚氏好像有些呼吸艰难,她攥着拳头锤着自己胸口,见孩子们惊恐地奔过来,连连摆手,半晌才缓过劲来,她看着季珏,眼里都是泪水:“这怎么能怪你呢……老二,你活了下来,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季珞是楚氏心头永远难以割舍的一块肉,她期望他活着,却不会为已经死去的人,让二儿子心中留下任何悔恨和阴影,她不会让他自责,季珏也不该自责。
“你仔细说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楚氏望着季珏,眼中充满渴望,心爱的儿子最后的时光,她想清清楚楚的知道,哪怕那是在扒开她的伤口舔舐。
季珏昂起头,好像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
“我和大哥在离开泗泠的时候就是分别坐的两艘船,当时天色不好,渔民说海上会有风浪,不适合出航。大哥手中拿着泗泠皇帝投降的诏书,怕夜长梦多,想要尽快离开泗泠,要是不赶快起航,后面会有更大的风暴,我们还会在泗泠耽搁更长的时间——”
“那怎么不等一等?”季衡宇忍不住问出来,看到季珏下意识望过来,后知后觉的别开了眼,声音变小了许多,“既然知道风浪大,为什么还要走?”
季珏叹了口气:“当年,泗泠人虽然战败,但海上作战,一旦战线拉长,实际上是对我们大盛不利,所以陛下原本的意思也是先讲和。我们与晋王在泗泠硫屿僵持了近一个月才签下那份对大盛十分有利的和约,泗泠朝中却有诸多不满,要是再耽搁几日,难保泗泠不会反悔,而且,登船前,大哥再三确定过海上的风浪并不会形成风暴,只是会延长行程而已,谁知道最后……”
他说到这里,痛苦地捂住脸:“要是我拦住大哥就好了……”
“晋王为什么在你们之后?”季清平忽然打断了季珏自责的话,“要是按照二叔所说,晋王自然该同你们一起走才对。”
季珏放下手,眸中的神色深邃晦暗,他仔细地想了想,似乎在追寻这个他未曾深想过的细节:“泗泠签署的和约,上面许多条款都是晋王据理力争才签署下来的,对于大盛与泗泠海域中间的和安岛归属问题,他还有心思想要争一争,所以并未打算同我们一起离开。”
这也是晋王对陛下的回答,这些年来季家人已经听过了无数次,心中的不解和不甘未曾消减过一点,可唯有这次,他们无话可说,这是出自季府二爷之口,是季珏亲口承认的。
“你们遭难,真的跟晋王没有关系吗?”楚氏压低了声音,却很严肃地看着季珏,好像迫切地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肯定的话。
季珏却皱起了眉头:“你们在怀疑晋王吗?”
他转头在屋里看了一圈,很快就在每个人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娘!这件事虽然来得突然,却不怪任何人,要怪只怪我和大哥太心急了,而风暴比预期来得更早,如果我们能早一步,或者再晚一步,完全可以躲开那场风暴,这和晋王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说完,却发现楚氏并未因为他的几句解释就放下疑心,反而陷入沉思之中,再去看季清平,季衡宇,差不多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难不成……”季珏的声音有顿了顿,“晋王殿下回京之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才让你们如此怀疑?”
“刑——”
“没有,”季衡宇本来要说话,却被季清平打断了,前者心中一惊,赶紧住嘴,就见他大哥神色平静地看着季珏,眉峰处却暗暗隆起,“只是父亲和二叔戎马半生,最终却以这种方式死去,心中意难平而已。”
这么明显地打断,明眼人都知道他有事瞒着季珏。楚氏看了季清平一眼,没有说话,季琅却是若有所思,他想起两个人那天在马车里的谈话,他就知道大郎对二哥并未完全放下疑心,尽管季珏是侯府的二爷,是他的亲二叔。
他永远这么冷静,反倒让自己挺放心,季琅暗自笑了一声。
季珏明知季清平故意不说,却没追着问下去,只是摇着头道:“我知道娘因为那件事对晋王殿下疑心深重,但他绝不可能如法炮制,每次都这样陷害别人,尤其我们季家人守卫边疆,守的是大盛的百姓和疆土,那种时候,他没必要这么做,我们出事,他在泗泠更危险。”
季清平眉头微动,偷偷看了季琅一眼,那边的楚氏却已经叹了口气,有些急着打断季珏的话一般,说道:“娘知道了……”
她揉了揉额角,抬头看着一脸失望的景氏:“老大生前最疼惜你,要是他泉下有知,也不会想见你为他日日困囿与往事中不可自拔,既然无仇怨,终究只是个意外,就随风去吧。”
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景氏却很是心疼地看着太夫人:“娘,您也要宽心。”
谁心中的痛不是痛呢?
“还有一件事,”太夫人转过头来,敛起怜惜的神色,终于板正了脸,“老二,你在泗泠,娶了那里的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繁娘在这,你得当着我们的面,给她一个交代!”
“祖母!”
“你闭嘴!”楚氏喝止住季衡宇,那凌厉的眼神竟将他唬得一愣,最终只能充满怨气地忍气吞声。
楚氏让季珏当着大家的面提起这事,明面上是教训自己的儿子,深层里的意思却是告诉大家:“此事他交代过就算过去了,以后谁也别提。”其实还是护着季珏,他这么一个小辈都懂祖母的意思,母亲怎么可能不懂,季衡宇担忧地看了一眼叶氏,却发现叶氏并未因为祖母的举动表现出伤心的神情。
“我知道,是我负了繁娘……”季珏眼中满是挣扎,他跪在地上,几欲看向叶氏,可最后又别开眼去,他说不出别的话,千言万语,伤害已经造成,而他无能为力,他只能把当初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被泗泠的渔民救醒,很多事却都忘了,只以为自己生来就是泗泠人。我在硫屿生活了两年,后来被六皇子认出来我就是大盛战功赫赫的季珏,他便将我带走了,却没告诉我我的身份。我只记得,他把我当作玩物一样捉弄,大盛的将军被他踩在脚下,那种感觉想必一定很快活,我曾一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在他身边活着……”
“我遇见玉姬殿下的时候,几乎被六皇子折磨地还剩一口气——”
他说到这里,季衡宇手心已是攥紧,之前姮姬说,如果没有她阿姐,父亲不会活命的时候他还不信,此时亲耳听到父亲这么说,他心中愤怒的同时也满是纠结。
“……如果不是她顶着六皇子的欺压将我救到她身边,我可能早就死在泗泠了,为此她也吃了不少苦,”季珏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叶氏面前,眼里满是泪水,“繁娘,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她,你若是觉得辜负,我们就此一别两——”
“你别说了,”叶氏把手放到身侧,躲开了季珏的手,眼睛看着他胸前的绣纹,声音哽咽,咬字却还是很清楚,“事到如今,我早已不是为你才在侯府守着了。”
“繁娘……”
叶氏擦了擦眼泪,转身对楚氏屈了屈身:“娘,我有些乏了,想要回房歇着去。”
季珏有些尴尬地站在她身前,让开路也不是,继续挡着也不是,其实众人都明白,季珏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决定没有说,他回来,是不会走了?还是住一段时间,再回到泗泠?
他在那边也有家,他可能没那么容易割舍。
他们不问,是因为没有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而叶氏没问,是因为她并非因为季珏的选择去选择,季珏要不要她,都没有关系,以前,她是季家的媳妇,现在,她是他们的亲人。
和季珏早已没什么关系。
楚氏点点头,并没有阻拦,也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叶氏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已经很感激了,她不能待她那么苛刻。季珏回来,对他们来说只能是喜讯,受伤的却唯有叶氏和二郎,。
季衡宇扶着叶氏出去了,今日福禄堂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倒是表现得很是乖巧,没有大吵大闹。
季琅看他们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这才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有些故作犹豫地挠了挠后脑,迟疑道:“刚才二哥说的一句话,好像大伙都听明白了,唯有我不懂,我想问个清楚。”
季珏一怔,没反应过来季琅的意思,楚氏却已先出声:“老三,你和二郎一大早就去迎使团,一天也累了,和幸娘回去休息休息吧,今天福禄堂不摆饭。”
姜幸猛地抬头,果然就见季琅十分不快地沉下脸去:“娘,您这是故意有事瞒着我吗?”
楚氏动了动嘴。
“是你该知道的事,祖母会告诉你,”季清平突然说话了,他神色肃然地看着他,“对你不好的事,你也不该知道。”
季琅气得呼吸一滞,他总算知道被瞒着是什么感受了,大郎把这套用在自己身上,他现在仿佛被打脸了一般,只能忍下这口气:“看来大郎也知道啊。”
季清平没说话。
季琅看着他们,忽然笑了一声,转身拉着姜幸就走:“不告诉我,我会自己查,最好别叫我查到!”他气哄哄地留下一句话走了,反倒让屋子里的人担忧起来。
季珏看了看他们,发现每人脸上都十分沉闷:“怎么?老三不知道那件事吗?”
季清平收回视线,只是淡淡地说道:“他不该知道。”
“那父亲把爵位传给他,陛下可有起疑心?”季珏试探地问了一句。
季清平看了他一眼,似有深意地摇了摇头:“没有。”
来了!
今天差点没赶上。
这章人心各异写得累死我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归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长河渐落晓星沉 19瓶;美人不见徒奈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挑衅
姜幸被季琅拉出来,还一直在想着那个刚从泗泠回来的二哥到底是哪句话让季琅不开心了,方才福禄堂里开头时候,她还每句话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说到晋王,她就开始听得云里雾里。
说实话,姜幸对这个二哥印象并不怎么好,说她先入为主也好,说她帮亲不帮理也罢,虽然她嫁过来没多久,不能说对季家人了解多深,但景氏和叶氏两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相处下来很舒服。而这个重生归来的二哥,打破的府上平静不说,她在漾春楼看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总觉得季珏身上带了些极难察觉的戾气。
而且,当初的海难之事他作为当事人如此这般辩白了一翻,姜幸却记得刑部胡主事的事,虽然那件事到现在已经被切断了线索毫无头绪,但她一直记得那天,那个穿着黑色斗篷威胁胡主事的话。
海难一定别有隐情!
回到醉方居,姜幸去耳房洗了身子出来,带着一身皂角香,坐在镜台旁梳头,季琅坐在床头看书,姜幸透过铜镜去看他,发现他紧蹙着眉头,看书也不像在看书,而是为别的事犯愁。从福禄堂回来后他就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姜幸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安静,反而有些不自在。
“小侯爷今天随太子接见泗泠使团,可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吗?”姜幸放下梳子,转过身,双手放在膝头上,身子微微前倾,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季琅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把手中的书卷随手合上,抿着唇好生想了想,他一拍手,似乎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事:“你看到二哥的头发了吗?”
姜幸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不明所以。
“你没见过泗泠人,不知道他们的装束,泗泠人跟二哥那个古怪的发型一样,都是短短的,”季琅比划着,把手放到身后,“就到脖颈这里,当啷在脑后,也不束起,二哥这个还算好的,我看他们大部分人,像扎了个朝天揪似得,顶在脑袋上,可有意思了!”
他兴致勃勃地说完,姜幸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见过的,以前在漾春楼里,十三娘经常给我一些好看的话本,上面有插画,也有泗泠人的画像。”
季琅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什么话本?”
其实就是很普通的话本子,多是描写大盛人怎么英勇战斗,将泗泠人逐出海岸守卫疆土的故事,可是她就是看懂了季琅的画外音,想起红绸和紫绢收拾床铺的时候,曾红着脸把不知道被谁看得卷边了的避火图给她看,那上面的姿势动作……
姜幸想着想着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季琅好像知道什么了一般,已是蹭地一下从床头旁站起来,左走走右走走,没好气地指着姜幸说:“还拿那些东西给你看,你才多小啊,什么都不懂呢,十三娘也太不懂规矩了,明知道你是官小姐不是那些……那些……那些庸脂俗粉!”
他好像觉得在姜幸面前不该把楼里的姑娘说的那么不堪,所以嘴里捣鼓了好几个词,最后才说出“庸脂俗粉”四个字。
姜幸还有些纳闷,抓住的点也跟季琅完全不同:“漾春楼是安阳城最好的青楼,姐姐们是庸脂俗粉,那我是什么?”
59/103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