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探望下她吧。”何皇后沉吟片刻,起身下榻,惊觉亵衣的后背处已被汗水浸透。
脚步停住,何皇后扭头对赵嬷嬷说:“回头撤一个火盆下去吧,屋里怪闷的。”
赵嬷嬷答应了。
临走前,何皇后又随口吩咐了一句:“书别动,我回来再看。”
天阴欲雪,霜重风紧。披上大红绣百鸟朝凤的羽缎斗篷,何皇后搭着宫女的手步出殿门,一步步走下丹墀。金黄顶盖饰以华美璎珞的凤辇已停在前庭,何皇后深吸一口气,冬日凛冽的寒风趁机钻入喉咙,顺势而下,似要渗到骨头缝里。
又一日清晨,唐煜去昭阳宫中请安,何皇后与他闲话了几句忽然道:“前个我翻了翻你的那些话本子,倒也有些趣味。”
我的亲娘诶,因为这事您不是刚数落了儿子一顿吗,怎么回过头来自己却看上了。唐煜困惑地眨了两下眼睛,拿不准何皇后说这话的意思:“呃,这些话本是有些野趣。”
谁知何皇后竟然真的同他讨论起话本来了,一会儿说这本的人物写的好,一会儿又说那本的情节铺陈得妙。
唐煜目瞪口呆,怀疑自己身在梦中,还狠掐了大腿两下。才几天啊,母后竟然读完了这么多本,他留心何皇后的面容,愕然发现即使有内廷最上等的脂粉掩盖,何皇后眼睛下面仍有些许青黑的痕迹。
能说他们不愧是母子吗,读话本时废寝忘食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唐煜默默叹息。独乐不如众乐,读话本的乐趣之一就在于与其他读者讨论,虽然这个人是母后让他感觉有些怪怪的。不过把母后拉下水,他在宫里看话本就再不用担心被人告上一状了。唐煜抛弃了顾虑,兴高采烈地与何皇后谈起看过的话本,隆重推出了他心爱的《天山风云录》。
说着说着,何皇后笑道:“有一本《尘园旧梦》我看着好,不知写这本的黄粱先生有没有写过别的?”
原来母后喜欢看这种类型的,却是与阿修的口味差不多,唐煜说:“书肆说黄粱先生的书只有这么一本。”
“只有这么一本啊……”何皇后缓缓重复着唐煜的话。
“我让阿修多去几家书肆问问吧,《尘园旧梦》是南边传过来的,也许是前一家的掌柜只进了这一本的货呢。”唐煜说。
“如果有类似的也行,不一定非要他写的。”何皇后道。
“母后放心吧,此事包在儿子身上。”唐煜拍着胸脯应承。
何皇后微微一笑,双眸闪动着莫名的光亮。
…………
时光缓缓流逝,转眼间除夕佳节已至。
适逢南边有捷报传来,大朝会上,庆元帝穿上全套帝王冠冕接受京中文武百官的朝拜,雪花般的贺表淹没了勤政殿。后宫中,内外命妇按品大妆鱼贯步入昭阳宫向何皇后行礼。是夜,宴春殿中大摆筵席。
作为未成婚的皇子,唐煜这日过得尚算轻松,不用像父兄们得全副披挂着挺一整天。寅时二刻从睡梦中醒转,他美滋滋地用起早膳,饮过屠苏酒,食过甜蜜蜜的胶牙饧,跟着庆元帝去太庙拜过列祖列宗,今日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只需熬到晚上的宴席大吃特吃一通。
夜色降临,宫城中红烛高燃,彩灯高悬,辉映得楼阁殿宇恍如琼楼玉宇。上千人参与的傩仪之舞拉开了庆典的序幕,歌舞百戏等助兴节目在宴会中穿插。宴春殿内,庆元帝端坐正中,何皇后坐在他左侧的席位上,招手将安阳长公主的女儿嘉和县主崔桐唤到身边说话。
“几日未见,阿桐长高了不少。”何皇后摩挲着崔桐的手说。嘉和县主崔桐是个拥有圆圆脸蛋和一双浓眉的俏丽姑娘,美中不足的是肤色与她的胞兄崔孝翊一样略有些黑。
崔桐左右张望,白玉耳环上坠着的金绿猫眼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舅母,太子哥哥呢?”皇子席的第一个座位赫然是空着的,
庆元帝艰难地将目光从近处舞女盈盈一握的腰肢上移开:“老三去哪了?”
太子妃庄嫣忙起身答话:“回禀父皇,太子适才不小心碰翻酒杯污了衣裳,去侧殿更衣了。”她月份大了,站起来颇为艰难,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后腰。
“这孩子,快坐下,你身子要紧。”何皇后嗔道,又对崔桐说,“好孩子,舅母不拘着你了,去找你表妹玩吧。”
落座后,庄嫣回身低声对从娘家带进宫的丫环采桑说:“你去侧殿看看,太子更个衣怎么要这么久。”
采桑领命去了,回来时满脸的菜色:“娘娘,钱女官正在伺候太子殿下……”
太子妃庄嫣握紧了手中的帕子,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个贱人。”
皇女们的席位上,崔桐被人安排着坐在十公主唐烟旁边,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说话,不知有那句不对付了,唐烟突然对着崔桐做了个鬼脸,崔桐气得锤她肩膀,唐烟立刻反击回去,二人闹成一团。
“桐儿,别胡闹。”安阳长公主知道自家女儿的脾气,一直留心着这边,见状连忙喝止。
殿阁正中,暗香浮动,一队队由宫内教坊司精心□□出来的女乐尽情展示着婉转的歌喉与翩跹的舞姿,唐煜饶有兴致地观看着,都没顾得上吃菜,许久未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了。上一世的每场宫中宴会,他都得抖擞起精神来在父皇面前努力表现,顾不上听曲观舞,去藩地后倒是有闲暇,却没这个条件,落魄亲王的府邸如何能与洛京皇城相比。
与他隔了个位子的七皇子唐煌举起鸳鸯白玉莲瓣酒杯,不知第多少次地示意身后的内侍倒酒。捧着鎏金长颈执壶的内侍为难地说:“七殿下,娘娘嘱咐我说不让您多喝的。”
第18章 上元邀约
“这金茎露喝起来跟蜜水似的,多喝几杯也无妨。我就再喝一杯,就一杯。”唐煌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央求着。
堂堂皇子说到这份上了,太监便依了唐煌的意思将酒杯倒满。唐煌一扬脖子,一饮而尽,末了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小酒鬼啊,唐煜感慨着。
“唉,喝得太快,还没尝出滋味来呢。”唐煌喝完不认账了,状似沮丧地摇了摇头,“得再来一杯。”
蓝衣太监的嘴唇抖动了两下,又给他倒了半杯。
唐煌喝完再度伸手要酒,这次连理由都懒得想了。太监说什么都不肯替他倒,唐煌干脆上手去抢太监手里的酒壶。太监不肯给唐煌酒壶,又不敢使力气拉扯皇子,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七弟,被父皇看见不好。”老好人唐烁劝道。
唐煌暂停了手里的动作,狡黠地笑着:“大节下的,父皇心情好着呢,我就算今晚喝醉了也无妨。”
侍酒太监欲哭无泪,您是没事,皇后娘娘却不会饶过我啊。
唐煜想了想,招手示意姜德善靠近,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工夫,姜德善取来了一个小巧的乌银梅花酒壶。
绕过仍在试图劝说什么的唐烁,唐煜右手拿着酒壶,左手拍了唐煌肩膀一下:“来来来,七弟,别跟底下人闹了,咱们兄弟喝一钟,共贺佳节。”
唐煜不等唐煌答应就取过酒杯倒满,唐煌犹豫片刻,松开揪着太监衣领的手接过兄长递来的杯子。
“五殿下。”还未劝服七皇子这个小祖宗呢,五皇子又冒出来了,蓝衣太监头都大了一圈。
唐煜与唐煌碰了个杯,然后就将酒杯放到唇边装样子。唐煌没留意哥哥的动作,一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咳咳咳。”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唐煜惨叫道,“怎么是椒柏酒。”椒柏酒,顾名思义,由上等佳酿掺着侧柏叶和川椒制成,与屠苏酒一样是正月里的时令酒,取的是福寿绵延之意,可惜味道不敢恭维。
“正值佳节,此酒方是应景。”唐煜微微一笑说。
“水,快给我水。”唐煌急急忙忙地唤人拿清水来漱口,想要冲掉嘴里那股可怕的味道。他最讨厌川椒,平日里都不让御膳房放到膳食中的
…………
唐煜憋着笑走到唐煌身边,帮他拍背顺气,还亲自从食案上的白釉瓜棱壶里倒了杯酪浆给他:“清水压不住椒粒的味道,喝点酸的吧。”
“小孩子才喝这个。”唐煌嘟囔道,俊美的小脸皱成一团。嘴上是这么说,当雪白的酪浆滑入喉咙,他的眉毛即刻舒展开来。
唐煜端起兄长的架势教训他:“饮酒应适度,你才多大,就如此贪杯。有本事你去母后面前喝,难为底下人做什么。”
唐煌气鼓鼓地瞪着唐煜,他生辰在秋天,才满十一岁不久,似孩童又似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容貌依稀能看出日后的俊美风流之态,眼下只能说是个长得漂亮的孩子。唐煜一时手痒,戳了他鼓起的腮帮子一下。
“五哥!”唐煌的右手蠢蠢欲动,很想给他哥哥来一下子。
在弟弟炸毛前,唐煜及时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优哉地坐下吃菜。嗯,这味八宝鸡羹很是鲜美,清炖羊肉滋味浓厚且毫无膻味。
宫中大宴,各项菜品均由御膳房提前备好,其中样子货居多。冬日更是不堪,从御膳房到宴春殿且得走一段路,煎炒类的菜品送过来就是半温的了,个别上面还凝结着一层白生生的油花,看着就让人倒胃口。不过汤炖类菜品容器下面多配有保温的木炭,倒不怕走了味,唐煜就专挑这类菜品吃。
太子唐烽终于从侧殿更衣归来,坐到了唐煜右手边。
“殿下,我替您斟酒。”一个娇柔的声音说。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唐煜扭头看去,赫然是他先前在体元殿书房见过的那位戴着南珠手串的小嫂子,今夜她穿了一身鲜亮的银红宫装,格外的妩媚动人。再看正牌嫂子,太子妃庄嫣端着温柔贤淑的正室脸注视着他们这边,只是嘴角的那一抹笑唐煜怎么看怎么觉得渗人。
小嫂子是在示威?唐煜的头来回摆动。啊,小嫂子这离皇兄也太近了吧,胸脯都快贴上去了。噫,大嫂子开始低头揉肚子了。
或许是唐煜这两次扭头的动作做的太明显,唐烽的脸僵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对唐煜说:“我想去给父皇母后和诸位妃母敬一轮酒,五弟你去吗?”
“好啊。”唐煜收回看好戏的眼神,错后唐烽一步来到庆元帝席位前。见两个儿子来了,庆元帝恋恋不舍地移开流连在女伎腰肢处的目光。
唐煜执壶,唐烽斟酒。唐烽双手捧着赤金嵌宝的酒爵,将其举到胸前:“祝父皇万寿无疆,祝我大周江山永固。”
“好好好。”庆元帝摸着胡子乐呵呵地说。
唐烽又向何皇后敬酒,然后又要敬凌贤妃等几位妃母,庆元帝拦住了他:“你带着老五去你安阳姑母那边敬一圈吧。”
“是。”唐烽和唐煜二人依言而行。
凌贤妃低垂眉眼,轻啜一口杯中的果酒,毫无血色的脸颊染上一抹病态的晕红。
酒至半酣,趁着殿阁正中表演的两队舞女拖着长长的水袖退去,下一波伶人尚未上场的空当,宫妃席位的后半截站起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说要为庆元帝献舞一支。
庆元帝答应了,这个头一开就没完了。年轻的宫妃们个个精神抖擞,发髻上插戴的珠翠金玉似乎也晶亮了几分,她们各出奇招,弹琴的弹琴,献舞的献舞,将宫内教坊司精心筹备的节目的声势都盖了过去。
场地中央,伴着卫宝林呜咽的笛声,庆元帝的新宠简才人挥笔泼墨,顷刻间一首七言诗呈现于雪浪纸上,宫女取过诗作呈给庆元帝,庆元帝诵读一遍,大加赞赏,亲自为简才人斟了一杯酒,又从自己的席上挑了两道菜一并赏与她。
简才人是个细眉细目的漂亮姑娘,一张俏脸飞红。她的好姐妹卫宝林面上工夫修炼得不到家,隐隐露出哀戚之色。坐于庆元帝身侧的何皇后将这一幕尽收眼中,眉毛都未动一下。她下首的凌贤妃才从病床上爬起来,面上犹带病容,正与同样病歪歪的夏淑妃说话。
皇子席位上,太子唐烽向唐煜打趣道:“五弟,兄弟里你最长于诗才,不来一首?”
唐煜懒洋洋地说:“我足有半年未作诗了,让我上去写说不定还不如这位才人娘娘。”虽然他很怀疑诗是这位才人的娘家找人捉刀写的。
至于说诗才,就算连着上辈子,众兄弟间他也不是最擅长这个的。唐煜不禁侧目瞥向喝到有些迷糊的唐煌。
唐煌往常被何皇后管着没什么机会喝酒,能管住他的两位兄长离席后,他立刻夺了六哥唐烁食案上的酒壶自斟自饮,敞开怀喝了一通,之后就喝到上头了。亲爹正与爱妾温情脉脉地对视呢,唐煌突然喝起彩来:“好诗,好诗,当浮一大白。”
兄弟无不侧目,太子唐烽扶着额头,吩咐左右说:“都没长眼睛吗,赶紧给七弟上醒酒汤。”
唐煜在边上偷笑,七弟不愧还是他们兄弟间第一怜香惜玉之人。
夜色已深,乳母怀中的十八公主哈欠连天,频频惹来生母韩婕妤担忧的目光。见此情状,何皇后对庆元帝轻声道:“孩子们年纪还小,撑不了太晚,让他们先回去休息吧。”
韩婕妤投来感激的一瞥。
庆元帝点了点头,命人撤去残席。
紫宸殿总管吴质跪请庆元帝移驾万景楼。牵着何皇后的手,庆元帝带领众人一步步登上高台。百余架烟花依次点燃,转瞬间,火树银花布满天空,漫天星辰暗淡,让位于人间霓裳盛景。炮仗声不绝于耳,殿堂前张挂的花灯在噼啪的响声中摇曳着——宫中规矩,除夕之夜起就开始赏花灯。
“今年的焰火倒罢了,灯扎得却不好,内府局办差一年比一年疏忽了。”江德妃点评道,夏贤妃淡淡地说:“现在不过是‘试赏’,顶好的都留在后头呢,你等正月十五再看。”
“说起花灯,去年慈恩寺前的鳌山百姓无人不称颂,都说是是皇恩浩荡。”安阳长公主拍掌笑说。
慈恩寺乃庆元帝为早逝的生母祈福所建的佛寺,去年上元节时分,山门附近立起了一座出自宫廷巧匠之手的“鳌山”。
听着妹妹的恭维,庆元帝得意地捋了捋胡须:“与民同乐而已。”
“母亲去年带我出去玩来着,洛京街上可漂亮了呢。”嘉和县主崔桐叽叽喳喳地将看过的景致讲给鲜有出宫机会的唐烟听,不无炫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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