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煜双手合十:“辛苦圆真师父了。”
“让殿下久等了,请跟我来。” 圆真还了一礼。
唐煜换上宫里新送出来的宝蓝色仙鹤纹纱袍,与圆真一道向慈恩寺后方的释迦佛塔走去,欲要登高远眺,一览大好风光。
释迦佛塔共七层,塔身呈八角形,暗合佛教七珍八宝之意,重檐覆宇,朱栏回旋,每层饰以精美绝伦的琉璃瓦,镂刻着摩尼火焰纹,是京城内一等一的胜景。寺里每月只在初一十五允许香客登塔,今日非是正日子,塔上一个闲人全无。
日暮时分,唐煜手抚着刻有佛陀说法天女散花图样的汉白玉栏杆,俯视着底下的佛寺,从最前方刻有庆元帝亲笔题字的山门牌坊,到盛开着大片大片白莲的莲花池,再到他曾经大闹过一场的大雄宝殿,目光所及之处,世间万物无不染上辉煌壮丽的金色。
他再转向另一边,眺望着洛河与天空交际之处,一轮火红的大日在此沉入水中,紫雾氤氲,彩霞漫天。
“不见天地之伟力,不知自身之渺小。此情此景,实让人有脱离凡俗之感。”唐煜对着圆真感叹道,一时兴致大发,与圆真谈起读过的佛法典籍来。
圆真心里直犯愁,祖师嘱咐他引着殿下多想想凡俗的愉悦,他也照着做了,成天领着殿下东游西逛,在庙里头玩乐,可为何殿下的言谈愈发有出世之意了?
他硬着头皮与唐煜打着机锋,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顿觉如蒙大赦。
二人回头一看,原是姜德善迈着大步向上跑来,踩得木制楼梯咯吱作响,后边跟着先前守在佛塔门前的僧人,口中高呼:“姜施主,小心台阶。”
“出什么事了,如此慌张?”唐煜诧异道。
“殿,殿下。”姜德善扶着膝盖喘着粗气,“您听我说。”
唐煜似有所觉,拉着姜德善避开两位僧人。
姜德善这才附到唐煜耳边,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黄侍卫带了个口信给我,说……不是六皇子,也不是七皇子,而是陛下——陛下要迎娶南陈的明惠公主了。”
第48章 中秋佳节
“消息确凿吗?”唐煜颇觉荒谬, 皇子和一国之君间可差着辈分呢。南陈能愿意?
“黄侍卫说旨意已经颁下去了, 陛下封明惠公主为贵妃, 命礼部筹备迎娶公主的一应事宜。”
“这真是——”唐煜愈发觉得此事荒唐可笑, 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他为了躲这桩婚事是多番筹谋, 百般求恳,不惜把自己折腾到庙里头,谁想到与前世一样, 南陈公主嫁给了父皇。
“殿下,您……”姜德善担忧地看着他。
“有什么六弟和七弟的消息吗?”唐煜突然说。
姜德善摇了摇头:“黄侍卫没打听两位殿下的事情。”
“你让他去问问吧。”唐煜说,他总觉得不对劲, 怀疑背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碍于唐煌上头有两位未定亲的兄长,帝后并未将七皇子和嘉和县主二人的婚事公之于众。黄侍卫打听了一圈,终究是无功而返。
唐煜索性放弃探查弟媳变庶母一事的根由, 尽管和他预想的不同,此事也算是圆满了结, 父皇的怒气应该没那么高了。
他开始谋划回宫之事。第一步, 展示悔过之心;实现途径,抄书。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唐煜不再出去闲逛, 窝在院子里没日没夜地写字。其废寝忘食的程度让姜德善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殿下,这样下去您身子会受不了的。”
“父皇金口玉言让我来慈恩寺祈福, 总得拿出点成果来。你说说,除了抄经还有什么法子能说明我没偷懒?我来庙里有一个月了,不抄个一二百份出来说不过去。另外, 最好赶在八月十五前把东西呈给父皇,说不准父皇一高兴,就允许我回宫了。”唐煜放下笔,揉了揉酸疼难耐的右手腕,“哎,我应该早点开始的。”
“要不我帮您抄吧。”姜德善自告奋勇道。
唐煜瞥了他一眼,有几分心动,便让出了手里的羊毫笔:“你写两个字我看看。”
姜德善手腕悬空,屏气凝神,抄了一行佛经在纸上。
唐煜扫了两眼:“不枉你跟了我这么久,写的字有我几分模样了。”
姜德善的嘴角翘得老高,却听唐煜接着说:“但——还是差得远点,外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啊?”姜德善的脸耷拉下去了。
见姜德善一副沮丧相,唐煜忍不住笑了:“难为你想着为我分忧,你有这份心意我就知足了。”
借助外力失败,唐煜继续哼哧哼哧地抄经。他成天不出门,圆真很是好奇,便过来瞧瞧怎么回事,见唐煜在忙,圆真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唐煜也没留意。未曾想到过了几日,圆真再来拜访的时候送了一份大礼给他。
捧着一叠手抄的佛经,唐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纸上经文的字迹竟与自己的有六七分相似。
“南无阿弥陀佛。”圆真抬头望着房梁,“小僧那日过来,因心慕殿下书法,就取了一份回去临摹,今日想请殿下指正。”
姜德善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居然能把帮殿下抄经解释成仰慕殿下的书法。而且才几天啊,他就能把殿下的笔迹模仿得如此之像,这也太厉害了吧!
唐煜不会蠢到认为圆真是来请他指点书法的,他深揖一礼:“圆真师父费心了,鄙人实在是无以为报。”
圆真微笑道:“小僧是在师父的院子里临摹的,师兄弟们并不知情,请殿下放心,此事不会传出去。”
真是个人才啊,当个沙弥实在是委屈他了,唐煜在心里感叹着。
圆真的出手解决了唐煜的一大难题。他没来之前,因为抄写的经文不够,唐煜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给自己和姜德善放放血,摹写几份血书经文换取父皇的怜惜之意了。
担心中途出岔子,唐煜提前几日就将一大摞手抄的经文以及请罪折送入宫中。折子里,他先是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的罪过,接着叙述了一番祈福的清苦,最后委婉地表示对双亲以及兄弟姐妹的思念之情。
中秋节当日,何皇后的赏赐以及庆元帝的回复一起到了。
送走宫中来人,姜德善沮丧地说:“八月十五是团圆夜,怎么都不让殿下回宫啊?”
“德善啊……指不定明年的中秋还是咱们主仆两个作伴。”唐煜闷闷不乐地合上手里的请罪折。是的,他亲爹把请罪折给他退回来了。面对唐煜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庆元帝回了“逆子”两个龙飞凤舞的朱批大字。
“中秋不让您回宫团聚,过年总得召您回去吧。”姜德善小声嘟囔道。
“怎么也得到明年了。”唐煜悲伤地摇了摇头。他原本以为南陈结亲之事了结后父皇的火气能消下去点,没想到还是那么旺盛。莫非要等到明惠公主嫁过来,父皇有美人在怀的时候,才会大发慈悲把他召回宫里?
唉,真是愁死他了。
中秋之夜,月光清凉如水,将世间万物镀上一层动人的银色。主仆二人坐于院中银杏树下的凉凳上赏月。一旁的圆形石桌上堆满了何皇后派人送来的月饼瓜果等物。
小小的院子里只住着唐煜和姜德善两个,彼此间主仆的身份模糊了不少。姜德善坐在唐煜的身侧,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块汁水甜美的沙瓤西瓜。在宫里,太监宫女害怕服侍主子的时候身上带有异味,饮食上多有禁忌,瓜果这类生冷之物罕有机会大吃特吃。
唐煜尚未从白天的打击中缓过来。他摇着蒲扇,望着半空中那一轮皎洁明月,悲伤地吟诵着:“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前世忙碌十余年,一腔抱负终付流水,被迫出家避祸。今生自以为谋事在先,却还是把自己送到庙里当和尚。莫非他真是与佛祖有缘?
听出唐煜声音里的郁闷,姜德善从碧绿的瓜皮上抬起头来,嘴角残留着西瓜果肉留下的淡红色印子。他有心逗唐煜一乐,故意用夸张的声调赞叹道:“殿下做的好诗,不,是好词!”
唐煜果然乐了:“这半阙词是前人所做,我可没脸说是我写的。你说它是好词,倒说说里面说的什么意思。”
姜德善摇头晃脑地道:“我比不上殿下博学广闻,但也听得出好歹来。这词说的是佛法,万物是空,这月色也是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唐煜笑个不停,指着他道:“寺里的高僧说了那么多,你就记得后面一句是不是?
姜德善嘿嘿笑道:“您跟苦慧大师他们谈禅的时候,我可是一直跟着的。
活了两辈子,唐煜对神佛之事深感畏惧,他又身处洛京第一名刹,为众多高僧环绕,当然想一解心中疑惑,可惜问了一圈都未得到满意的答案。佛家讲轮回,讲因果,讲前世今生,讲善恶报应,就是没有说重生的。
若有似无的夜风拂过,唐煜随口感叹道:“如果院子里有张凉榻,我今晚就宿在外面,伴着明月入睡,方不辜负此情此景。”
姜德善开始啃第二快西瓜了,声音含糊不清地道:“夜里寒气重,殿下的胳膊怕是受不了。先前圆真师父不是说要帮您做一张藤椅吗?坐在上面纳凉一样舒坦,要不我明日去跟圆真师父说说?”
“这天还能热多久,再来场秋雨就冷了。”唐煜摇了摇头,“圆真他居然还会木工活?”
姜德善拿起一块月饼,一字一顿地念着饼皮上面的吉祥字样:“福—寿—双—全,殿下,这个是百果口味的,您尝尝。”
“好好的月饼,偏偏在上面印些不相干的话,往年要不是你们告诉我是什么馅,我且得猜去呢。就不能把馅名印在上面吗?”唐煜抱怨说,接过姜德善递来的月饼咬了一口,“你说错了,这是五仁馅的,
“御膳房今年新换了一套模子,都认不得了。”姜德善讪笑着掰开了另一块月饼,“殿下,这个‘五谷丰登’的是百果馅的。”
唐煜摆了摆手:“你吃吧。”
姜德善也不客气,高兴地将月饼塞入嘴巴里。
唐煜尝了半块月饼,皱了皱眉说:“这月饼味道不太对啊。”
姜德善吃完一块,也疑惑道:“确实不是平日的味道。等等,莫非——”
“莫非什么?”
姜德善顿了顿方说:“我听人讲,宫里的月饼为求香甜,全是掺了荤油做的。或许皇后娘娘念着殿下身处佛门之中,赐您的全是特制的素糕饼?”
唐煜手里的蒲扇啪叽一声摔在地上。母后不用这么贴心吧!
见唐煜神色不对,姜德善指着一盘点缀着黄灿灿桂花的糕点说:“殿下,这是您爱吃的广寒糕。”
唐煜拣了一块放入口中,舌尖轻轻一抿,金桂的芳香在唇齿间溢散开来,甜而不腻,清香可口。他化悲愤为食欲,接连吃完三块广寒糕,感觉有些口干,伸手去取旁边的乌银自斟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寺里忌酒,这酒壶里盛着的是口味清甜悠长的桂花露。
“今年酿的桂花露不错。”唐煜说。
姜德善在忙着啃第三块西瓜,说话没过脑子:“流朱总是念叨说秋日新制的桂花清露配螃蟹吃最妙。”说完这话,他自觉失言,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唐煜顿了顿,举着酒杯的手缓缓放下:“德善,你睁眼看看,这石桌上哪里有螃蟹……”
“都是我胡说,扰了这佛门清净地,该掌嘴。”姜德善虚打了自己一巴掌,嘿嘿笑着说。
一阵清风吹过,头顶的银杏树窸窣作响,唐煜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轼《行香子 述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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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以食为天
庆元帝的批复宣告了唐煜回宫谋划第一阶段的失败, 他整个人变得颓废不少。
虽已入秋, 秋老虎依旧厉害。这日唐煜躺在院子里圆真新送来的藤椅上, 一边往嘴里塞着葡萄, 一边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生亦何欢, 死亦何苦啊。”父皇虽没搭理他,但是为了不罪加一等,他仍是得装出认真祈福的样子来, 也就是说,经书得接着抄。
唉,他的命真的好苦啊……
“殿下, 午膳到了。您是在屋子里用还是在外面用?”姜德善提着一个剔红三层食盒从外面回来了。
唐煜的右手抖了两下:“摆在外面吧。”
姜德善将食盒打开,依次取出里面的菜品。第一层照例是四道素菜,油煎山药、笋煨木耳、白菜面筋和素烧鹅。第二层是两盘素点心以及一大盘面。面的颜色碧绿可爱, 旁边配着好几个白瓷小碗,里面放着酱油醋等调料, 另有一小碟子腌菜。最底下一层则是碗筷等物。
唐煜道:“居然是槐叶冷淘?我以为这个时节槐树的叶子都老了, 难为他们能碾出汁来。”
姜德善指着一个碗里的棕红色酱料介绍说:“这次槐叶冷淘新添了一样调料。火头僧说是香覃松菌调弄出来的酱,味道很是鲜美。”
“哦,那我尝尝。”
唐煜身边只得姜德善一个服侍的人, 试菜的活计自然交给了他。姜德善取了一副碗筷,把每样菜夹了些尝尝, 然后盛了一碗槐叶冷淘,加好作料小菜拌匀后递给唐煜:“殿下,请用吧。”
若说慈恩寺上下怠慢了唐煜, 那可真是胡说了,可是再精美的素斋连着吃上两个月人也受不了。唐煜吃了半碗槐叶冷淘,端详着摆在石桌上的四盘素菜,却怎么也提不起动筷子的兴致。
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哪天会在梦里把胳膊啃了,或者跑到厢房把姜德善吞了,唐煜闷闷不乐地想。为了保住自己的胳膊以及心腹侍从的小命,他决定放纵一下。
放下碗筷,唐煜清了清嗓子说:“咱们主仆在慈恩寺里待的时间不算短了,每天起来都是两眼一摸黑的过日子,外面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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