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烁不疑有它,命宫人去熬药。
凌贤妃又问道:“檀云,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的话,已过戌时了。”
“都这么晚了,”凌贤妃惊呼道,“烁儿,你明早还得去崇文馆念书呢,不能再熬了,快回去吧。”
“母妃,我留下来伺候您吧。师父们会准我假的。”
凌贤妃执意不肯:“我原是小病,养上两日就好了,你功课要紧,不能为我耽误了,快去吧。”
唐烁无法,只得离开,临走前反复叮嘱宫人照顾好母亲。
他离开没多久,宫女端着一个五色雕漆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汤:“娘娘,药熬好了。”
“倒掉。”
“娘娘,殿下他——”
“我让你倒掉,没听见吗。”凌贤妃冷声说,“我不想喝。”
宫女只能转身,正要去处理药碗,又被她唤住了:“天气热,摆两个冰盆在屋里吧。”
见宫女不动弹,凌贤妃冷笑道:“怎么了,莫非尚功局怠慢,今年连冰都没分给我凝和宫?”
“娘娘,您的身子受不住冰盆的寒气啊。”宫女为难地说。
“照我说的去做,对了,把嘴给我闭严些,一个字不许透露给六皇子。谁敢多嘴,就等着杖毙吧。”凌贤妃合上双眼。
宫女惊疑不定地去了。凌贤妃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无声地呜咽起来。积蓄已久的泪水从眼角一滴接一滴地滑落。很快,杏红的衾被上出现了一小团水渍。
不行,不能再拖累儿子了。凌贤妃睁开双眼,眼神中透出坚毅和决绝。陛下对我已有疑心,求情是无用了,要做就得做绝,如今之计,唯有一死。我死了,烁儿三年之内不能成亲,纵使与南陈的婚约无法变更,拖一拖未必没有转机。
哎,算算日子,我也是多活了大半年,可惜不能亲眼看着烁儿娶妻生子。
接连两夜,凌贤妃以天气炎热的借口让人在床边摆了一圈冰盆,就差抱着冰块入睡了,成功在大热天里弄出了风寒之症。她身子本来就不好,病又来得气势汹汹,不出五天,凌贤妃就
把自己折腾得高烧不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六皇子唐烁是个孝子,再不肯去崇文馆念书,没日没夜地在生母病榻前侍奉。
“母妃,您喝口药吧。不喝病怎么会好呢。” 唐烁手捧药碗,温声劝说着,“就喝一口。”
“我真喝不下了,咳咳。”凌贤妃推拒道,“好孩子,快去休息吧,看你这眼睛,熬了两天夜,都抠搂下去了。”
唐烁咬了咬牙,突然发狠道:“全给我下去。”
宫人们面面相觑,难得见到六皇子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果真是被贤妃娘娘的病刺激到了。
外人一去,唐烁扑到凌贤妃床榻边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母后,您的心事儿子全明白。不就是一个南陈公主,您何至于如此作践自个的身子。您有个不好的话,让儿子日后如何安心呢?”
凌贤妃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你——”
“儿子我没有什么野心,跟兄弟们在一块儿不争不抢,就是求个和睦。太子不是个容不下人的性子。我碍不着他的眼,就算娶了南陈公主又如何呢?父皇百年之后,我就接您去封地颐养天年。母妃,您好好养身子,不要多想了。”
殿内一片沉寂。时值盛夏,碧纱窗外隐隐有蝉鸣传来。
沉默许久,凌贤妃用枯瘦的右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庞,欣慰地说:“果然长大了,我也能放心了。”
“母妃!”
“好孩子,你听我说。由于某些缘故,我与何氏一脉结下了死仇,我这时候去了,陛下念着往日的情分,尚能对你有两分怜惜之意,再晚的话,就是咱们娘俩,咳,共赴黄泉之时。”凌贤妃说两句话就得喘上一阵,“之前觉得你还小,有些事情母妃不方便对你讲,眼下再不说的话,怕是没有个说的时候了,咳咳。”
“您同皇后……怎么会……”唐烁无措地望着生母,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理由。
“我进宫时间久了,也留了几张底牌,你听好了……”凌贤妃把她在宫里的人脉一五一十地告诉儿子,末了警告说,“何氏奸猾,保不准里头有人被她策反了,你用他们的时候可得小心。”
“儿子知道。”见凌贤妃摆出一副交代遗言的架势,唐烁是悲痛万分,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凌贤妃想了想,仍觉得不放心,低声吩咐说:“我同何氏的仇怨,是上辈人的事情,与你无关。我没争过她,输了就是输了。告诉你这些是让你留个心眼,以后你该怎么和兄弟们相处就怎么和兄弟们相处。”
“儿子知道了。”唐烁涩声说。
知子莫若母,凌贤妃察觉唐烁神色有异,不由得心里懊悔:“万万不可想着为我报仇,否则母妃在地底下也不能踏实,咳咳咳——”她心里一急,身子不免受到影响,剧烈地咳嗽起来。或许是咳得狠了一口气没喘顺溜,人又昏过去了。
“母妃,母妃!”唐烁探身察看母亲的情况,发觉她已是进气少出气多,连忙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快去传太医!”
凝和宫内一片兵荒马乱。唐烁一会儿看看为凌贤妃施针的满头冷汗的医女,一会儿看看帘子外头紧锁眉头的太医,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
“贤妃病逝!”唐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姜德善像是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六皇子受不住打击,也病倒了,据说脸瘦了好几圈。”
“贤妃居然……”
“贤妃娘娘一去,六皇子就得守孝了,婚事就得拖三年,宫里人说与南陈结亲的人选可能会换成七皇子……”姜德善颇有几分担忧地说,自家殿下与七皇子同母,万一因殿下推脱的缘故,这门亲事到头来落到七皇子头上,皇后娘娘那里会怎么想呢?
“七弟啊,这门亲事落到他头上倒不坏……”唐煜精神恍惚地说,没留意自己把心里话说出去了。他还没从贤妃病逝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上辈子凌贤妃可是活到皇兄登基之后的,差点就跟着六弟去藩地荣养了。
姜德善假装自己没听见。
“盂兰盆节还有几天。”唐煜突然问道。
“后日就是了。”
“你去找圆真小师父,取一卷《盂兰盆经》回来。”
第45章 盂兰盆节
凌贤妃薨后,暂时停灵于寝宫。放眼望去, 凝和宫内遍是缟素, 呜咽之声不绝于耳。
宫女太监的哭声中真心的成分居多。毕竟凌贤妃一去, 他们前途未卜,指不定就要重新打散编入六宫,到时新主子见他们是贤妃的旧人,未必肯重用。有心思活络的拿眼不住瞟向棺椁前一站一跪的两道素服身影,琢磨着如何能在这二人面前混个脸熟。
伴随着阵阵哭嚎, 身着素白孝服的唐烁静静地跪在褥子上, 手里拿着一沓纸钱, 一张接一张地投入火盆中,脸上神情木然,眼底两道青黑,却是一滴眼泪皆无,似乎已经把眼泪哭干了。
昭阳宫的赵嬷嬷立于唐烁身侧温声劝慰他。有小太监想要卖个好,端了个四足圆凳过来,她摆摆手, 不肯坐下。
“六殿下, 您身子没好全,先回去休息吧。”赵嬷嬷一边用涂了姜汁的帕子擦着眼角硬挤出来的泪水一边劝说道, “贤妃娘娘虽是去了, 您也得保重身体啊。今日是盂兰盆节,皇后娘娘得盯着宫里的道场,不得空, 要不怎么得亲自过来一趟。”
“母后好意,儿臣心领了。”唐烁简短地回应道,并不起身,自顾自地烧着纸钱。
“吴公公,您老人家怎么有空过来了……” 凝和宫殿门附近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唐烁的耳朵动了动。
庆元帝身边的红人,总管太监吴质步入停灵的正殿。他对赵嬷嬷点点头,快走几步来到唐烁背后,站定后清了清嗓子。
唐烁侧过半个身子,目光落在吴质平日常穿的那身油绿怀素纱袍上:“公公好,恕我有孝在身,不便起来。”
“给六殿下请安。”吴质躬身下拜,随后脸色一冷,扫视着旁边围着的一圈宫人,“你们当的是是哪门子的差,眼看六殿下这么跪着,都不知道劝的吗?”
赵嬷嬷叹息道:“吴总管,您老人家不知道啊,殿下之前可是直接跪在这冷地上的,我劝了半日才铺了个褥子。”
众宫人唯唯诺诺,有人上前想要扶起唐烁,被他甩开了。或许是离火盆过近的缘故,唐烁的脸颊添上了两团病态的酡红:“公公不必说他们,母妃仅我一个儿子,只要我还能爬得动,就得来母妃灵前守着。”
“六殿下,您不能只念着贤妃娘娘啊,听说您拖着病体来凝和宫守灵,陛下连午膳都没用好,特意派老奴来看您。”吴质说。
“皇后娘娘也挂念着您呢。”赵嬷嬷趁机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唐烁终于有反应了,他低声对吴质说:“父皇那里可有旨意传来?有说要给母妃追赠嘉号吗?”
赵嬷嬷眼观鼻鼻观口,假装没有听见唐烁的这句问话。
吴质顿了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殿下,贤妃娘娘是四妃之尊,一应丧仪皆有定例,断不会简薄,您就放心吧。”
唐烁在心中冷笑,断不会简薄,那你一介阉人为何连身素服都不换就敢到母妃灵前晃悠?断不会简薄,那凝和宫为何如此冷清,内外命妇走个过场就离开了?断不会简薄,那为何父皇无有追封,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肯给母妃?
悲意涌上心头,唐烁伏倒在地,痛哭不止。一时间他竟不知该恨谁,是恨把儿子推出去给南陈人作女婿的父皇,是恨笑里藏奸的何皇后,还是恨不惜避到慈恩寺也要把烫手山芋抛给他的五哥?
人善被人欺啊。
吴赵二人又是一番苦劝,保重身子之类的言语说了有一万遍,唐烁充耳不闻。他直起身子,抓起剩余的纸钱,一股脑地投入火盆,橘红色的火苗瞬时往上蹿高了几寸。
…………
“点上火吧。”唐煜道。
姜德善取来火石和纸捻,引燃火盆中的木炭。火焰炽热地燃烧着,唐煜拿起这三日抄写的一大叠《盂兰盆经》,慢慢投入火盆之中。纸张先是边角蜷缩卷起,随后整张纸变黑变脆,直至完全为火焰吞噬,彻底化为灰烬。
在慈恩寺待了足有半个月,唐煜说是祈福,其实没人要求他每日必须做些什么功课。派来监视唐煜的禁军只要能确认他人在庙里头就行,其他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唐煜过得竟比在宫中还悠闲些,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用过不知是早膳还是午食的一顿素斋,之后或是找圆真说话,或是读些从藏经阁里借出来的典籍解闷。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若非一直吃素,唐煜的体型估计就要向庆元帝靠拢了。
然而听说凌贤妃病故的消息后,唐烁接连三天没有出院门,留在屋子里专心致志地抄写《盂兰盆经》,从日出抄到日落。
“殿下,您别自责了。都说人命有常数,贤妃娘娘的身子去年入冬后就不好,病了足有大半年。此事众人皆知,这次只是没捱过去。”姜德善劝说道,“再说,与南陈结亲是陛下的旨意,就算是六皇子,也不好意思把事情赖到您头上去。”
唐煜没头没脑地说:“六弟有一位慈母,可惜了。”去年这时候我居然为这事嫉妒过他,谁能想到转眼间天人永隔。
姜德善无法,闭上嘴环顾四周,想找找有什么东西能转移唐煜的注意力。屋子里静了下去,隐隐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鼓乐之声。
“真热闹啊,不愧是盂兰盆节,佛家第一盛会。”唐煜叹息道。
“听说山门前的空地搭了个戏台子,要演一天的《目连救母》,还有舞狮杂耍什么的,热闹极了。”姜德善顺着唐煜起的头讲下去,一会儿说慈恩寺盂兰盆法会的盛大,一会儿说诸般供品的丰盛奢华,“……供品当然是宫里送来的最好,各色器物精美无比,围观的人没有哪个不夸的。百姓们送的就什么样子的都有了,有送吃食的,有送僧衣僧帽的,有送香油钱的,居然还有送地的!光这么一天,寺里不知能赚多少啊。”
“寺庙中豪富的不少。就说这慈恩寺,常有富户人家的子弟携家带业地投进来,要不你以为大殿里佛祖的金身,我们每日吃的素斋从哪来?”唐煜道。
“听殿下这么一说,这慈恩寺攒下的家底怕是能跟世家大族比一比了。”姜德善啧啧感叹着。
“那倒不至于,慈恩寺非是那些百年名刹,终究是积攒有限。”唐煜道。
姜德善忽地想起一事:“殿下,圆真师父昨日过来了一趟,我见您在抄经,就没让他打扰您。他说想邀您今夜去浮屠塔上赏景,说今晚洛河上会放河灯,等天一黑,水面上全是闪闪发亮的莲花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寺里还要在河上做法事,到时候要烧掉一艘法船,据说跟真船的大小差不多。”
盂兰盆节这日在河上放灯,取的是超度亡魂,引渡众生,为逝去的亲朋好友祈福之意。
这倒提醒了唐煜:“观景就不必了。我记得庙里莲花池引的是活水,这水是从哪里流出去的?
“寺里后墙底下开了道口子,从那里流出去汇入洛河。”
唐煜沉吟片刻,说:“你去找圆真,要两盏莲花灯回来。”
入夜之后,主仆二人蹲在慈恩寺后院赭黄色的围墙根下,面前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在他们身后,娃娃脸沙弥圆真提着一盏灯笼,为他们照明。
一轮皓月冉冉升起,投下道道清辉,水流泛起银光。院墙之外,有梵音清乐传来,却是做法事放焰口的僧人在诵经。
唐煜手持一支白色小蜡,示意姜德善点燃,然后将其放在红白绿三色蜡纸糊成的莲花灯的灯座上,双手捧着将纸灯送入流水之中。放完一盏灯,唐煜又放了一盏。两团烛火依偎在一起,沉沉浮浮,越过寺墙向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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