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煜脚下一个踉跄,万幸姜德善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后腰,才没被唐烽看出不对劲来。
“能有什么,三哥,我们快进去吧,哎,这天也太热了,扰得人心烦。”唐煜抬头望向当空的一轮烈日,假惺惺的地抱怨着。他身后捧着杏黄罗伞的太监急忙调整了下站姿,确保五皇子完全纳入伞下的阴影中。
唐烽瞥了他一眼,就往前头去了。唐煜松了口气,有些后悔贪图换钱方便,在衣服的暗袋里塞满了金银锞子,结果穿出来坠在身上沉甸甸的,走路很是艰难。早知如此,不如放些珍珠宝石,又轻巧又贵重……
一行人穿过山门殿和天王殿,行到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祈福的道场便设在此处,五百僧众齐聚,为故去的孝显皇后诵念经文。场内张施宝盖,设置香坛,各项法器毕备,梵乐法音不绝于耳。何皇后看了,点头赞叹道:“大师有心了。”
“不敢当皇后娘娘的夸奖,您这边请。”苦慧大师引着何皇后向大雄宝殿行进。
进入供奉着三世佛的大雄宝殿,殿堂内香烟缭绕,袅袅烟气萦绕在佛祖金身之上,似乎想要将佛祖拉入烟火尘世中。殿内较外面阴凉许多,但唐煜的手心渐渐渗出了汗珠,他不得不用袖子偷偷擦掉,以免关键时刻手滑。
苦慧大师手捧一柱香,先在银制烛台上点燃,然后递交宫女,宫女再奉给何皇后。何皇后双手持香,跪于佛前的蒲团上默默祝祷。接着是太子唐烽,唐煜则排在第三位。
终于到了唐煜,他复制了母后兄长的一连套动作,但是将线香插入佛前供奉的莲花香炉之后,唐煜并未退下,而是转向苦慧方丈:“大师,我有一不情之请。”
何皇后的心怦怦直跳,想要出声制止次子,可惜唐煜动作比她说话还快。如在心里演练了百遍般,唐煜动作顺畅地从左手袖子里抽出掩藏多时的精钢匕首向头顶挥去。
一片惊呼声响起。宫人们急忙上前阻止,可已是来不及了。匕首不愧是少府出产的削金断玉的利器,唐煜的整个发髻被削落在地,剩余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双肩。
唐煜从容不迫地把匕首往身后一扔,匕首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顶着一头乱发,向着苦慧大师双手合十,补完了后半句话:“我欲长留寺中,为我大周祈福。”
苦慧大师的两道白眉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平日能言善道的嘴此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本能地望向何皇后寻求指示。
何皇后脸色煞白,嘴唇一丝血色皆无:“煜儿,你,你竟然——”
唐烽迈出一步,立足于何皇后身前,厉声喝道:“五弟迷了心智,你们还不快扶他下去!”
围在唐煜身边的宫人这才半扶半拉着唐煜往旁边去,唐煜任由他们围着自己,离开正殿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头顶的佛像。如来佛祖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用满怀慈悲的微笑俯视众生,似乎在这一瞬间与唐煜供奉在青州齐王府小佛堂内白玉佛像的神情重合了。
唐煜长叹一口气。兜兜转转两世,谁想到又要走回老路。
…………
御花园桃花坞的流水最终汇入蓬莱湖,湖畔东北角有一座清凉殿。
胖子多数畏热,九五至尊也不例外,这处为纳凉所建的殿阁成了庆元帝酷暑时节最爱流连的地方。
殿内四角各放有一个金盘,里面堆着大块雕刻成山峦群峰形状的冰。每座冰山旁都立着一个小太监,不停地用蒲扇往中央庆元帝的方向扇着凉风。
庆元帝衣襟散开,露出鼓鼓的肚子,歪倒在一张竹榻上。两位披着烟青色轻罗纱衣的妙龄女子陪侍在侧,一位慢悠悠地打着扇,一位则忙着将切成小块的蜜瓜用银叉喂入庆元帝口中。
眼睛半开半阖,庆元帝噙了一口蜜瓜在嘴里细细咀嚼,伸出右手想要握住美人的柔荑。却在此时,太监总管吴质像一个球似地从殿门外面滚进来。
“陛下——”
庆元帝吓了一跳,右手抖了两抖,不仅没抓住美人的小手,还连累美人把手里捧着的水晶盘打翻了,橘黄色的蜜瓜滚了一地。
“慌慌张张的,什么样子。”庆元帝恼羞成怒,抄起另一个美人手里的团扇向吴质扔过去。
团扇太轻,在离吴质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就落下了。吴质缩了缩脖子,尽量平复声音里的颤抖:“陛下,五皇子他……”
“老五怎么了?”
“五殿下他,他在慈恩寺落发出家了。”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饕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一地鸡毛
京城里近日出了件稀奇事。
皇后所出的五皇子,平时在兄弟堆里不显山不露水的, 竟于孝显皇后忌日当天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当着一群人的面挥刀落发, 号称要长留慈恩寺为大周祈福。
窃窃私语声在洛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响起, 说什么的都有。
“这等同于自我流放,五皇子是得了失心疯吗?”
“宁肯一辈子不娶老婆也不肯娶南陈公主,是个狠人,啧啧。”
……
“好好的王爷不做,五皇子为何要跑去当和尚?”
“听说五皇子自幼心慕佛法, 如今竟愿为大周做此牺牲, 实乃忠孝之人, 令我辈汗颜啊!”
……
“莫非陛下对于南陈议和一事改了主意,暗地里命五皇子出家以婉拒南陈结亲的要求?”
“怎么可能,六皇子年纪跟五皇子差不多,陛下总不能把两个儿子都折腾到庙里吧?”
至于官方的说法——目前没有官方的说法,能给此事盖棺定论的庆元帝眼下处于气炸了肺的状态。
“孽子!畜生!”昭阳宫内早已清场,给庆元帝留下充足的发挥空间,他一边把何皇后心爱的甜白窑瓷器挨个摔成碎片一边破口大骂, “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了, 你爹我成全你,缩在庙里做一辈子的和尚吧!”
何皇后满脸的苦笑, 她没料到次子对薛氏女情深义重到如此地步, 宁愿出家为僧也不愿意娶明惠公主为妻,这让她又是怜爱又是头疼。
在慈恩寺的时候,唐煜特意挑了围观者甚多的大雄宝殿作为登台表演的场所, 在场的除了宫人僧众,还有随行而来的太常寺官员,消息完全压不下去。待何皇后回宫后,半个京城都知道了,宫中内外一片兵荒马乱。
事已至此,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何皇后决定趁此机会将南陈公主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不顾满地的碎瓷片,她跪地请罪:“是臣妾看顾不周,致使煜儿犯下大错,请陛下治臣妾之罪。”
庆元帝一向吃软不吃硬,可这次他被唐煜惹得动了肝火,因此对碎瓷片包围中的何皇后毫无怜惜之情:“你教养的好儿子!”
何皇后抬起头,苍白的脸颊上流着两行清泪:“煜儿他……受伤后性情大变,书不好好念,成日游手好闲,臣妾是做母亲的,难免多心疼他些,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没下狠心管教,没想到竟纵容他犯下大错……”
“受伤”二字一出,庆元帝的眉毛动了动。他默然片刻,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老五那小子,性子委实古怪。他来紫宸殿跟朕说不想娶南陈公主的时候,朕没当一回事,谁能想到他为了不娶这个媳妇居然闹着要做和尚。”
何皇后以退为进,凄然道:“京里传得沸沸扬扬,驿馆里的南陈使臣恐怕也收到消息了。煜儿身为皇子,自幼受万民供奉,不仅不能为君父增辉,还让大周蒙羞,真是罪该万死,请陛下将其废为庶人。”
庆元帝下意识地说:“何至于此。”被废为庶人的皇子会落到何等悲惨的境地,看看他上位后干掉的一票兄弟就知道了。庆元帝就算再气愤,也没有气到逼着亲生儿子去死的地步。
何皇后趁胜追击,再下一剂猛药:“煜儿被废为庶人后配不得南陈公主,不如让煌儿代替他兄长与公主结亲吧。”
“老七岁数不合适,再说他上头还有兄长呢,与南朝联姻之事轮不到他。” 庆元帝想都没想就将这项提议否了。
“烁儿是个好孩子,只是——恕臣妾直言,他毕竟是妃嫔所出,若是南陈认为大周将人选由嫡皇子换成庶出皇子是羞辱……”
庆元帝冷哼一声:“都是朕的儿子,哪有任他们挑的道理?”
“或者——臣妾愿让位于公主。”何皇后面现凛然之色,“明惠公主身份尊贵,比臣妾更能当得起皇后之位。
何皇后这话却是真心的,她无母家做后盾,即便已夺得凤位,长子被立为太子,仍不得不处处小心,生怕惹了皇帝夫君的忌讳,被来个“去母留子”。碍于她的出身,娶一个南陈公主作儿媳对何皇后来说简直后患无穷,当然乐意将她从亲生儿子那里推给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何皇后的夫君。有三个皇子傍身,就算她将皇后之位让给明惠公主又如何呢?反正明惠公主只能担个虚名,后宫大权仍握在自己手中。
“胡闹,你这是要把朕推出去联姻了。”庆元帝吹胡子瞪眼睛地说,甩了两下袖子转身背对何皇后,“容朕想想。再说老五——废为庶人不至于,他愿意当和尚就让他当去,在庙里给朕好好反省段时间!”
“臣妾遵旨。”何皇后轻咬嘴唇,恭顺地应道。
…………
层层侍卫围住慈恩寺内的一间禅房。
唐煜身上仍是出宫时的那身皇子袍服,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了,又顶着一头像是被狗啃过的乱发,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双手扯住唐烽衣裳的下摆死活不放手:“三哥,您好歹帮弟弟说说情啊,要不我就真得留在慈恩寺当一辈子的和尚了。”
“住手,你快把我裤子扯下来了——”太子唐烽废了老大劲才把衣角从他的倒霉弟弟手里拯救出来,“枉你读了十年的书,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都不懂吗?我是没脸在父皇面前替你说情的。”
“若我不闹这么一场,过不了几个月就要被按着头娶南边那小娘们了!”唐煜叫屈道。
唐烽胸膛剧烈起伏着:“你也知道是娶,不是嫁!听你说话的委屈劲儿,我还以为自己多了一位要被送往蛮夷之地和亲的妹妹呢!”
唐煜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想娶她的理由早就同三哥说过了,南陈局势并非沦落到要送真公主和亲的地步。若说这门亲事没有问题,我不信。何况南陈与我大周有血海深仇,娶仇人的女儿作枕边人,弟弟我没那个胆子。”
唐烽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两下桌子:“父皇深谋远虑,岂能不知事情蹊跷?可她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地嫁过来,陪嫁的人都是有定数的,纵使本人有吕后之才,事先有千种谋划,将她身边心腹一扣,还能成什么事?你即便不喜欢她,面子上过得去就行,父皇母后又不会为了她把你如何。结果你倒好,用出家威胁父皇母后。你口里说你讨厌南陈,为何行事反而像他们一样畏畏缩缩的,净弄些鬼蜮伎俩?
唐煜向唐烽拜倒:“臣弟没什么雄心大志,只想娶一个知心人,以后和和美美的过日子。父皇多半气得狠了,母后必是不敢劝的,能救弟弟的只有三哥您了。望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救弟弟一次吧。”
唐烽神情来回变换:“算了,我会劝劝父皇的。但是你……此次闹得太不像样了,免不了有苦头吃,你好自为之吧。”
送走了皇兄,唐煜迎来了带着口谕的紫宸殿太监总管吴质。吴质将手里握着的麈尾往肩膀后一甩,面对东边皇宫的方向,以四平八稳的语调将庆元帝训斥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唐煜安静地跪在青砖地上听训。
宣完了庆元帝的口谕,吴质上前扶起唐煜:“殿下,别怪老奴托大教训您,您这次办的事情确实是太出格了。您在慈恩寺安分待段时间,陛下的气消了,自然就召您回宫了。请罪的折子您写好了吗?有的话老奴就一并带回去。”
“多谢公公。”唐煜低声说,“流朱,去把折子拿来。”
流朱双手捧着一封蓝皮封面的折子递到吴质面前:“吴总管,这是殿下的请罪折。”
吴质命跟在身边的小太监收了,随后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流朱:“恕老奴再多句嘴,慈恩寺虽说是佛门清净之地,但僧人们都是些男子,宫女留在这里怕是多有不便。”
这事唐煜早就想好了,他客气地说:“吴公公说的是,父皇吩咐我在慈恩寺静心为大周祈福,自当一切从简,有姜德善一个人跟着我就行。流朱,你带着其他人同吴公公一起回去吧。若是母后问起,就说我一切都好,请母后不要担心。”
流朱红着眼睛,跪着地上结结实实地向唐煜磕了一个响头:“殿下,请千万保重身体。”
唐煜挥了挥手:“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去吧。”
吴质带着大队人马离开,小小的禅房归于平静。姜德善从角落里走出来,勉强笑着说:“殿下您稍候,我这就把东西收拾出来。”除了主仆二人藏在衣服暗袋以及包裹里的金银锞子,流朱还是把唐煜一些常用的物什给带过来了。
抬起胳膊,唐煜嗅了嗅衣袖,眉头紧皱地说:“先取身干净衣服给我,再打盆热水来。别的先放着,不着急拿。”为了保持形象的狼狈以激发旁人的同情之心,唐煜坚持两天没换衣服。恰逢酷暑时分,他觉得自己都快馊了。
姜德善哽咽着说:“殿下,这么个地方,您怎么住得惯啊。”
“有什么住不惯的,修慈恩寺的时候父皇从内库拨了大笔的金银,每年来来往往的香客又不知贡献了多少香油钱。这庙里供富贵人家休憩的客房里各色东西都是全的。”
听了唐煜这话,姜德善方觉得好受些:“我这就给殿下打水去。”他将换洗衣服叠好放到榻上便出去了,禅房里只余唐煜一人。
没人的时候,唐煜的脸迅速垮下来,四脚八叉地倒在禅房里摆着的蒲团上,唉,希望父皇能早些消气,放他回宫,要不然他得吃多久的素啊。
26/69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