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垂泪道:“你再不说实话,我就告诉老爷去!出嫁前挨罚,总比嫁人后遭一辈子的罪强!”
“乳娘,我说还不成吗,他,他是去岁进京赶考的士子。”薛琅眼一闭心一横,谎言张口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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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魔高一尺
“哎, 裴公子你道我这话本的下册为何与上册隔了这么久?这上册是我三年前进京赶考前写的,彼时我与娇云正恩爱着, 山盟海誓, 情许三生,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因此书中的苏陵亦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谁能想到日后却有一桩恶缘等着我, 弄得我再无心境给苏陵一个圆满的结局……”
据韩尚德所述,《天山风云录》中魔教妖女的角色取材于他的爱妾娇云。这位娇云姨娘亦是好人家出身,本是西域行商的女儿,父母染了时疫, 双双亡故, 投亲路上不小心财露了白,为奸人所算计, 仓皇逃窜间被带着仆从跑马的韩尚德救下。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奈何韩尚德已娶了正妻,就将娇云以二房的身份迎入家中。
成婚后两人异常恩爱, 不说其他姬妾,就是正头娘子都得倒退一步。之后韩尚德进京赶考,不幸落榜,再回凉州老宅却发现娇云姨娘对他不复先前体贴小意,心中就生了疑惑,暗中着人探查,竟查出她不知何时与家中一位异族出身的舞姬有了私情。事情败落后, 她俩一不做二不休,卷了笔银子就想私奔。韩尚德当然不依,派家丁堵住二人,慌乱间娇云腿脚受了伤,担心耽误爱人逃跑便自刎殉情。舞姬身怀粗浅武艺,当场发狂,掏出匕首就向韩尚德刺去,奈何寡不敌众,终究为家中护院所杀。韩尚德想着毕竟夫妻一场,就命家人收殓二人尸骨,这时才发现那位异族舞姬其实是男儿身……
韩尚德能写出让人欲罢不能的话本,编故事的能力自是一流,兼之边哭边讲,声情并茂,还不时分饰多角,一会儿“娇云,你忘了我们对着大漠白沙和千年胡杨许下的誓言吗?”;一会儿“三郎,你的恩情,妾身唯有来世偿还,恕妾身先走一步”;一会儿“不,你不能死!奸贼,拿命来。”
真可谓说学逗唱,样样精通,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唐煜就听入了神。圆真陪着韩尚德流眼泪,动情地感叹道:“韩施主,你忘了她吧,否则难受的还是自己。”
“我已年近四十,不仅不能考取功名为祖宗争光,还为一介女子所骗,愧杀我也,愧杀我也。”韩尚德说得情难自已,抓散头发,扯开衣襟,哭声亦由低声啜泣转为嚎啕大哭,动静大的不得了。隔壁隐隐传来响动,似是邻居听着不对,步出门外向他们这边张望。
哭到伤心处,韩尚德一口气没喘上来,竟厥了过去,头嗑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
“少爷!”
“韩施主!”
圆着和映川一人搀着一条胳膊把韩尚德扶到榻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的,忙活了半天,韩尚德仍旧没清醒。
唐煜建议道:“韩兄这是被悲痛迷了心智,最好找郎中来用针灸治一治。”
大冬天的,圆真头上急得冒汗:“我这就去请大夫。”
“我就不留下来添乱了,告辞。”唐煜拱手道。
“裴公子,您再坐坐吧。”映川掐了韩尚德隐蔽处的皮肉几下,见他还是没反应,只得跑到门口挽留唐煜。
“不了,你家主子身子不适,理当静养。过几日我得了空再来探望。”唐煜的眼神在韩尚德脸部被映川扇的巴掌弄出来的指痕上停顿了片刻,就与圆真一道离开了。
估摸着三人已走远,映川走回床边:“少爷,别装了,起来吧。”
“你怎么真打啊!”韩尚德捂着脸翻身坐起,指缝间露出通红的皮肤,“我的脸都被你打肿了!”
映川凉凉地说:“少爷在屋里安生待着吧,我得赶紧把圆真师父唤回来。少爷不想再挨针扎吧?”
一盏茶后,满头雾水的圆真就被映川拉回来了。他见韩尚德坐在床沿揉着脸呼痛,不由得关切地说:“韩施主,你可还好?”
“我没事,真要有事,也是被映川打的。”
“还不是少爷瞎搞事。”映川怒视着韩尚德,“之前答应会与裴公子好好说话,见了人就开始编故事,我怎么不知道家里多了一位娇云姨娘。呵,有少奶奶在,少爷还敢娶小?”
韩尚德额头青筋暴跳,抓起一只靴子往映川头上掷去:“你给我闭嘴,提那个泼妇作甚。”
“等等,我有点糊涂了。”圆真抚额道,“所以,并没有什么娇云姑娘,韩施主全是胡说的,为什么啊?!”纵使脾气好,此时圆真也有点忍不了,他刚才可是真真切切陪着韩尚德哭了一场的。
韩尚德穿好一只靴子,单腿蹦着去捡另一只:“我是满嘴胡话,可那位‘裴十二公子’说的话亦做不得真吧?”
圆真遽然变色,映川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少爷,你这话什么意思?”
韩尚德冷笑道:“小和尚,你跟我说实话,这位果真是裴修裴公子吗?”
圆真沉默不语。映川慢慢琢磨过来味了:“不是吧,圆真小师父,你坑我们?”
“哼,我虽是出身边陲之地的乡巴佬,但好歹来了洛京有些日子。别人我认不出来,裴十二公子我却是在宴会上见过的。他也许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韩尚德语含讥讽地说。
圆真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瞒着韩施主的,适才那位却是与裴家有几分渊源,否则也不敢假借裴十二公子之名。与他交往,对韩施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位究竟是什么来头?”映川问道。
圆真面现难色:“映川施主,你还是不要问了,小僧不能说的。”
“藏头露尾,不似正人君子所为。”韩尚德犹不解恨,“他既然说假话,我为什么要跟他说真话,糊弄糊弄他也不为过。方才我说的那一通,你看他可信了?”
圆真回忆着唐煜的脸色:“呃,我看他挺伤感的,应是信了吧,不过韩施主,既然娇云姑娘的事不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肯给话本一个大团圆的结尾?是想说世事无常,因果报应吗?”
韩尚德肚子里似乎积攒了许多怨气,向圆真抱怨道:“因为是别人硬逼着我写的啊。那话本是我在家里闲着无聊的时候写着玩的,只给几位友人看过。三年前我想赚点银子花就卖给了书肆。本来没什么上下卷之分,三年前它就是写完了的,苏陵那一剑没落下,万事就尚未有定局,留给人多少遐想的余地。可叹这世道还是俗人多,我有位友人非催着我续写,我就编了这么一个结局恶心他——反正我的书早就写完了,你非按着我的头让我写,我就胡乱写给你看!”
听了韩尚德的“高论”,圆真瞠目结舌,心想五皇子知道事情的真相怕是能活活气死。
韩尚德瞥了他一眼:“小和尚,我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才告诉你实情的。这次是你骗我在先,可不许回头告诉你那位贵人。你也别担心,他不就想要我重写一遍结局,不写的话就找我麻烦吗?反正我眼下手头不宽裕,再过几日,说不定我就为了银子重写话本下册了。当然,你要想说,我也拦不住你,只是你就别再来找我了,咱俩趁早割袍断义。”
圆真被怼得说不出话了,半天才道:“施主放心,小僧不会再多嘴了。我去给施主取点活血化瘀的药膏来吧。”
韩尚德重新捂住自己被书童扇得通红的脸,闷闷地道:“烦劳你了。”
圆真去了,映川质问他道:“少爷,你真要写话本啊?小心我告诉老爷——”
“成天老爷老爷的,烦不烦啊。”韩尚德跺了两下脚,“小和尚终究是在庙里头长大的,不懂外面人的弯弯绕绕,我就给他一个借口,让他不好意思纠缠。等考完试,我就回凉州,难道他的贵人能追杀我到凉州?”
…………
唐煜和姜德善往小院行进,一路上,人流渐稀。
姜德善犹沉浸在韩尚德临场现编的故事中,抽了两下鼻子说:“天可怜见,女子变了心竟如此狠毒。”
唐煜可没那么好糊弄,嗤笑道:“我看那个韩尚德,张牙舞爪,活像是戏台上的伶人,谁知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指不定是推脱我的借口。要我说,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三年前没考中,心里生了怨气,发泄到笔下人物身上。”
“啊,那您……”
“你是想说我为何不拆穿?”唐煜略微放慢步伐,“我是想,天下男子,再无争着往自己头上戴绿帽子的,就算他说的全是假话,冲着这份牺牲,亦可宽恕几分。且他是临考的士子,逼得狠了闹出事情来就不好了,等他考完,多少事情做不得。”
“可圆真师父说他是凉州人士,若是考不中就会返乡。”
“考不中就更好办了,难道一个落榜的士子我还对付不了吗?他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他抓回来写话本。”唐煜道,而且若是他记忆不差,这位是前世七弟唐煌王府中养的一群文人墨客中的一位,日后长居京城,他俩且有见面的机会呢。
…………
“他是幽州人士,家中亦是当地大族……”薛琅信口胡说,编造着唐煜的身世。她之所以说唐煜是进京赶考的外地士子,是因为这样的话乳娘就无从探听他家里的情况,可以任由自己瞎掰。
乳娘哭道:“什么大家出身,他都穷到住庙里头的房子了,可见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子弟。薛家世代簪缨,他这种人怎么配得上姑娘!”赴京赶考的士子,第一等的住自家宅邸,第二等的借住亲朋之家或者自己租个小院子,末等的才住客栈和寺庙。想这两处地方,白天黑夜皆有人进出,士子难以静心备考。
薛琅赌咒发誓说:“我只是仰慕他的文才,妈妈也知道,我与他来往时很小心,没落什么要紧的东西在他手里,就是他有坏心,我也不怕!若是他有幸考中,必会托长辈来拜见父亲,若是他没考中,也没脸来见我,我俩自然就断了。”
她见乳娘眉头依旧紧锁,狠了狠心道:“妈妈放心,他快要入场应考了,课业繁忙。这段时日我俩不会再通信了。”她准备稍后托裴修给五皇子捎个口信以告知情由。
“莫非你还要出去见他?”
“不会不会,我就待在家里,除了入宫,哪里都不去。”
“此话为真?”
薛琅拼命点头:“当然为真,妈妈可要我发誓?”
乳娘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不用了,姑娘记得自己说的话就行。我先回去了,姑娘保重身子。”
“我送妈妈吧。”薛琅松了口气,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
乳娘表面应了,出了薛琅的院子就折身往薛沣的书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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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远方之客
南陈建康,六朝古都, 烟雨风流。
上元夜绽放的烟花的余烬尚未扫尽, 建康城内送嫁的队伍已经动身。年方十六的明惠公主李夕颜于清晨辞别宗庙, 由兄长永熙帝一路送行至宣阳门外的长亭。
永熙帝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笑容温和,文质彬彬。飒飒西风吹过,玄色云蝠九龙织金帝袍宽大的袍袖扬起。永熙帝双眼噙着泪,执着妹妹的手说:“今日一别, 不知此生能否再见,道路迢迢,皇妹千万保重。”不舍之意, 溢于言表, 似乎他仅是一位因亲妹远嫁千里之外而伤心不已的兄长,而非将公主送往敌国和亲的冷酷君王。
“姐姐。”永熙帝身后,一位身着皇子袍服的俊秀少年哭喊着扑向明惠公主,却被身边的随从拦住了。
听到幼弟的呼唤,明惠公主的身子晃了晃,似要跌倒, 赶在宫女上来搀扶前她又站稳了。
悲怮的哭声回荡在厚重城墙之外的旷野中,许多跟随永熙帝出城送别公主的大臣掩面做抽泣状, 亦有人面露羞耻之色。
“陛下留步吧。”大红织金绣凤的盖头罩在明惠公主头上,众人看不到她的神情,但从略显虚弱的嗓音推断,这位金枝玉叶此刻亦不好受。
吉时已到, 礼部官员几番催促后永熙帝终于松开了妹妹的手。明惠公主缓缓步向绣以红销金罗、饰以珠玉金翠的凤轿。临上轿前,她半掀起盖头,仓皇回身望去,最后看了一眼生她养她的建康城。
“殿下,这不合礼数。”女官小声劝道,明惠公主没搭理她。
上轿后,李夕颜还没坐稳就一把扯下盖头掷到地上。她生得一副闭月羞花之貌,可惜神色木然,如枯木死灰,十分的容颜亦衰退到七分。
“想不到啊,到头来我的驸马竟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李夕颜自嘲一笑,从小读西施和昭君的事迹,悲过叹过,何曾想过为国牺牲的命运有朝一日也会降临在她身上。
一幅画面在李夕颜眼前闪过,她那位好皇兄走下御座向她拜倒,行了个与身份不符的大礼:“国之兴亡,全在妹妹身上了。妹妹放心,为兄一定会好好照顾容太妃和四弟的。”
当时心境,李夕颜记忆犹新。那时的她颇觉荒谬,却又只能满口答应,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眼前之人面白心黑,阴损手段层出不穷,她若是不依,对方自有千百种方式报复回来,她若是依了,对方看在名声的份上才会善待她留在建康皇城中的母妃幼弟。
可她还是不甘心啊。
两行清泪划过脸颊,晕染了唇上嫣红的胭脂。
…………
皇帝嫁妹妹,十里红妆不是虚话,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与明惠公主一道前往北周的除了诸多服侍的宫人,还有五百护军、负责抬嫁妆的劳力、工匠、乐师和杂耍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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