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持节护送的使臣是少不的,代表永熙帝前往洛京送嫁的宗室是他的堂弟长乐郡王。长乐郡王为正使,副使却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七品校书郎何灏。
一乘青色小轿外,长乐郡王的太监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对着小轿内的人恭声问候道:“何大人,您身子可大安了?”
“咳,我是旧疾犯了,不妨事的。”小轿中,一位双鬓过早染上斑白的中年男子倚在隐囊上,他容貌清隽,气质卓然,可惜眉间锁满愁容,眼角带着几道深深的细纹,给人以满面风霜之感。
“王爷请您暂且忍耐,入夜前就能赶到广陵城了,队伍会在城里停一日,您到时就能好好修养了。”
“岂能因我一人之故耽搁公主的行程?那我可就是大陈的罪人了。”
“大人勿要烦忧,公主的凤体亦有些许不适,王爷命队伍暂驻,也是想在广陵城内寻良医为公主诊治。”
“哦,竟有此事,我听闻有位延净高僧最近在广陵城附近云游,诊的一手好脉息,王爷不妨派人看看能否寻到他。”何灏温声道。
“我即刻向王爷通禀。”太监一口应下。
太监去后,何灏往后一仰,整个身子倒在隐囊上面。夕阳西下,残冬的阴冷透过轿壁渗入衣袍中,让他想起某位坐在四轮车上的男子嘶哑的声线。
男子不仅伤了双腿,还渺了一目,左眼到嘴角横亘着一道巨大的伤疤,剩下的半张脸依稀可见昔日英俊大气的面容。
面对咳个不停的何灏,他漫不经心地说:“你我同病相怜,事已至此,就看你是否愿意博上一搏了。”
“你邀我过来就为了说这个?”何灏止住咳嗽,眼睛里满是血丝,冲着四轮车上的男子冷笑道,“你我之仇,不共戴天。这么些年没能杀了你是我无能,我为什么要与你这奸贼合作?!”
萧衍双手拨动轮子,驱使四轮车向前,停在离何灏仅有三步远的地方:“是了,我曾派人灭了你家满门,但如今我自家也被人灭了满门,徒留我一个残废苟延残喘,你家的仇怨算是报了一半。这里仅有你我二人,你腰中系有佩剑,若是你想报剩下的一半仇,那就拔出腰间之剑,杀了我。”
说完,他再次驱动四轮车上前,停到离何灏仅有一步远的地方,双眼紧闭,胸膛挺起,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然而等了半日,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萧衍睁开眼睛,不悲不喜地望着何灏:“看来你也赞同剩下的一半仇不该全归结在我头上。是了,我如今过的人不人鬼不鬼,活着并不比死了强,你杀了我也没什么趣味,还不如留着我在这世间继续受罪呢,倒是那位高踞至尊之位,三千佳丽在怀,膝下儿孙满堂——”
何灏转身背对萧衍,粗声粗气地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萧衍哈哈大笑,笑声里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冷,如同凄厉的枭鸣:“我能做什么,我如今都这个样子了,也安排不了什么。不过是让你护送明惠公主去大周,顺便见位故人罢了。”
回忆结束,何灏闭目叹息。我终究是放不下啊。
落日余晖洒满大地。青色小轿之外,送嫁队伍的前列,一名护军挥动着马鞭指向前方:“看,广陵城。”
…………
十日前,广陵城内。
“延净大师一路辛苦了。”
“故人相邀,理当一见。何况萧施主于我有大恩。”
广陵城西南角一处装饰华美的府邸中,延净与萧衍对座品茗。延净缓缓开口道:“不过萧施主,虽说这是贫僧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至此之后你我因果两清,但如果你不说清楚事情因由,贫僧是不敢帮你的,宁肯把这因果继续欠下去。”
萧衍轻啜一口杯中香茗:“大师说的像是我要让您去杀人放火似的,明明我让大师做的是救人之事。”
延净深深地看了萧衍一眼:“救人之事未必不是杀人之事。贫僧虽常年不在洛京,但也听说了前两年洛京城中的变动,施主敢说与自己无关吗?”
“你既然知道此事,就该知道我早年埋的钉子被筛了两三回,有用的死了个干净,只剩下小猫两三只,成不了事。”
延净不说话,显是不信萧衍的解释。
“你个老和尚,果真是死心眼子,”萧衍笑骂一句,“罢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让你帮忙救治的那位,是此次护送明惠公主前往北地的副使,名字叫做何灏。这姓氏你觉得耳不耳熟?他正是北周宫里头那位娘娘的娘家兄长。”
第66章 慈父慈母
猛然听到天家秘辛,延净的眉毛抖了一下。
萧衍满脸的高深莫测:“此事除了我和洛京龙椅上的那位, 再无旁人能知。”
“阿弥陀佛, 萧施主, 故人已逝,生人尚在。需知冤冤相报无有终时,事到如今不如看开吧。” 延净第一百零一次地劝说萧衍放下仇恨。
“这是闽地的大红袍,北地难得一见,大师尝尝吧。”萧衍岔开话题, 拍了拍手,“来人啊。”
远处廊檐之下立着的一个小厮跑过来:“老爷,您有何吩咐?”
“去叫少爷来。”
不一会儿的工夫, 一位体态丰满的妇人抱着个两三岁的男童过来了。男童梳着冲天辫, 戴着小巧精致的长命锁,眉眼间与萧衍年轻之时有些许相似之处,周身被织锦彩绣的衣裳裹得像个球。妇人刚放他下地,男童就跌跌撞撞地向萧衍跑去:“爹爹,抱抱。”
“我的乖儿子哟。”萧衍一把搂住孩子,眉开眼笑地说, 左脸上的伤疤都淡了两分,他叫孩子唤人, “这位是延净大师,快向大师问好。”
男童这才注意到父亲身旁有位生人,他尚在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完全不懂“大师”是什么意思, 只觉得眼前之人没有头发,与常人不同,就以为是奶娘睡前故事中的妖怪,吓得躲到萧衍怀中不肯出来。
萧衍哄了他一会儿,他依旧不肯叫人。萧衍无法,只得把他交还给妇人,命其好生教养,嘱咐了一通后方扭头对延净说:“犬子无状,让大师见笑了。”
延净看看孩子,又看看萧衍,完全说不出话来,心中又是惊又是喜。
妇人带着孩子远去,庭中恢复平静,延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恭喜施主喜得麟儿。”
萧衍咧嘴一笑,声音沙哑地说:“当日萧家之祸全因我而起。复仇之事我责无旁贷,即使为此付出性命亦是在所不惜。然而我蹉跎多年,亲族近支死伤殆尽,也到了该为家族绵延做考虑的时候了。想我兰陵萧氏煊赫千年,总不能断在我的手里。”
“施主终于想通了。”延净宽慰一笑。
“我托付大师照看何灏,也是为家族考虑。我到南陈有些年头了,深知如今这位永熙皇帝实为志大才疏、刻薄寡恩之辈,不免担忧他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就想给后人在北边留条路。”萧衍诚恳地解释道,“自古以来,新皇登基当大赦天下,亦会加恩于母族……”
延净叹息道:“贫僧明白了,施主放心,何施主的事包在贫僧身上。”
萧衍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得辛苦大师,我那幼子从娘胎中就带有不足之症,已经看过好些郎中。虽说比之前强些,但病根仍在。我想请大师帮忙看看能否把这病根去了,省得时日久了变成大症候。”
“好说,好说。”延净即使不擅儿科,亦满口答应下来,心中对萧衍的最后一点怀疑也消融了。
隔阂一去,二人开怀畅谈,倾诉别后际遇。及至日头西沉,萧衍陪着延净用完素斋就命下人引着他回房休息。
延净一走,萧衍脸上慈父的笑容就如烈日下的冰雪般快速消失了。
“二十来年过去还是没什么长进。如此离谱的谎话都信。”萧衍对着庭前翠竹摇了摇头。
…………
孟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洛京城内外皆是一片盎然春色,游人呼朋引伴地奔赴郊外踏青。
皇城之中,宫女们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春衣,如一只只彩蝶般轻盈地穿梭于殿宇楼阁之间。与此同时,她们在东宫的同僚却为浓厚的愁云惨雾所笼罩,进出殿门时都得屏住呼吸,生怕发出恼人的声响惹来责骂。
丽景殿内如同昨日重现,只是安慰卧床的太子妃的人选由她的生母变为婆母。
杏红衾被中的庄嫣挣扎着起身,双目含泪地对着前来探望她的何皇后说:“母后,是儿臣不孝,没能替太子保住这孩子。”
“起来做什么。”何皇后连忙把庄嫣按回床上,然后从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好孩子,你还年轻,会再有孩子的。”
立身于何皇后身侧的唐烽亦难得地出言安慰道:“母后不是注重这些虚礼的人,你安心养病吧。”
何皇后飞快地扫了长子一眼。
庄嫣明显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嘴唇一丝血色皆无,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说上两句话就开始喘。见此情状,何皇后温声宽慰了媳妇几句就带着长子离开了。
他们母子一去,庄嫣立刻睁开眼睛,脸色依旧蜡黄,神态却变了,眼中神色要多清明有多清明。
“采桑,你接着说。”
采桑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涩声道:“赵太医说姑娘这次伤了根本,需要好生将养一阵子,三年之内不宜有孕,就算勉强怀上,母体也很难支撑得住,若是孩子再掉了可能就一辈子都怀不上了。”
庄嫣惨然一笑:“这太医说话真够直白的。”
“姑娘,太医院的人就爱把病往重了说,要不治好了显不出他们的本事来,您别灰心,还是让夫人荐个擅长妇科的名医来看看吧。”
庄嫣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就算他危言耸听了些,情况也大差不离。三年,呵,光一年我就多了两位妹妹和一个好儿子。等到三年过去,这东宫里头还有我站的地方吗?”
再说何皇后,她与唐烽出了丽景殿往前头的体元殿去,刚走到殿门口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似是从丽景殿传来的动静。
“你去看看太子妃那里怎么了?”唐烽皱了皱眉,随手指了个太监。
他与何皇后在体元殿内落座,宫女还未奉上茶来,先前过去查探情况的太监就回来了。
“回禀皇后娘娘,回禀太子殿下,是承徽想要过去探望太子妃,被太子妃的人给拦住了,双方起了点争执。眼下承徽已经回去了”
何皇后尚未答话,唐烽先恼了,深恨这位让他在母后面前丢脸的妾室:“让她待在屋子里抄一百遍女则,太子妃病着呢,她倒有心情闲逛。你就跟她说是我的话,她若是再这么没眼色,我就把皇长孙抱到太子妃屋里。”
何皇后揭开珐琅瓷的盖碗,轻轻吹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你要早这么明白,我何必生那些闲气?”
唐烽摆摆手示意心腹带着宫人们退下,低头闷声道:“儿臣知错了,钱承徽我先头看着好,谁知生了松儿后人就糊涂了。”
何皇后冷笑道:“她只是人糊涂吗,是心大了吧,我问你,太子妃小产的事情你查过没有?”
“母后,太子妃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啊。” 唐烽素来受宠,如何受得了他人质问,回答何皇后问话的时候不由得带上了反驳的意味。他膝下仅有一子一女,且都未长成,还没到正妻小产都不心疼的地步。太子妃落胎后,他就着人暗中查探,已经确认两位妾室皆无问题。
“太医说太子妃是去年坐月子时身子就没养好,再加上节下诸事烦扰,因劳累而小产的,并无为人所害的迹象。您也知道,她性子一向要强……”
看着长子酷似自家皇帝夫君的五官,何皇后颇感无奈,她暗暗下了决心,得在东宫再安插些人手,否则谁知以后会闹出什么祸事来。
…………
三月中旬,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破晓第一声鸡鸣响起前就有许多士子守在端门之外,苦苦等候礼部那位负责张贴皇榜的小吏,亦有好事者守在附近徘徊不去,等着抄写名单以卖给京城里不愿意跑腿却又想尽快知道这一届进士名单的大爷们。
半个时辰后,住在城东的国子监博士薛沣就拿到了这样一份名单。他屏住呼吸,从名单第一行第一个名字读起,终于在中间的位置找到了那个这段时日以来耳熟能详的名字。
“好!”薛沣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之大让沉重的端石砚都颤了三颤,“快叫大姑娘过来。”
“老爷您忘了,大姑娘今日一早就进宫侍奉公主去了。”
“看我这记性,那就让人在门口守着,琅丫头回来了就让她赶紧来找我。”
及至晚间,薛琅才下了马车,都没来得及回自己屋子歇息片刻就被父亲派过来的婢女叫走了。
“父亲这么急做什么,”薛琅诧异道,“至少等我换身衣裳再去吧?”
婢女笑嘻嘻地说:“姑娘请放宽心,老爷今天心情一直都很好,准保是好事。”
薛琅就这么被婢女给硬拉到了薛沣的书房。
“给父亲请安。”薛琅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
“琅丫头,快过来看这个。”薛沣喜滋滋地招呼着女儿,宽大的楠木书桌上,那份进士名单依旧摊开着。
薛琅茫然地走到父亲身边,仔细了两遍其上的人名以及对应的名次,头脑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末了,她眨眨眼睛道:“父亲,这是?”老天保佑,别是我想的那样……
薛沣的回应完全出乎薛琅的意料,他怜爱地看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在为父面前还装什么。哎,父亲还记得你小时候像个雪团子似的,转眼间就长这么大了……”
“父亲在说什么,女儿着实听不懂。”薛琅觉得事态发展逐渐脱离了她的理解范畴。
“还跟我弄鬼,你看这位,幽州人士,姓陈名世英,进士第十八名,你眼不眼熟?”
“女儿不认识他啊?!”
“琅丫头,你就别嘴硬了。你的事情,你乳娘都告诉为父了。嘿嘿,为父这两个月就差把慈恩寺的门槛给踩破了,万分确定那里住着的士子只有一位是幽州出身,就是这位陈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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