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前两日梅园里的梅花开了,听下头那些小宫人们传,今年从外边新栽了几个品种,颜色比前些年丰富不少,陛下可要去散散?”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戴九金跟了皇帝大半辈子,别的不说,那眼力劲在这宫里是头一份的。他见元庆帝先是怒又是哀,最近一直都是这幅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主动开了口。出去散散心都比闷在殿里强,这主子心情好了,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也好过一些,所以他是真心时刻在为主子分忧。
元庆帝揉着太阳穴的手停了一下,道:“那便出去走走吧,这梅园朕也好些年没去过了。”
见皇帝有了兴致,戴九金戴大监自是乐不颠地跑前跑后,正要传小太监吩咐下去时却听皇帝说:“别大张旗鼓的,叫上几个侍卫跟在后面就行了,人多了朕心里烦。”
“是,陛下!”戴九金立时明白了主子言下之意,这宫里总有些坐不住爱争宠的娘娘,花样百出地通过各路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围堵陛下,还要装成偶遇……
最初元庆帝瞧着新鲜宠幸了那么一两个,后面便越发不可收拾。但这又不算什么错,元庆帝不想因为这么点事情就罚人,若连这点念想都不给低位嫔妃们留,这宫里的日子也是枯过难熬的。只好封严下面人的嘴,不想被偶遇时便尽可能地低调出行。
这梅园位置其实有些偏僻,不然皇帝也不至于动辄几年都未过去。
去年宫里有位娘娘许是嫌宫里的日子无聊,突然对花木园林起了兴致,在梅园里嫁接了不少新品种,今年竟都开了。粉色梅花多见,但其他颜色少见,前些日子红白黄梅刚开的时候,宫里不少人都跑来凑热闹,这几日新鲜劲儿下去了,人渐来的少了,梅园又恢复了往年的冷清。
此时,偏僻的梅园里无人赏景,只有一小宫人抓了把半人高的大扫帚在扫着昨夜新积下的雪,嘴里还很有韵律地哼着首小曲……
元庆帝到了梅园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身着黛色宫服的小宫女正背对着他专心扫雪,一边扫还一边旁若无人的唱着曲儿,音色空灵。
元庆帝根本听不懂她在唱什么,猜想许是哪处的方言。但却莫名觉得这曲调很好听,于是制止了欲叫停这宫女的戴九金。只因这宫女的声音里,传递出了一种朝气蓬勃的气息,让人觉着很有精气神,元庆帝连日来沉闷的心情也受了几分感染,稍有了好转。
戴九金也看出了皇帝的变化,便不再动作,反跟着一起观察起了眼前的宫女。看她服饰和所做伙计,应是这宫里最低等的宫人;冬日宫服臃肿,穿在这女子身上却丝毫不显,甚至行动间还颇具风韵……
就在这时,那宫女突然停下动作转了身,露出的是张眼生的娇嫩面孔,戴九金眯起眼,心道:真是好一张俏丽的脸。
元庆帝看着对面宫女只愣了一瞬便立即跪地行礼,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分毫怯懦粗拙,礼仪行至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奇道:“你是何人?”
“回陛下,奴婢姓周,名唤漪澜,去年入宫,是负责每日清扫梅园的。”
“漪澜?雕啄蔓藻,刷荡漪澜的漪澜?”
“陛下文采斐然,奴婢名中漪澜二字乃由父亲所取,正是出自《吴都赋》。”
“你出自掖庭?你父何人?”掖庭是宫中收没罪官家眷的地方,这宫女仪态不凡又通晓诗文,分明曾是大家出身,又自称去年入宫,距今的时间还算近,其父之名元庆帝很可能会有印象。
第45章
“家父周文昌。”
元庆帝闻言一愣,这个名字可不止是有印象,周文昌曾任吏部郎中早朝日日可见,去年因牵扯进杜衡一案自尽狱中,没想到今日遇上的竟是他的女儿。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子?这冬日扫园的活可不轻松,且你还是独身一人扫这么大的梅园,为何不觉苦累反而兴致不错?”
“奴婢方才所唱是家乡小曲,没有名字,这园子虽大景色却很不错,况且从前比这更累更苦的也做过,如今能得这样的活计奴婢已经很知足了,心中觉得无甚可抱怨的。”
“那如果现在教你去做别的呢?”元庆帝觉得这小丫头直爽敢答,很对他胃口,便又问。
“若是更好的活计,奴婢自是兴高采烈的,若是更差的,那奴婢许是得罪了什么人,到时了解清楚情况,然做定夺便是。”
“哦?你能想到应对的办法?”
“暂时没有,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应该会有办法的把。”
元庆帝却是笑了,还越笑越大声,戴公公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宫女走运了讨了陛下的欢心,陛下可是有些日子没笑过了。
“今日起,你便到养心殿伺候吧。”元庆帝笑过之后说出了一个戴九金意料中的答案。
但这小宫女倒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规矩谢恩。
周漪澜心中却是没太大波澜,皇帝不好美色,宫里已好些年未曾选秀,指了她到养心殿估摸就是一时兴起瞧她顺眼,过些日子便会将她忘到脑后了,她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不过,这宫里一向拜高踩低,进养心殿的机会对她这样无门无路的低等宫女而言是顶好的出路了!可以想见,今后的日子定不复梅园的清净,但也不会像梅园清苦。
……………………………
成王此举,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紧随而来的便是一波针对太子的密集攻戕,侵占民田、收受贿赂、私用刑罚等不一而足……
这时,往日里门庭若市往来如织的东宫,正处在一片阴云笼罩之下。
太子寝殿,茶杯玉盘碎了一地,凳几滚落的四处都是,屋内酒气熏人,纳兰朝推门后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太子胡茬青长眼窝深陷,满脸阴郁之色,手里还拿着个酒壶。
“二哥。”
太子纳兰箴抬首瞥了眼来人,有气无力道:“七弟来了,自己找地方坐吧。”
纳兰朝并未就坐,而是直奔太子身,然后前单膝跪地夺走了太子手中酒壶,凛然道:“二哥,我们这些日子都在为你奔波,酒喝多了伤身……”
太子拍了拍纳兰朝的肩膀,眼眶微红:“今时今日,我纳兰箴不说众叛亲离也差不了多少了,七弟你这番情义二哥记下了,这辈子都记在心里!有你们在,孤一定会振作,不会叫亲者痛仇者快!你放心!”说罢当下扔了酒壶,晃悠着就要站起。
门外太子妃听闻此言,终日提着的心也稍放下了几分,患难见真情,往日里东宫宾客如云,可如今除了太子太傅并几位心腹,堪称是门可罗雀。皇子中终日围着太子转的也不少,自太子出了事后只有六皇子秦王并七皇子雍王还能一如往常。可她知太子心中更信赖雍王些这才命人请了纳兰朝前来帮忙劝诫太子,听到太子情绪似是稳定下来了便转身去忙了。
屋内,雍王同太子的对话还在继续。
“二哥不必太过惊忧,成王这次的做法很令父皇不喜,可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虽将二哥禁足却并无进一步的旨意,可见父皇对二哥只是一时意气,二哥只要摸准父皇心意必能熬过这阵!”
“呵!老五最喜欢自作聪明,不过是给人当枪使的罢了!父皇叫他去治水,他不把百姓民生放在首位,倒是借着向户部调粮的由头,磨磨蹭蹭地拖了大半年,这中间怕是有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查孤了吧!孤当年虽收了一些好处,但都选得精明强干做过不少实事儿的官吏,况且那是在治水成功后才办下的,不像他想当太子想疯了不顾灾情不顾百姓!孤自问行事还算谨慎,当初他前去江北,孤收到的消息也是他没查出真凭实据来,故而根本未派人刺杀过他,孤真要出手了还能容他活到今日?”
“这件事我和六哥已经派人在查了,刺杀成王的幕后之人才是更可怕的敌人!”
“唉,有时孤就想,孤这太子当得真是没什么意思!”
“二哥!”
纳兰箴抬手制止了要出口的纳兰朝,举步走到窗前远目眺望,带了几分愠怒的声音低声响起:“世人只当入主了东宫,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滔天权势近在眼前。却不知这权力旋涡中,最凶险的便是东宫,最难当的便是太子!从十六年前成为太子那日起,孤的日子越发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父皇忌惮,群臣环视,兄弟们更是虎视眈眈。只要孤有一言一行不合他们心意,便要被劝诫受弹劾!”
纳兰箴手握成拳,掉转头直视着纳兰朝继续道:“做皇子的不论封未封王,只要行事不过分,即便对宝座存了些想头也都有退路在。可一旦做了太子,则是无路可退!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东宫的位子不是孤费尽心思争来求来的,可如今反被猜忌?孤若严以治下公事公办,便要被说木讷呆板、不懂变通;孤若处事圆融玲珑八面,又要被说成长袖善舞心思不纯;孤不笼络朝臣,朝臣们便被老五老八等变着花样笼络去,反过来还要参上孤一本!可孤若开始收拢人心,又要被疑成结党营私心存不轨!这些年来,孤是愈发地谨小慎微,越来越提心吊胆,一日日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似的……”
太子说完这些终于泄下气来,心绪平复不少。
纳兰朝静静聆听一言未发。
冬日寒气重,从东宫出来已到酉时三刻,纳兰朝捧着临出门时太子妃派人塞过来的手炉行在夹道上,步履沉重,太子分明…有事瞒着他……
桌上油灯明明灭灭,青蓝火苗舔舐跳跃,翻阅书文的声音停下,顾小楼放下手里卷宗起身开窗,一阵凛冽寒意扑面而来,让人清醒不少。
从看到成王查得的那些卷宗起,顾小楼的心便如坠深海辗转反侧,连日来核查各种资料,八年前的公文都被她一一翻了个遍,终在今日有了结论---当年杜衡案所查到的不过冰山一角,与此案干系匪浅并一直隐在背后,实则还有太子!至于到底牵涉多深,尚有待查证……
没想到,这件事,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撕开一个口子,那么,父亲的事,会与太子有关吗?
第二日清晨,城阳来传,说是今日要到成王府上,要顾小楼一并跟去。不需明言她亦知,她毕竟是城阳从西北带回的人,又知道这么多事,成王虽未将她放在眼里,但抽空过过眼也是要的。
城阳一路十分兴奋,成王此次回京后,兄妹俩除了除夕宴上匆匆见过一面还一直未曾有机会好好坐下说过话。而成王也很疼爱这个唯一的胞妹,一早便备下城阳爱吃的各类吃食,亲自出了府门迎接。
顾小楼一下车,最先瞧见的便是一纯白狸毛大氅加身的翩翩公子,其身侧一姿容平平的女子身着雪青色大氅,头顶金步摇亮得晃眼,二人身后围了一群侍卫仆人,看样子,这便是成王并成王妃了。
“兄长嫂嫂怎么出来了,我来这府里就跟回公主府似的,都是自己家,这么隆重搞得多客气呀!”城阳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到底热乎。
“越是自己人,才越要放在心里,再说,兄长还不知道你嘛,我若真不出来你到时又要闹别扭了哈哈哈!”成王气质温润,甫一开口便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单从言行举止上讲,倒是一个素有贤王之名的王爷该有的样子。
“我们进去说吧,外面天凉。”一旁的成王妃开口了,语气口吻还算亲近,但却给人一种距离感。
城阳像是习惯了,应了声好便随着一起入内。
进了屋,待一番许叙旧闲话之后,城阳才为顾小楼做了个简单介绍,成王看了一眼后点点头倒未再多言,只是那成王妃却扫了好几个眼风过来。
顾小楼神色坦荡,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当着摆设,之后城阳与成王进书房密谈,成王妃也有事离开,顾小楼则一人被留在了厅里。
百无聊赖之际,她便站到厅前观察起了院里的风水构造,这时方留意到,算上刚刚跟在王妃夫妇身边的,出入端茶送水的、及静侯廊下的这排丫鬟,这成王府丫鬟的年纪未免有点偏大了……
别府丫鬟都是十五六的娇嫩面孔,而成王府的这些,看着比别家府上大了有一轮不说,颜色也都十分寡淡。心下不免觉得有些怪异,前院是这样,那后院呢?
不过比起这些细节,顾小楼眼下更好奇的是,成王接下来的动作。
自揭穿太子后,成王就做起了鹌鹑,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表面上如此私下里谁又知道呢?那些架火泼油跟在太子后面咬个不停的御史言官们,安知其中没有成王手笔?毕竟这么大的台子都搭好了,自己却为了不惹皇上厌恶要被迫退场,要说心里没点痒痒怎么也说不过去。太子不是羊,成王,也绝对不是猫……
这边,成王与妹妹城阳公主也正聊到了关键。
第46章
“那个暗中递消息给我,提醒我借江北水案翻查太子之人,暗查了几番都未有结果。此人与藏在西北的那只暗手,应是同一伙人。手伸得进六部,又探得到西北,还能避过我并太子两方耳目的,必然来头不小,难道是内阁里头的一位?”
“阿兄,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要不要我这边也帮着查查?”
“嗯,可,不过万要小心。”
“我明白的,其实阿阳心里也着实好奇得紧,这群人能耐这么大又藏的这么深,若不揪出来,我这心里总感觉毛毛的,这种我在明敌在暗,时刻被人算计着的滋味儿当真不好受!”
“本王会把他揪出来的……”成王目视远处,清冷俊美的面上浮起了一丝凝重,过了会儿又道:“方才那女子来历是否可靠?”
“这个,我在西北时曾命人查过,当时并未查出什么问题来。”
“再查查罢,从教养气度到阅历眼界,都不像是寻常人家能养出的女儿。况且,孤身从幽州流落西北,又从西北跟你回了京城,如此动身忍性定有所求。只是为做门客的话,未免有些舍近求远了……”
“阿兄你说的这些,我并非没有想过,只不过是瞧她性子对我脾气,又还算得用,才带在了身边。”城阳比成王更了解顾小楼,相处了这么久,她能感觉到顾小楼或有隐瞒但并无恶意。
之所以选择将顾小楼留在身边,并非只是意气用事,一是想用她做些事情,二是,这样的人,放在自己看的着的地方有时反而会更安全。
成王也只是想起来才有一问,并没有太将此事放在眼里。此时,一边轻转着手上白玉扳指,一边似是随意道:“对了,下月父皇大寿,西北王世子会到京代西北王府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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