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挺着腰身骑在马上, 待众臣望见了她,方徐徐下马好笑道:“今个儿我这天师府, 可真热闹。”
因女帝册封皇君乃万民同贺,其时大街小巷的人们均在庆祝,华灯初上、人影交织。天师府所处地段繁华,众臣在门口这一闹,引得无事的民众均来看热闹。絮絮叨叨, 指指点点,流言漫天。
“余大人, ”越丞相率先一步迈出,与余玖不情愿地互相行礼以示最起码得尊重,“还请余大人向我们解释一番。”
可笑,我同你们有什么好解释的?
余玖冷笑一声不理会她, 正要进门去, 却听她仰声对着上苍质问:“余大人先前,杀手出身!身为九辰,你杀人无数,手上尽染鲜血!当今陛下乃是受了你的蒙蔽, 余大人, 你认还是不认?!”
她停下脚步,只一个冷眼, 伸手撩上额前的碎发强压住心头怒火,凌厉肃杀的目光扫过众人:“越大人,我的双手,说不定如今还有花悦心头血的味道,你要不要来闻闻?我亲手,捏住了她的心脏,献给圣上,这一点,你认不认?”
闻言,众人后退一步,被她逼人的杀气所震撼,颤栗不敢向前。
“我知道诸位均有鸿鹄之志,互相也都怀鹡鸰之心,只不过,用错了地方,被有心之人牵着鼻子走,实让余某人觉得愚蠢。贵耳贱目,诸位,好不悲哀呐。”
余玖冷漠回首,一步踏入天师府,却听身后传来不知是谁的叫喊:“天师大人,你若真是杀手,陛下可知?堂堂海国,竟有一杀手位居高位,是陛下的笑话,还是海国的笑话?!”
众人应和,听上去就像一池的青蛙,呱呱呱吵得人心烦。
秋日了,就连温度都冷下来了。
“陛下,”她淡定回复,“自是不知。”
——————
“放肆!”
朝堂之上,众人未曾想到,陛下竟怒至站起,生生踹走了越旭磕头跪地时抓在手里的朝板。“哐当”一声,那玉朝板撞在鎏金柱上,碎成两半。
“陛下息怒!”
大臣们瑟瑟发抖,纷纷跪下,却依然决绝。
她们逼完她,终于还是来逼他了。
一晚上没见到余玖,本就有团火窝在心里的江微尘,彼时气得杀气横生,恨不得手起剑落,杀了这些狂妄的老臣。
“陛下!陛下先前不知,老臣特谏言陛下,如今陛下知道天师身份,不得不三思天师之职啊!老臣就算以死劝谏,也是为陛下,为海国的未来!”她再次跪拜,说得铿锵有力,理直气壮,“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三思什么?他确是不知!
他怒向余玖,只见她轻叹一口气,朝他微微摇头。
她是让他不要生气,让他冷静,亦是让他让步。
他让步,就意味着,她将不能来上朝了,她……
他怎能冷静,他不会让步,死也不会。
“越大人,”立于越旭身侧,他冷言道,“越大人许久未休息了吧?不如返乡几日,不久便中秋了,大人别过多操劳国事,要记得与家人团圆才是。”
“谢陛下关心,老身,为国家,奉献一生,早已不在乎小家!”
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内心想要爆发的冲动,江微尘拂袖转身,声音颤抖:“越旭扰乱朝堂,打二十大板!禁足三个月!罚一年俸禄!若有人求情,便重打四十版!退朝!”
人生有失意,世事费思量。
越旭自以为自己是一棵大夫松,却不知自己是一根旧箭,被人拾起射向原主罢了。
是时候推进新朝换旧臣的进度了。
“你待如何?”出了正殿,江萧芸回头瞥了眼仍跪在殿内的一众臣子,掠过被侍卫们架出来准备挨板子的越旭,手紧紧握住轮椅扶手,关心地问余玖。
她微皱眉头,心事重重,须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辞官便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尘不会让你辞官的……”江萧芸催促般,手心冒出些许冷汗,“你若要辞官,须得尽快说服他。”
说服他……
自上位以后,他表现得轻松自在,实则日渐焦虑。他比一般的男子强大,但这种伪装的逼迫的强大下,内心更是脆弱。她是他唯一的依靠……若离了皇城……
只要一日见不到她,这里于他而言,就是牢笼。
“计划捧他上位时,先帝可曾想过他的处境。”余玖没好气反问。
“……也许,没有你的出现,他会比今天更坚强,但也比今天更不像个人。但,海国更需要那样的帝王。”
身边没了脚步声,江萧芸回过头,对上她质问的眼。
这些日子江萧芸的一言一行,余玖都看在眼里。
“萧芸,我不想这么说的,但……我怀疑你。”
她抿唇笑了,思量许久,手看似坦然实则紧张地放在腿上。眼神涣散,她的瞳孔内是毫无色彩的灰,再也没了从前那份闲云野鹤般的飘逸出尘。
须臾,她只低低说句:“抱歉,你的怀疑是对的。”
所有的谣言,江萧芸都暗中助力了。
她以江微尘对余玖的依赖非长久之计为自我说服的借口,自无法行走以来,心魔一日日在耳边鼓吹她助长不知来源的谣言,只这一次,她随心所欲了。她承认,她想自私一回。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要一直给予,为什么她总要迎合别人。
为别人打天下,为别人营营算计,为别人染上一身再也洗不尽的铅华!
她却什么想要的都没有。
她想不通啊……
“萧芸,我们都很信任你。”强压下怒意,余玖的目光扫过她无法动弹的双腿,闭上双眼,揪心般的痛苦漫上心头,“所有人,都很信任你。”
“抱歉。”她低下头,吐出那句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借口,“我认为这是最好的能让他成长的方法。”
“让他脱离我?你是认真的?你觉得这样,海国就会好了吗?你觉得这是长久之计吗?你觉得行尸走肉般的阿尘,才能成就海国的宏图大业吗?!你疯了吗?!”
她有些心虚,但依然从容自若地与余玖对视,好不避讳她审视的眼神:“是。”
“啪!”
重重的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热辣滚烫。
江萧芸闭上眼睛,伸手抚上那片刺痛,没敢再看她。
“萧芸,你太让我失望了……”余玖本想就此离开,走了几步,复又回过头来。
彼时四周无人,她蹲下身子,双手抓住萧芸放在膝盖上的那只颤抖的手,无比真诚:“萧芸,看着我。”
江萧芸不敢看她,唯有两行清泪泫然留下。
“萧芸!”
她木然转头望去,对上那双眼,心陡然下坠。
“对不起,”余玖忽道歉道,“对不起,我们没能察觉你的心情……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强大的人,你永远挂着笑,我以为你永远从容,永远能拨云逐日……对不起。”
她在向她道歉。
江萧芸紧紧反握住她的手,合上眼帘,眼内有湿润的潮汐在涌动。
是她错了。
是她嫉妒了。
是她太想要去争取一次。
坐上这轮椅,不能自理的她强装心安无事的表象下,灵魂一日比一日腐朽黑暗,像被墨水扑了的白纸,越发漆黑,她想要奋力擦拭,却越发臭烂,将整张纸都浸染开来。
世间疾苦,她甚至,想过杀了所有人,解放所有人。
“对不起。”她颤抖说出三个字,从怀中暗处一枚玉佩,塞入余玖手中。
是那枚初见时,她送给余玖的海玉佩。
“我收下了。”余玖接过,当她的面放入怀中,“萧芸,我们之间,先前有误会……然如今,你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你是阿尘唯一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一辈子的亲人。萧芸……人生在世是苦修,须得苦中作乐,我和阿尘相互依靠,但我们大家,也依靠着你的智慧与冷静……萧芸,我们都是需要你,我们都是爱你的,这种爱,并不比男女情爱来的轻贱浅薄啊。”
闻言,江萧芸笑了。很无奈的笑,却也很满足。
至少,她也占据了一个一辈子不是吗?
这心结,是时候解开;这执念,是时候放下……
“小玖……谢谢你。”她拭去泪,抬起头的瞬间收起了那份悲伤,仿佛回到了从前,从前那个温文尔雅淡定自若的她,“要小心沈乐悠。”
——————
夜,余玖一身玄色的长袍,轻功离开了天师府。
冷月无声,一片空寂。各家门前的灯笼洒下明晃晃的金亮,趁着点点灯光,她北上皇宫,去见阿尘。
有人?
谨慎隐于树间,她瞅见一低奢的轿子缓缓驶过空旷寂静的大街,停在越府门前。
车上下来一人,那人懒散的发髻,穿着随意,浑身的邪气暗含怠慢,身后还跟着两三个环佩叮当的男子。即便在阒无人迹的深夜,也要如此招摇。
沈乐悠……
看来真的是这家伙在从中作梗。
见她从偏门进入越府,余玖心里不屑地冷哼一声:
为什么都是长岭皇族,沈乐清和沈乐悠差距这么大得离谱?
夜晚的碧水潭碧玉般寒彻,费尽心机绕过巡逻的士兵,余玖秀影扶风,轻盈停留在云华殿的侧窗。
云华殿彼时烛影摇红,浓烈的酒气飘散出来,引得她眉心一锁。
销酒沐浴,江微尘趴在桌上,面色熏红。奏折一本本摊开于地,所有参与此事的臣子,他都找锅给她们扣上,以表达他的不满。
纤指破新橙,一瓣酸甜入了口,他方挣开迷醉的双眼,迷糊间,瞅到满眸心疼的余玖。
“我等了你一夜……”他将头埋在臂弯里,手紧握成拳,像在自言自语,“阿玖……除了现在这样,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将你留在我的身边……我不想你离我太远……你想走吗?你不想走的吧?”
他忽抬头问她,神志不清的模样。
余玖放下手中的圆橙,一把将他抱起,走向床边。
“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他不停询问她,一定要得到答案似的忽患得患失起来。强烈的不安令他卸下众臣面前的强大,蜷缩在她的怀里,抓着她的衣服,撕了又扯,在手心揉成一团:“回答我……阿玖……”
他终究,也是个男子罢了,最怕她叙离衷。
他只想与她风雨相伴、荣辱相随罢了,上天就这么不成全他么?
“我一直在,阿尘,”她轻柔放下他,紧握他的手,“阿尘,若是我给的安全感不够,你定要说,好吗?”
“我怕……我怕我们会分开……我怕我终有一日,要在江山和你之间做选择,为什么,为什么总不能两全?”自上位以来所有的忧患,此刻借着酒劲如滔滔江水澎湃而出,他一把将她拉下反压住她,“是我不够强大……若我的皇位再稳固些……若我不需要那些老臣势力的支持……若我可以早早完成换掉旧臣……”
“别怕,我们一起面对好吗?我一直在。”她抚上他的脸,为他拭泪,双唇紧贴他的额头,“没事的,阿尘,你醉了……”
他紧紧揪着床单,满眸均是她灿烂温润的笑意,如一轮清月两地明:“我等不到你……就多饮了些。”
“哈哈哈,”她大笑起来,手顺着他颤抖的背向下,停留在他的腰际,“我们先把昨日欠的补了,好么?”
羞红了脸,他不自觉咬住下唇,身体沉了下来:“阿玖——”
“嘘……”轻轻挥手,她灭了云华殿内多余的蜡烛,独留了床头那隐隐约约佻挞的烛火。
绚漫的红与温暖的光交相辉映,酒浓意软的他眼波汪汪,深情凝望身下之人,在她玉般的容貌上轻啄,风情月意间竟懊热起来。
她一个翻身在上,拿回了主动权,双手与他十指相扣,解了他的带:“阿尘,闭上眼。”
不住地打颤,他环上她的背,迎上她的吻。
桂华流瓦间,她如银似雪如糖似蜜的美呈现在他面前,瘦而不馁,香而不媚。背上那一道道骇人的伤疤,均是耳鬓厮磨的从前她爱他的证明。
她的一举一动一点点卷走他的意识,温柔地踏足他为她保留的禁地。
那一瞬,脉脉深情仿佛梦中旖旎,却因了那短暂的疼痛无比真实。
他对她的情意如床头的烛火,燃烧了好一阵子,漫殿的温热和柔情浸润在无尽的芬芳中,倾了她一身。
行来春色三分雨,一点胭脂水上鲜,憩去殿内一片云。
光风霁月,他终是身心拥有了她。
至此一面四更天,草藉花眠、红松翠偏。紧紧相偎慢厮连,来来回回,逡巡还留恋。红罗帐幔,衣香鬓影间。
……
待到天边第一缕晨光洒了他一身,他睁开眼,一早便能瞧见她的睡颜,美得心颤。
她的温存尚在,他幸福一笑,埋入她的颈窝。
那么香,那么软。
琼芜本欲来伺候陛下更衣,却见一地凌乱衣衫,羞红着脸连忙退了出去。
看来,陛下今日是上不得朝了。
有大半文臣因天师大人的事儿被降下小罪,再加上今日陛下没有上朝,众臣议论纷纷。各种猜测流言蜚语,不停在朝堂间游荡。
江萧芸朗声道:“纵观历史之鉴,臣子与陛下眈眈相向总要不得,若是诸位还为海国好,便少说些。谁没有那么一两点难以言说的过去呢……余大人为国立头等功勋乃是事实。随陛下征战沙场的,不是你们,是余大人。现如今,没有军权、只有一些言说权利的余大人都能让你们如此遑遑,实是能笑掉外族大牙。”
众臣不语,向来以明哲保身为座右铭的原大人此刻亦站了出来:“暂且消停吧,都是为了海国,亦没有谁对谁错之分。”
闻言,林海音鼻孔出气嘲讽:“迂腐的读书人。”
江萧芸被吹雪推着离开正殿,清晨的风潇潇,众仆人簇拥中,她见到了那个雍容华贵的林海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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