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
他见她心事重重,怎么也开不了口的模样,便知老天爷定是又耍他了,如浪的嘲讽泼辣淋漓将他浇了个透。
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幕,他心里有了最差的可能。他只是不明白始末,不知道原因……
他不敢想。
“萧芸,说吧,我受得住……就说最坏的。”
“嗯……哎……小玖危在旦夕,我已命海音带她与飞蝴去找师父了。”
危在旦夕。
四个大字如高山压在他身,让他喘息不能。
许久,他空洞的眼神方有了一点光。对,他还有孩子,他必须坚信她没事,在这里好好等她回来。
片刻,吐出两个字:“原因。”
他真的成长了很多,江萧芸欣慰地低下头,叙说事件始末。
时光分分秒秒过,心血滴滴柱柱流。
江微尘轻轻闭上眼,有些许晶莹潸潸而下,顺着眼角划过耳廓。
那些浮荡的过往在脑海里穿行,躺在夏日的晨曦中,他竟觉得风冷冽刺骨。
“知道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陪陪你吧……”
“萧芸,我不会寻死的,阿玖用一命换我与孩子两命,我怎能辜负……”
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
踌躇再三,江萧芸点点头,唤来吹雪,不忘叮嘱琼芜要时刻注意门内的动态。
折腾了一夜,她命人烧的热汤,也终究没能送出去。
将被子紧紧攥在一起,江微尘的目光瞥过窗外的树枝,一双鸟儿扑棱出声音自由飞过,窗棂外坐落一点青峰。
上天究竟给人间留了多少爱,让人依靠它去迎浮世千重变幻呢?
枕戈达旦,他的“战争”终究结束了,且又是她最后关头帮他打赢。
瞥过指上透亮的玉戒,他方想起她的话。
“这戒指,只要不摘,只要还在你手上,就证明我们的爱,天地不移。”
拇指捏着那枚剔透的玉戒,他伸手向光,一束清亮的金粉照向它,璀璨夺目。
我们的爱,天地不移……
——————
“还有多久才能到?”
马不停蹄,飞蝴每三个时辰帮余玖施一次针灌一次药,已然分身乏术。
再这样下去,余玖称得下来,他也要垮了。
自出发至今已十日,如今还未能看见西微山脉。那长须所住之地距离西微山脚又远得很,让人愈加焦灼。
“五日内定到。”林海音紧攥着地图,亦是满面冷汗。
时年在一旁帮余玖时不时擦一些从嘴角流出的黑血,清洗布巾。
“流了多少血了?”
她颤抖着望着地上的两盆红水:“两盆水已全红了!”
可恶!
飞蝴咬咬牙,狠下心,从怀里拿出一瓶药。
“不可以用这个!”
“我现在不用,但是到最后若万不得已只能如此!”
“用了人就没了!”时年抢过药瓶,她对这药的印象过分清晰,“教主死前,用的也是这个药!它拖得了一时半刻,拖不了永远啊。”
“若是到最后,唯有它能续命!任霓煌一心赴死罢了,若是当初他不间断吃这药,一瓶足以让他撑过官兵追杀,待我到达五毒教,也许还能救他!”
时年愣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
原来当初,教主是自己断了卿卿性命。
可是为什么?竟如此万念俱灰吗?
“他只是不想成为余玖的累赘。”飞蝴哽咽道,从她手中抢过药瓶,深呼吸以平心中悲愤。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无法挽回。
世间万事,真真假假,表里不一,你看到的,你认为的,也许并不是真的真相。
马车飞一般行使,余玖闭眼躺坐车内,意识渐渐不清。
一浪一浪的剧痛疯狂冲击她神经的堤坝,那么剧烈的疼痛,一阵阵由点及面地波及全身。
是了,玉玖这身子,终究无法承受她的念力。如此想来,还是现代的自己最舒服。
她回想起这两世,前世似乎没做什么,今生也只是为了爱的人付诸一辈子。
但她好在过得充实,山山水水,悲喜参半。至少,她有家可归,爱的人也爱她,还有孩子……
只是在最后……
她食言了,她怕不能陪他一辈子……
不知道阴间,有没有莫宁她们在等她……
真可怕,前一秒大家都还围坐一桌庆祝她的生日,后一秒就各奔东西不知去向了。再一眨眼的功夫,她也要去见阎王了。
暑热溽人,然马车行地快,风阵阵吹进来,打得她满脸都是人间的烟火气息。
关山险阻,此一去万水千山,此一去离别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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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蝴与林海音回来是她们出发一个多月后。
其时已值秋日,枫叶渐红,江微尘亦能如常作息,一行人决定过些时日就回到渊都。
“阿玖呢?”
望着仅有两个人的马车,江微尘失望又彷徨。
林海音挠挠头,也不知要怎么说:“我们找到了长须,她将余玖扣下,时年也被留了下来,说什么看她自己的造化,就拿着笤帚把我们赶回来了。”
“你们就真的回来了?”
“那老太婆厉害得很,”飞蝴长叹一口气,“说我们不走就不救她,她养的破鸟一路跟着我们,我们只能回来了。”
“她说,若是痊愈,她会放她回来,但她伤得太过厉害,且全是由内而外的伤,再加上为了吊命,体内累计的毒素过于剧烈,若是没法子……就没法了……她还说她会搬家,搬到西北深处无人能寻的雪山里去,叫我们再也不要去打扰她……”林海音无奈抓耳挠腮,莫名的无用感油然而生,“抱歉……”
“你们尽力了。”江萧芸心中明了。
长须这一步,好残忍。
她扣下了余玖,就算余玖救不得了,江微尘亦会心怀希望,永远在原地等她,以此为目标活下去,安安分分做个女帝。
师父,你好狠啊。
江微尘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思量后,转身落下一滴咸涩的泪:“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那日昏睡前,她给他的长吻,怕是早已猜到是永别。
他心中还怀有期望,别人说他自欺欺人也罢,他心里坚信她会好好的。
一定会……
一朝离别,生死不知。
暌违数载,名世三年,女帝亲封一岁不到的皇女江乘月为太女,朝野上下,欢庆一堂无不贺喜。
聚贤殿晚宴之上,众人也是头一遭见到小皇子江昭久。其时众人才发觉皇子与太女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林海茗,但好在有江微尘的影子,无人有其他顾虑。
江萧康极爱与自己的小侄儿玩耍,但他每每都不敢去招惹江微尘,自从生完孩子,古怪的江微尘更加喜怒无常,令人琢磨不透。
他起身咕噜噜跑到林海音身边,拽着她的衣角央求:“海音,我想去和昭九玩。”
自凤栖宫回来后,江萧康对林海音便忽转风向调转船头似的变了脸,偶尔做些小恶作剧,也只是与她嬉闹。林海音想到自己也是二十几岁的大人了,便不与他计较,二人关系反而缓和起来。
“好吧。”放下筷子,林海音无奈起身,“宴前你不是刚与他耍过?”
“我不管!”
路过江萧芸的位子,不见其踪影。
原来今夜,江萧芸照例“赴约”。即便她行动不便,渊都的贵公子们依然毅然决然地追求她,不禁令人感叹萧芸无人能及的魅力。
每每拒绝他人,面对不同的人,她亦说辞不一,但总是委婉贴切,不至于让人颜面扫地。
今夜照常,那公子闻她所言后,掩面而离,再无他音。
“萧芸拒绝人的理由可一套一套的。”
头顶传来戏谑她的声音,江萧芸抬起头,便见飞蝴也不知从哪儿上了碧水亭的顶。月光穿过他被风吹起的头发,洒了她一身一肩。
“你且听了几个版本了?”
“我双手都数不过来了。”挑眉嬉笑,他盘腿正坐,“我最喜欢今日这个说法。”
江萧芸温婉勾唇,朝他伸手:“下来吧。”
“噗通”一声,他轻松跃下,双手撑住她两旁的扶手,戏问:“若是我约萧芸出来,萧芸可想好什么话来搪塞我了?”
澹然莞尔,她早已习惯他忽然的生气、忽然的戏谑、话里有话的试探,便温温回他:“无话塞你,满脑荒唐言,怕只会应了你。”
羞赧起身,他叉腰盯着她,想把她看穿。
实则他已看穿她多次,只是他不想认罢了。
“算你厉害。”他绕到她身后握上推杆,“走吧,我推你回去。”
“被人瞅见怎么办,传出去你不怕被砸臭鸡蛋?”
“这个月我都不会出宫了。”
“哈哈,甚好。”
时光甚好,相伴的人也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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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倾泻而下,如此匆匆,日子一晃又是七载。
七个春夏秋冬,七个年岁轮回。
这一年,江微尘已二十八岁,从初识余玖到现在,已然十五年。
乘月与昭九两个孩子早熟地很,表面尚且稚气,内心已像两个小大人。整日除了跟着夫子学习之乎者也,也不喜玩些小游戏,只喜欢待在江微尘身边玩耍,吃住均在云华殿。
许是她们打从心底里觉得母皇太过孤独,想陪陪他。
私下里的云华殿,满满的童言童语。
乘月小小的手里托着本书,其时她已能自己读些自己感兴趣的,小小的人儿颇有当年余玖的几分影子。
江微尘瞥过认认真真的孩子,满面笑意。
“乘月,”昭九奶声奶气走过来,抓着她的小手晃悠,“今日夫子说了些话,我不解呢。”
“你笨呗。”放下手里的书,她嬉笑仰着头,“我懂,但我就不告诉你。”
“哼,拉倒,我去问爹爹。”
私下里,她们叫江微尘一声爹爹。自小他们就是江微尘亲力亲为带大的,除了搁于林海茗名下外,她们于林海茗,也仅有家人的亲切感,却没有骨血的亲昵。
他们知道自己其实姓余,他们也知道自己有个娘亲,只是娘亲被迫在外回不来罢了。
“爹爹,今日夫子说了一句话,九儿不解。”他屁颠屁颠跑过去爬到皇椅上,抱着自家爹爹的腰奶声奶气。
“什么话?”江微尘将他抱起放在腿上,搂在怀里。
他絮絮叨叨时,乘月也跟着上了皇椅,靠在江微尘一侧看书。
她二人聪明伶俐,夫子提前许多进度教他们读书,她们私下更会缠着夫子要开小灶。今次教了许多民间风俗,过些时日便是男儿节,一些民间物什如花灯呀,糖人儿啊,还有些许节日气氛的诗句一应教了。
“待到男儿节,爹爹陪你们去玩玩你们就知道了。”
昭九小眼睛雪亮:“真的吗?可以出宫吗?”
乘月闻言滴溜溜转转眼珠,连忙道:“我也可以去吗?”
“都可以去,让皇姨一起。”
“皇姨是个夫管严,出得来嘛?林将军也是夫管严——”
“月儿,”拿乘月这个小机灵鬼,江微尘有时是一点儿办法都没,若是阿玖在,定能治得了她,“不得胡说。”
“哼……”她不服气,小嘴撅着,把手头的书放下来,“若是娘回来了,爹爹也能闲暇些。”
手上的笔一停,江微尘闭上眼睛,压抑心头的悲凉。
三年过去后,他就已经有些明白了,但是他依然不敢去想,可能还是太年轻,不敢去接受最坏的结果。
“讨厌!哪壶不开提哪壶!”昭九“啪”一下打向乘月的手,“戳爹爹心窝了你!”
她揉揉手,忐忑瞄了眼江微尘,委屈巴巴,生怕他生气。
他望着手上的戒指,腰间的玉佩有重重的坠感。思及此,笑回道:“她会回来的。”
时值男儿节,觉得乘月说的话其实在理,便差琼芜与他带着两个小家伙出门,身后跟着乔装打扮的几个侍卫保护孩子的安全。
“哇。”昭九这儿瞅瞅那瞧瞧,眼花缭乱,一时不知要挑什么吃的好。
华灯初上,摩肩接踵的大街张灯结彩。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江天风月间,盈盈欢声笑语。人们都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服,言笑晏晏,热闹喧嚣。
宝马雕车香满路,沿途走来路过一个面具摊,江微尘回想过去的细碎片段,不禁停下脚步:“琼芜,带着孩子们去买糖吃,我且独自去逛一会儿再跟你们会和。”
“是。”
走了一段路,人挤挨挨中,两个孩子很快就被捏糖人的摊贩吸引。琼芜紧跟着他们,半步不离。
“我也会捏。”乘月望着那人精湛的手艺,忙笑道。
昭九轻哼一声,不以为然:“你才不会,你笨手笨脚的。”
“我是笨手笨脚的,但我们可以让风捏。”
诧异噘嘴,昭九下嘴唇嘟出来,有点小委屈:“可爹爹不让我们用。”
“小小用一下又没事,给你看我这几天训练的成果。”
她转眼在人群中瞥见个一身玄衣之人,轻轻抬手,一块小石头便飞了过去。
“啪”!
本想恶作剧一番,乘月一愣。
只见那人精准接到了她的石子,紧紧握在手中。
往上看去,她戴了黑色的半脸面具,却掩盖不住倾城的容貌,那双洞察世事的深邃双眸瞥向她们时裹挟浓浓的温柔,令人深陷其中。
好奇怪的感觉。
下意识牵住昭九,乘月盯着她,生怕她跑了似的紧紧盯着,目光不移。
“挺精准,就是缺了点力道。”女子走近她们,把石子丢还给乘月,倏然蹲下身子轻揉她头顶的碎发。
并没有强烈的抵触感,反而很受用,乘月轻哼一声,不愿服输:“那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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