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没有功夫盯他们,然而景明帝却有,趁乱造势的都暗地里派人盯紧了。
尽管事已毕了,但江耀庭还是觉得心惊不已。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按理来说他见事比怀璧更通透,可此刻却不如她冷静,又或许说是她平日里太善于掩藏情绪了。
他自己经历了那么多,对于涉及江家的事情尤为敏感,更不必说此刻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是他的亲生骨肉。
江怀璧看父亲这个样子,想宽慰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喟叹一声,“一个月……怀璧,这一个月过后,我想办法送你出京罢。”
江怀璧微一惊,“父亲……”
江耀庭又续一句:“我的意思是,过了这个月,无论你有没有错,我都向陛下提议将你调到地方上去历练历练。”
说罢观她容色,在她开口前又道:“你便是这一个月一丁点儿错都找不出来,以后在京城的日子也要艰难得多。我也不是不信你,只是如今这情况,翰林院里虎视眈眈,朝堂上一个个又都盯紧了你。他们即便知道陛下的意思,也都还是会不惜余力对你下手。现在没有半分错处,日后却也保不定会以怎样的手段去针对你。你约摸也能看出来,陛下是很记仇的。这事虽是陛下保证的,但是到时候真有人提出来,总不能是陛下被打脸,这责任还是要推在你身上。”
“你离开京城,哪怕半年都行。也不至于太招人嫉恨。”
说这些道理她都懂,但是……
“父亲,我走不了。一扯上立储这件事,我这辈子都走不了。只要我活着,便走不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虽诛心,却是事实。
江耀庭只觉胸中一闷,一旁握着杯子的手不住地颤抖,欲张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心里猛一跳,自责自己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更令父亲忧心。可咬牙想想,这话迟早得说明白,以后的路还长,总不能刚开始便颓废着。
她起身,另斟了盏茶,将他手里的茶换了,才发觉那空杯子上已有些湿意。垂眸温声道:“父亲,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可前面的路由人不由天,既已到如此,便退不了。您知道的,朝堂上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这样的势头现如今是这样,便是离京半年,一年,三年都是如此,因为我姓江。且陛下是不会放我走的,您太刻意的举动也只会令他生疑。我不能因为我,让您陷入长期的困境里。父亲执掌内阁才三年,现如今大齐虽为盛世,却仍旧有许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您以后是要匡济万民的啊……”
江耀庭眼眶已微微红润,眼前是满面殷殷的女儿。
忽然就有那么一瞬间想到,大齐海晏河清是他的信仰,万民和乐是他的梦想,可怀璧……她也是万民啊,她的水深火热,又有几人能匡济得了?
“……我明白了,”他放低声音,已接近喃语,“我想叮嘱的,你自己都知道,也无需我再多言……”
他面上有些挣扎,愧疚,失落,痛苦……交织起来,都尽数化作无奈。
江怀璧临出门时他又唤住她:“教导大皇子的侍讲不止你一人,你不必太过出彩。”
江怀璧一时间不知道他在说大皇子的品性问题,还是怕她太出风头,只轻轻应了一声便转身出去。迈出房门的那一刻,又听到身后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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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皇子再一次去往永寿宫时,宫门却是大关着的,敲了门只有个宫人来开门,只说淑妃身子不适不便见人,便又将门关上了。
他蹙了蹙眉,只觉有些泄气。冥冥之间竟觉得,仿佛这几日她都不愿再见到他了一般,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疏远了。他身旁的嬷嬷只说大概是因为淑妃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对他便疏远了。可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江初霁等宫人来禀说大皇子走了的时候,才略松了口气,命人将殿中门窗都关上,只说有些冷。但是此刻又没风,还远不到这么冷,宫人们只心底暗暗奇怪,却都并不敢言。
她干脆坐到床上,又盖了锦被,将帷幔也都拉上,仅仅留了合瑶一人在内。
合瑶看到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却又在可以克制,不免有些担心,“娘娘,若是身子不爽,奴婢给您请太医吧……”
“不必!”江初霁也觉得自己有些激动,声音有些大,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这一吓倒是令她瞬间惊醒,慢慢冷静下来。
她问合瑶:“你说陛下怎么会忽然要立大皇子为储?秦纾她生母以前是中宫,可不是都废了么?人现在都还在冷宫呢……”
合瑶压低了声音问:“娘娘,可这还并未册封太子啊……”
“现在这情形与册封又有什么区别?秦纾做了那样的事,陛下怎么敢立他……”
合瑶皱眉,仍是觉得不解,“奴婢听说这件事已经催了几年了,现如今皇子里头,也就大皇子最合适了。”
江初霁却听不进去,心头猛地一跳,喃喃出声:“……陛下该不是动了要复周氏后位的念头了吧……”
合瑶摇了摇头道:“这不太可能。周家是已经倒了的,陛下若要复后也得看看诸大臣答不答应。再说了,江大人权倾朝野,怎么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这些年您和大皇子走得那么近,他对您不可能一点情分都没有,以后若是当了太子,定然还是敬着您的,指不定早就忘了冷宫里那位生母了呢……”
江初霁闻言面色却是一变,“不……我接近他绝对不是为了这个,我……”
“娘娘,唐婕妤求见!”外面忽然传来通传声,里面二人都吓了一跳。
江初霁刚要顺口推辞了,可一想是唐婕妤,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扬声说了句见,便由合瑶服侍着下床梳洗。
第206章 文华
唐婕妤是六皇子的生母, 是与江初霁同一届的秀女选上来的。因没有家世, 又曾得宠过一段时间, 在宫中要想生存, 只能依附他人。江初霁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要拉帮结派, 但是背后乐意为她效力的妃嫔不少, 这其中就数唐婕妤来得最勤快。江初霁大多数是看心情, 不一定见她。
而她此次带来的消息却是令江初霁震惊不已。
“……娘娘知道臣妾居所偏僻,距离冷宫也近。昨儿个晚上, 臣妾发觉冷宫那边有动静,左右也闲着, 便悄悄跟了过去。谁知道发现冷宫外那个影子竟是陛下!”
她胆子本就小,此刻面上还有些苍白, 显然是惊吓到了,接着又道:“臣妾自然不敢跟过去, 便站在不远处偷看。陛下在那站了好久,朝冷宫方向一直望着。后来臣妾便听到他口中呢喃了一声‘令仪’,过了片刻便走了……”
江初霁面色顿时一变。
陛下居然还记挂着周氏?方才她还与合瑶说,周氏绝对不可能复位,可如今……若是陛下对她还有情, 岂不是自己所做的都功亏一篑了。
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脸上并无在乎的神色, 接着轻声询问一些关于六皇子的事情。听闻六皇子有些不大舒服,面上便挂了忧心的神色,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真的担心还是虚情假意。
待唐婕妤走后, 她才压制住心底的微微慌乱,吩咐了合瑶:“你去。想办法让大皇子来我这里,便说永寿宫给他备了糕点。”
“是。”合瑶发觉她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娘娘的心思,只觉得主子一慌起来,连她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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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子读书的地方设在了文华殿,虽还未册封太子,但除却无东宫属官外,其余安排都与太子仪制无异,自然这些都是景明帝默许的。
大皇子之前在内宫时已有内侍教导,且他本就天资聪颖,有好多课程在出阁后也无需再学一遍,几位学士经过商讨后决定重新制定一套方案。
其实第一日江怀璧去了只是走个过场,其他多已有礼部和鸿胪寺等安排妥当。第一日也无需学习什么,大多是仪式多一些,景明帝于文华殿门外之西耳房赐了宴,不过皇帝显然还是对大皇子有些意见,宴散后接下来的内容他连看都没看,直接出了殿。
江怀璧第一次接触皇子读书,规矩也细得很。
“每日先读四书,再读经史,务要字音正当,句读分明;每日午膳后,从容游息,或习骑射;每日夜读本日所授书,各十数遍,至熟而止;凡读书三日后一温,须背诵成熟。遇温书之日,免授新书。春夏秋月,每日习字一百;冬月,每日写五拾。笔法点画,务要端楷。遇朔望及大风、雪雨、隆寒、盛暑暂停讲读、写字……”
江怀璧立在一旁,看到大皇子双眸清亮,沉稳冷静,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只一瞬便将目光移开,却发现大皇子有意无意在看她,心底不由得微微一沉。
这一日所有仪式只到申正时分便全部结束,各学士以及讲读官按次序退出去。江怀璧刚出文华殿,身后已有大皇子的内侍追出来,让她留步。
前面刚走不远的众人又回头来看她。她自然不敢推辞,只能应了。众人看了看又都相继转身离开,仍旧伴随着低声议论。
大皇子走出来,面上的清冷尽显无疑,他瞥了一眼还在看着众人离开方向的江怀璧,默了片刻轻声道:“我就说江侍讲迟早有一天会教我的。”
江怀璧思绪拉回来,转身行礼:“见过大皇子。”
大皇子目光微闪:“江侍讲不必多礼,以后若有不懂之处,还需多请教你。”
“大皇子客气,这是下官本职。”她语气仍旧平淡,并未有谦恭之色。然而大皇子并不在意,他回身望了一眼文华殿内,空无一人,眸色深了深,与他的年龄毫不符合。
江怀璧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可也深知此地并不是谈话之处。她不知大皇子留她是何用意,半晌后见他并不出声才问:“敢问大皇子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才十岁的少年浑身气势天成,望了望那些屋子,随手指了一间,道:“我们去那里说。”
有他自己的内侍在门外守着,两人在屋内也还算安静。
大皇子先开口:“你们是不是都与父皇一样,认定我为人不端,劣迹斑斑,残害手足,意图弑君。”
江怀璧惊了惊,没想到这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然而他既然说清楚了,其中自然是有隐情的。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大皇子的意思是……”
“那些事的确是我做的,无论大的小的,每一件事都经我手,”他先承认了,然后才接着道,“可若我要说,我事先并不知情,你信不信?或者是,有人要陷害我呢?”
江怀璧并不觉得意外,这个她早便猜到了,她默了默道:“别人信不信不要紧,关键是现在陛下不可信殿下。”
大皇子苦笑一声,也不理她的话,又问:“若我再说,陷害我那人也是被人陷害的呢?”
江怀璧心里已有一条线索,能够对大皇子下手的,后宫嫔妃最为方便,而那人背后的人,八成就是黑蓬人了。
“殿下想说什么?”
大皇子双眸清明:“三年前我就知道,你将来肯定是有大好前途的,我也乐意做你的弟子。既然有这缘分在,我也不好再瞒你。后宫里这几年与我接触最密切的,便是淑妃娘娘。”
江怀璧瞬间面色一变。
“你应该能想通的,我便不再多言了。我只是……真的很难过,当年我母后入冷宫,待我最亲近的,便是淑妃娘娘,可我万万没想到,是我看错了她。”
江怀璧一时间难以相信,心中却已隐隐有了猜测,阿霁其实早就变了。只是每每入宫看到她的笑颜时,还是愿意粉饰太平,告诉自己她还是那个小姑娘。
是人都会变的,然而放到阿霁身上,还是止不住地有些难受。那种感觉,像极了当年对母亲的那份冷漠。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她暗暗吸一口气,缓了缓心绪,将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
“那殿下自己呢,您是怎么想的?”大皇子当时已经七八岁了,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思想,看现在这个样子,并不像不明是非的样子。既然知道了是错的,为什么还要做。
大皇子眼眸幽深起来,面上的稚嫩半分也掩不住他的成熟。
他并不回答,只说:“我记得内侍教过我孔夫子的言论,里面有一句‘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江侍讲高估我了,我也不过是个不得圣宠的皇子而已。”
江怀璧听进去了,却是觉得有些无奈。小小年纪,还打哑谜。但她还是相信,大皇子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她轻笑了一声:“下官可没有高估殿下。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现如今殿下出阁,能够让陛下松口,那才算本事。之前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您若是能入住端敬殿,任他是谁不都得听话么?”
大皇子闻言果然容色一变。端敬殿是大齐历来皇太子的居所,他虽知道自己将来总会有这么一天,可真正敢说出来的,却只有她一人。
江怀璧不再言语,起身行礼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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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徽与江怀检于七月底到达京城。当傅徽从马车里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走出来时,江怀璧那颗心才算是彻底放下了。
江耀庭还未回府,她便引着二人先去前堂。江怀检这三年来进益不少,相较于三年前,现在倒是愈加端正大方起来。
江怀璧依着从前的礼仪对傅徽庄重行了一礼,还未起身便吃了一记爆栗。她愣了愣,这么多年似乎还真没有人打她了,还是这么粗暴的方式。
一旁的江怀检亦是目瞪口呆。老头子脾气甚是古怪,在沅州一天到晚连话都不说几句,偶尔江怀远需要他医治时,也只是拿了药箱过去看看,全程只说脉象症状,其余一句话也不多说。若是哪天心情不好,还会张口骂两句。
可这此刻……
“你小子现在是翰林了,就连我这老头子也忘了?一声不吭就要娶媳妇,你……”话至激愤之处没顶上去,嗓子一哽便开始咳,咳完了接着说,“告诉我了么?好歹我也是你的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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