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便立刻想到了刘无意。同为太监,刘无意可是御前的人,景明帝尚且未曾有所怀疑。
左右都到了这份上了,她心底暗暗下了决定,出言道:“微臣想问陛下,那晚为何会怀疑代王?”
景明帝似是一怔,不由得蹙了眉。对于代王他心中亦是有万千矛盾,本就不愿也不忍去想,此刻江怀璧却又没头没脑地提出来。
他语气有些沉:“你想说什么?”
江怀璧话中语气他还是能听出来的,她答话可从来不会牛头不对马嘴,出言必有目的。
“微臣只是想问一句,陛下真的觉得一直真心相待的人,内心便是忠心不二的吗?”她觉得拳中已沁了微微的湿意,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开了口便收不回来了,决心也是要早早解决掉这件事。
“若陛下自认为与代王感情深厚,当初叮嘱微臣时宁肯查不出来,也不愿让他人怀疑代王。可到最后,先行怀疑的,还是陛下您。”
眼看着景明帝已有些不耐,江怀璧没敢停,继续道:“同样,若是陛下身边一直忠心耿耿的人忽然有一天被查出来与他人勾结,陛下愿不愿意信?”
景明帝沉默。
殊不知这沉默的片刻里,江怀璧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她一向是谨慎的,那一晚其实还未出答案时,她便已提前想好了。即便种种证据都指向代王,她也不能写代王。被景明帝一直盯着是非常痛苦的。
但是景明帝显然没有陷入到这个问题里,他思想的敏捷远超出江怀璧的意料。
“你自己心中定是已有答案了。怎么,不便于说出来?”景明帝倒也不恼,面上浮现出一抹深沉,稍一沉思便大概知道她的意思,问道,“你拐着弯想要告诉朕的信息,是想说那人与朕很亲近,且——那人同为内侍,可是如此?”
江怀璧应声:“是。”
那这人身份便已经很明了了。
景明帝默然朝外面看了一眼,轻笑一声:“你还真敢提?”
这语气中却没有半点怒意,只冷淡些。江怀璧便知道景明帝之前大概也是有所怀疑的。
江怀璧忙躬身道:“陛下,微臣也仅仅是猜想,还未有证据……”
景明帝斜睨她一眼,这话也就只有她敢说。也好在不是在朝堂上,否则那些言官光口水不都得喷死她。
“行了。御前的人你不必操心,朕自有主张。……你先去忙罢,有事了朕传你。”
“是,”江怀璧正要告退,话至嘴边又改了主意,“陛下,微臣能否请旨入宫去看看她……”
景明帝修眉一挑,看向她的目光便有些不善。江怀璧等了片刻,却听他道:“……不准。这件事了了以后再说。”
江怀璧默了默应了声是,然后躬身告退。
至文华殿还有一段路程,一路上她都心绪不宁。时不时回头去看背后无尽的宫墙,心里觉得压抑得很。
她忽然想起来三年前阿霁还没入宫时,曾说过若能进宫便要为江家谋划的话,可那其中道理她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她知道阿霁有些方面与自己其实很相像,宁肯自己吃苦,也不能连累家族。
想来她说的那些话,阿霁一句也没听进去。阿霁的心眼大约和她一样小,好多事都是睚眦必较的,周氏只要有一人在,阿霁便不得安心。
所以她抢先对大皇子下了手。
她只听说阿霁这三年待大皇子极好,后宫人只称赞她贤惠。可未曾想到她接近大皇子乃是为了做那些事。大皇子不是蠢笨之人,他也对她说过那件事其实他不知情的地方还有很多。她竟没想到是阿霁在背后做了手脚。
阿霁入宫前的十五年,她想方设法去保护她,呵护这个被捧在掌心里的妹妹;十五年后,她变到曾经自诩为最了解她的哥哥也看不懂她的心。
后宫虽然处于皇宫内部,但涉及天子的事情无论多偏远都传得飞快。若是阿霁被降为婕妤的旨意一下,定然会第一时间传到她这里。可她之前没有听到过一点风声。
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那圣旨是景明帝见了她以后才下的,她是知道这封圣旨的第一人。那阿霁她……江怀璧觉得蓦然有些失落。江家对不住她在先,但现如今她仿佛要与江家割裂了一般。
景明帝的意思很明白,这事若是江家能忍住便算了,只当是后宫琐事;若父亲敢出面求情,闹开了,可就不止现在这么简单了。
按着景明帝的说法,秦纾很快便要册封太子。若阿霁此事事发,牵动的便是整个江氏一族。
她脚下的步子忽然一顿。这次没再往后看,只觉得自身后吹来一阵风,将袖中那握拳的掌心中的汗都吹走,两袖间便只余凉意。
前面是路,后面是路。
可她分明看到的是,前狼后虎,爪牙凶猛扑咬而来。
她暗暗告诉自己,有路的,只是艰难而已。一切都会过去的。
阿霁此次对江家是个巨大的打击。她竟忽然觉得无能为力,她帮不了她。位高权重的父亲也帮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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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府后江耀庭还未归来,她一至前堂,便看到宋汀兰已在等候。她刚喜欢性要去摸茶杯,宋汀兰却已款步上前,拦住她抬手斟了一杯,捧上前去,柔声道:“夫君请饮。”
江怀璧:“……”
说实在她是真的有点害怕,比她再在景明帝面前还要怕。
宋汀兰身边的一个嬷嬷两个丫鬟都在一旁立着,眉眼低垂。木樨木槿在门口,都能听到里面的动静。
江怀璧怔了片刻,没接。然后抬头清清冷冷看了她一眼,自顾自重新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宋汀兰自觉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待她转身后才将茶杯放下来,轻轻搁在桌子上。江怀璧不肯让她近身,三步之内她已自动退离。
她一开始不知道这些,在看她多次以后,才不得不认清现实,现如今也很少去贴着她了。
宋汀兰轻一咬唇,欲言又止。
江怀璧终于开了口:“若无事你先回去罢。明日回门,该备的我都让人备好了,明日我会去。”
宋汀兰只觉心下一凉。江怀璧竟连做这个的机会都不给她,那么她嫁过来做这个主母究竟有什么意思?
憋了三年,好不容易嫁进来,这才不过三天,便已是这般模样,她只觉有满腹怨言要诉说,面色已经不大好看,眼眶里蓄了泪意。她心知自己此时一开口定然是已分不清南北,咬了咬唇,一转身便抬步离开。
直到掀了帘子的那一刹那,江怀璧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她眸色一暗,猛地转过头去,对着江怀璧的背影便要开口。
身旁的齐嬷嬷看着势头不对,便暗地里悄悄拉了拉她。自家姑娘端正时那是相当温婉,可要发起脾气来可就连谁也不认了。这气冲冲地冲上去,以后姑爷对她还能有好印象么。
“少夫人,您先息怒,咱回去再说……可千万别急……”
宋汀兰看着江怀璧的背影,盯了半晌,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谁知道一转身刚出去,便险些与疾步而来的江怀检撞了个满怀。两人都吓了一跳,倒是正扶着宋汀兰的豆蔻有些脾性,先嚷嚷起来:“怀检公子您怎么不看路呢?你瞧把我们家少夫人撞的……”
江怀检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但好歹也是长辈,他退了一步行了一礼认错道:“是怀检不当心,让二嫂嫂受惊了,嫂嫂且饶了我这回,下次一定当心。”
宋汀兰面色不大好看,也不肯受他的礼,挣脱了豆蔻的手,抬步便走出去。
江怀检觉得心有愧意,但还是手头这件事要紧些。他掀了帘子进去,此时也顾不得莽撞不莽撞的了。
“二哥,傅先生不大好了。”
第212章 老头
江怀璧一怔, 当即也不顾不得其他了, 抬脚便要往后院去。江怀检紧跟着, 眉间亦是焦急之色。
然而江怀璧去了才知道, 哪里是什么大问题, 也不过是傅徽又在闹脾气罢了。来京城有些不适应是一点, 主要还是他嫌府中闷得慌。在沅州时尚且可以出门, 现在出个府都不大方便。
江怀检看她进去后便默默退了出来,屋内只留了两人。
江怀璧将门关上, 转过身,看到老头子坐在窗前正烦躁地翻着一本书。她素容立定, 朝他行礼,唤了一声:“夫子。”
傅徽将书合上, 随意往一边的架子上一丢,也不管放没放到位置上。随即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让她做。
江怀璧坐下, 轻声问:“夫子让怀检引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傅徽冷哼一声:“知道你平时忙,不找个理由,你都不看我这老头子一眼。这半个多月我看到你的次数不超过五次!”
“……”
她默然片刻,刚要问出口, 去听傅徽语气平缓:“明天是那宋家姑娘回门的日子?”
江怀璧点头:“是。”
“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傅徽长叹一声,“你往后准备怎么办?”
江怀璧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窗外, 不远处可以看得到木樨的身影,才放下心来,也没瞒着:“再过段时间, 我与她和离。”
傅徽摇了摇头,身子往后一仰,躺在椅子上。
“这说回来还是人家姑娘吃亏。和离也不过就是听起来好听些,还不是都一样的。现如今她也算是江家新妇,到时候众人议论她可比你要多些。”
“这我知道,可从一开始就没法子。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我知道她对我有意,但没想到能有三年这么长,更没想到宋太师会亲自向陛下提起。”
“唉……你还是低估了女人的心思。按理来说你长的也是颗女儿心,怎么就不能做到心有灵犀呢?”
江怀璧半晌无言,她已经快不记得她是女子了。可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似乎是……只有依偎在沈迟怀里时,她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份她很少感知过的柔软与甜蜜。
傅徽笑了笑,连几乎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故作神秘地问她:“你想不想知道我被人掳走那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
江怀璧侧首,面色缓然:“那就听夫子讲讲故事。”
傅徽满意点头。
江怀璧心中其实是无奈的。今天若是不如了他的意,怕是这脾气得闹好几天。
其实黑蓬人将傅徽掳走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她将傅徽接到京城便是为了防着黑蓬人。黑蓬人盯着的是他那身医术,然而那病在他手里其实也并不见得能治好。
傅徽的故事显然没有超出她的想象。他年纪虽大,但性情倒像是个孩子一样。她记得当初傅徽启蒙她的时候还是比较严肃的,现在越活越有童心了。也不过就是讲他被关起来的那段时间还如何捉弄那些人的事,与以前给她讲如何与丫鬟小厮玩耍的套路都一样。
末了江怀璧默默问一句:“我就想知道您为什么就那么相信阿福在他们手上。”
阿福便是傅徽那个死了多年的孙子。傅徽虽然看上去疯癫些,但不至于分不清是非。以前跑出去虽嘴上说是找孙子,其实也就是借口出去转悠一会儿,身边一般也都有人会跟着。
当时与黑蓬人谈话时她便一直疑惑,其实主动权一直都在傅徽手上,能令他心甘情愿出去,且在那里留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原因究竟是什么?
傅徽却笑了,口中已有几颗牙脱落,倒有几分弥勒佛的慈祥。
“我不信啊。……我只信阿福已经死了,这么些年念着其实挺好的。你说他要是还活着,应当比你大不了多少岁,我年纪都这么大了,得多拖累他。我可是他最亲爱的人了,让那孩子眼睁睁看着我走,他得多伤心。他得每天夜里想着他的父母,想着我,为了世间这些破事儿操心,无论爬到什么高度都得提心吊胆地活着。倒不如和她父母团聚……”
江怀璧观他近似疯癫,可眼中却蓄了浑浊。心间微不可闻地一颤,原还有这样奇怪的老人,他求平稳而不得,干脆连希望都不存了。
“我当时不是去找孙子的。只是发现那来人身上带了病症,瞧着可怜,便跟着去了。后来那几天吃喝也吃喝足了,耍也耍够了。我看着那青年病好了才离开的。那些人也没阻挡我,从头至尾也没让我做什么,就一直关着,可把我闷坏了……”
他忽然起身,去一旁的柜子中翻了半天,才拿了个匣子过来给她看。
那匣子打开后里面竟是一支簪子。
江怀璧怔了怔,听他道:“这簪子你或许不识得,但我却记得很清,这是你母亲的东西。还有,我那几天再那里可是没闲着。那事挺重要的……”
他顿了顿,抚须片刻,一开口却是:“我忘了。”
江怀璧:“……”
傅徽摆摆手:“我以后给你写出来好了,一时间想不起来,也说不清楚。”
他将那匣子先交给江怀璧,然后低低问了一句:“丫头,你新婚那晚去哪了?”
江怀璧轻怔,轻声回:“我在墨竹轩。”
老头子噫了一声。
“我可是看见你和那谁在后院私会了,整个人都东倒西歪的。都还从没看见那样的你,还被人抱回去。幸亏看到的是我,要是旁人,我看你怎么解释得清。”
江怀璧微惊:“夫子……”
“你大可放心,老头子我这张嘴严实得很。……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他是谁?丫头动心了?”
江怀璧恍然觉得面颊微热,眼光有些躲闪,一时竟不知道改不改说。这事父亲尚且全然不知,最先知道的竟是他!
傅徽循循善诱:“你说嘛,老头子我一直在这后院里,眼睛尖得很。指不定他哪天偷偷翻墙来看你,我都不认得。我也想知道,素来心高气傲的丫头你看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怀璧:“……”
她觉得要说,还是从头说比较好,这从头说可就长了……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只道了一声“父亲该回来了”便借口告辞,从起身到转身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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