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霁此刻再也笑不出来, 连强颜欢笑都扯不出,直低低应了声:“我还好。”
江怀璧看着对面已经彻彻底底与从前不同的姑娘, 心底沉痛了一下。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眸已经开始深不见底了?怪自己,怪自己前几次已存了疑心却并没有及时将她拉回来。
江初霁没等哥哥问,将事情从头至尾一一道来,比景明帝半警告半威胁的话要详细得多。她惊异于江初霁心思的缜密, 这计策已经谋划了三年,也就是说, 从她进宫开始便已经有了这想法了。
她问了一句:“阿霁,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江初霁眸色清明,不答反问:“哥哥猜不出来?”
江怀璧袖中的手微一紧。她是有过猜疑的, 阿霁从来都说要为江家着想,宫中能算计皇子,且为大皇子的,定然都是为了储君之位。可阿霁不是那么争强好胜的性子,她在江家长大,且一直是跟在母亲身边的,母亲教导出来的她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的她。
江初霁轻嗤一声,垂首慢慢绞着帕子,轻声道:“哥哥能想到的,哥哥只是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对么?”
她顿了顿,眸子向殿外一扫,复又道:“宫里的女人都漂亮,一个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容色倾城。她们又怎甘愿一辈子埋没在深宫里,和那些白发的太妃一样孤寂地死去。她们不甘心啊……所以每个女人都是有野心的,只不过所求不同罢了。有人为了荣宠,有人为了孩子,有人为了地位,有人为了家族。”
“我是江家的女儿,有家世,不缺荣宠,进宫便是昭仪,一路到淑妃,地位尊崇。可我要为我腹中的孩儿着想,也要为江家的未来着想。我不能让江家与周家一样,一夕覆灭。我初初进宫便比他人心都大,可表面上还要沉稳收敛,直到周令仪进了冷宫以后我才能展露头角。”
“我不能让秦纾登上储君之位,更不能让周氏复起威胁到我们江家。……几十年后将是另一个场景了,哥哥,你明白的。”
江怀璧觉得双手都开始发冷,阿霁这样的心思,她竟没有及时察觉到。她明白,她怎么不明白?正是因为她明白,祖父与父亲明白,所以她女扮男装二十年,至今走上朝堂,皆是为了以后。
可还是满心的失望,又夹杂着心痛。
“无论周氏是否被废,储君人选都只能是秦纾,”她缓下心绪,只能慢慢给她分析,“即便中宫被废,他为庶出,因他是长子,也不会挨到二皇子。岳贤妃的母家岳家为先帝所不容,陛下自然不可能违逆先帝,所以岳氏不可能立为皇后。若再立皇后,无论是重新再娶还是自妃嫔中择贤册立,都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现如今前朝步步紧逼,陛下需尽早做决定,即便大皇子出了事,也不可能立神智不健全的二皇子为储君,更不可能考虑到你腹中的孩子。”
“阿霁,前朝局势要比后宫阔大得多,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陛下登基将近六年,你于后宫未能窥得全貌,这样冲动的决定,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你告诉哥哥,这三年,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处,抑或是,受了谁的蛊惑?我知道你素来聪颖,可这计划持续时间长,细节安排周密,不是一个人所能谋划的。”
“你告诉哥哥,还有谁?”
江初霁似是愣住,抬起眼眸看着她,却是满眼的茫然。哥哥后面的分析,她听得满腹疑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这一切的决定,是我一人所为,没有其他人啊……”
江怀璧目光凝视着她,淡声问:“阿霁,你可想好了,当真没有其他人了?”
江初霁细细沉思一番,还是摇头。
江怀璧心底一沉,竟瞬间觉得有些迷茫。
“按你的说法,我觉得你算计大皇子时是留有错漏的。然而大皇子与我所说的,是他从头至尾被夹在中间,两边都不知情。这其中定然是有猫腻的,如果你不知,他也不知,那便是中间还有人在操纵。他在助你,也在助大皇子。”
江初霁所知道的情况其实并不多,暗中那人已帮她将这事情坐实了。
“我能想到这一点,陛下自然也能想到。阿霁,如果其中有什么疑虑,一定要告诉我。陛下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若是到最后什么都查不出来,他仍旧会从你身上下手。”
她有些犹豫,阿霁如今正有身孕,不宜多思,可如今这情况,根本就放不下心来。
她只能道:“阿霁,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现在准备做什么,都不要去想了,停手,所有的都停下,什么动作都不要有。现在情形已经如此,静观不动是最好的法子。后宫毕竟是后宫,翻不起大的浪花来。你好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其余的,交给我和父亲就行。”
“不要觉得愧疚,你的平安就是我与父亲最大的愿望。不辜负江家的前提是,你不辜负你自己。”
江怀璧出永寿宫时,是个响晴天。已至八月中旬,难得有个好天气,可那阳光却偏偏亮得刺眼。
她回身看了看阿霁的宫殿,心中是满满的担忧和惆怅。
江初霁在江怀璧走了之后便又将合瑶唤回来,低声吩咐了一句:“我让你做的事,停手罢。”
合瑶怔了怔,却听她又道:“所有的,做完的没做完的,都停手。无论有没有把柄都不管了,可能我们一开始就错了。或许……是另一个方向呢。”
合瑶虽不解,还是听命应声出去了。临走时听到江初霁在身后低低叹了一声,也不知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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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浣衣局内,所有的宫人都忙忙碌碌。这里负责宫中主子们的衣物浣洗工作,整日里不得闲,活又重,大多都是犯了错的宫女才被罚到这里当差。
北角一个老嬷嬷高声吆喝了一声,一旁抱着衣服的小宫女忙吃力地应了一声,转过头去。正在洗衣服的其他宫人瞥眼看到她清秀的面庞,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银铃才不管他们,将衣服赶忙抱过去,又谄笑着对那嬷嬷说了一堆好话,随即又楚楚可怜地掉了几滴眼泪,才得了片刻闲时间,坐在角落里歇一会儿。
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她的目光才变得冰冷起来。
万万没想到,使尽了力气好不容易进的永寿宫,却忽然被江初霁随便找了个理由赶了出去。随后被德妃拣了过去,谁知那德妃心更狠,没过几天直接将她发配到了浣衣局。
这里已经待了半个月了,日子也实在是煎熬。
她长叹一口气,琢磨怎样尽快从这里出去。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银铃?”
她疑惑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一时竟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同样穿着下等浣衣宫装的宫女,样貌也不出众。她在银铃进来之前便已在这里了。平日里也不说话,看上去似乎是胆子小。
银铃很快反应过来,轻轻一笑:“这位姐姐是……”
那女子直接坐过去,又朝后看了看,确认那嬷嬷已经出去来才又转过身来。
“昭宁郡主,果然是你。”
银铃面色大变。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能认得出来她是谁了。
她也不再遮掩,径直问她:“你究竟是谁?”
心跳地有些快,她知道,若是身份保不住了,这条命也就丢了。皇帝对当年晋王一.党耿耿于怀,她若被发现了身份,定然有很多人都要抓她去领赏。
“三年前,晋王府,丁瑁,以及他身边的侍女,还记得么?”
银铃一惊:“你是湘竹?你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会活着!”
母亲当年亲口与父王说她已经死了的,还涉及什么秘密之类的。她当即对湘竹怀疑起来,想起来晋王府的覆灭,面色惨白。
湘竹不理会她,只径自说道:“当年你是郡主,我是奴婢,不成想到如今还都一样在这浣衣局里,每天累死累活地浣洗衣物。也没什么区别嘛……”
银铃如今心中是慌乱无比的,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当年的事是否与她有关系。刚要问她,却看到那嬷嬷已经走进来,两人不得不站起身来继续去干活。
湘竹年龄大些,比她的活要重,还是时不时偷个懒,伸伸懒腰,一抬头看到一方灰蒙蒙的天,心底涌上一股酸涩。
当年她死皮赖脸跟着江怀璧等人从晋州回了京城。江怀璧不肯带上她,她就一直跟着,可到了京城也依旧是无依无靠,阴差阳错进了一户人家当下人,后来又被算计着进了宫当宫女,再后来便沦落到了此地。
这日子就是难熬些,可看了看其他人,心想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好在她居然遇到了秦妩,正好可以利用利用。
她一低头看着一对衣物,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来三年前丁瑁与晋王妃陆氏的那桩旧事来。
第215章 往事
入夜后湘竹约了银铃出去, 两人钻进了浣衣局靠后面一间偏僻的屋子里, 因长时间无人打扫, 房中已落满灰尘。湘竹还好, 只银铃觉得有些阴森, 一路都警惕着她。
湘竹挥袖拂了拂那些灰尘, 回头低声道:“现如今你也不必端什么架子了, 你在宫中的地位可还不如我呢。”
银铃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目光高傲:“那我也是大齐皇家秦氏血脉, 从骨子里便不是你这贱奴可以比的。你当初有意勾引我父王,后又背叛我母妃, 你是不是皇帝的人!”
湘竹甚至惊讶了一下,她怎么就莫名其妙断定自己与皇帝有勾结?
“我是我, 不是谁的人,”她蹙眉出声, 没打算废话,开门见山,“晋王与晋王妃的死另有蹊跷。你这身份实在是危险得很,指不定哪天被抓起来便砍了,总不能让你至死也不明不白。再者, 好歹我在晋王府也居住过几年,这件事总不能只我一个人知道。”
银铃便不说话了, 静静坐着听她讲。从窗的缝隙里溢进来的月光穿透她的眼眸,竟有几分明亮。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人谈论父母了,三年过去后仿佛以前的从来都没存在过。小姑娘在宫里活得压抑, 最先磨她性子的是太后,从前在晋王府里的那些娇纵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垂首帖耳,久而久之那种谦卑刻倒骨子里,连同那高贵的血脉一起被埋没。
她只能以沉默和冷漠来伪装自己,装得镇定,万事不慌,仿佛什么都懂一样。可若是真的都能应付,也不至于被赶到浣衣局来。
“你父王和母妃一定没有同你讲过,十多年前的故事。”她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少女,眸中平静如水。
“先帝在时,陆家家世其实是不错的。你母亲以才华名动一方,今晚便要娶她,谁知定亲后还未成婚陆家便被人诬陷下狱,后来抄了家。晋王坚持将晋王妃娶进府,许诺会为她报仇,晋王妃因为感激而对他动了心。”
“而这背后却是一场算计。是晋王在背后操纵,将陆氏的才名传出去,又令人对陆家下手,最后假意好心,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母亲陆青窈德才兼备,最重要的是,她深谙谋略,可为晋王效劳,成为他在内府的贤内助。陆家再鼎盛又怎么样?也是一辈子都没进过京城。晋王妃在嫁进府五年后才知道了其中的隐情,而那消息,是我的叔叔丁瑁告诉她的。”
银铃听得有些糊涂,却又大多是震惊。她几乎要惊叫起来:“你都在乱说些什么!父王他是爱母妃的,他们二人……”
湘竹打断她的话:“别急,我还没说完。为什么会是丁瑁告诉她的呢?那是因为,晋王妃陆氏与丁瑁之间——有私情。否则你觉得以她那高傲的性子,会想方设法将我送上晋王的床?”
她顿了顿,抬手对银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接着讲:“他们二人有私情后本是可以私奔的,可是那个节骨眼上却有了你。晋王关心她,将府中侍卫都加重了许多。他们只好作罢。可从那以后,晋王妃从未尝试过去接纳晋王,仅仅是将他当做孩子的父亲看而已。至于继续为晋王出谋划策,自然是听从丁瑁的意见了。”
“而你父王呢?你父王才是最狠心的人,算计了陆家不说,将你母妃一辈子都搭了上去。他们都死在涞州也好,后面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完美,因为晋王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要将晋王妃立为皇后。你最了解他的性子,你觉得陆氏知道他那么多秘密,晋王还会留着她么?”
银铃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我再问你,你可还记得晋王府中有一名妾室?”
银铃仔细翻找记忆,不明白她想说什么:“阮丽娘……那个痴傻多年的女人?”
“对。晋王真正爱的人是她。她是晋王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他曾经的贴身侍婢,两人从小也算是青梅竹马。你难道没有发现晋王妃的面容有两三分像她么?”
银铃觉得有些怔,这些事情,没有人跟她提起过。那个阮氏,她甚至还捉弄过,对她的印象就只有整天都在玩弄胭脂水粉,黛眉朱唇,看得出来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但毕竟年纪大了。
她犹豫了片刻,忽然记起来:“她……仿佛一直在模仿母妃的妆容。”这致使她一度认为那恬不知耻的老女人在争宠。
湘竹轻笑一声:“错了。那本来就应该是她的。晋王爱她,但是更看重晋王妃。可她对自己已经死了心,偏偏将自己活成了晋王妃的模样,以为能挽回他的心。岂不知这世上已经没有那个曾经与年少的她许诺要双宿双栖的晋王。也没有人来扮演她的良人,所以后来你也看到了,她闲暇时喜欢唱戏,不成曲调,只取情意。 ”
“这算是晋王负她的。可也没对得起晋王妃。你知道他们在涞州怎么死的么?是你母妃亲手杀死晋王的,她看清了所有,不愿晋王北上经过陆家,也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摇尾乞怜祈求存活。随后你也知道了,晋王妃被斩首。她为你想了很多,知道一旦晋王登位,她死了就没人护着你了,所以暗中让人联系了太后,保你一命,否则你以为小肚鸡肠的太后能主动将你留在身边?”
她长叹一声,满眼惋惜:“晋王府不会再崛起了,纵你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将皇帝怎么样。况且我们现在还在浣衣局。”
银铃只觉得身子发软,这么多年的坚持忽然就没了支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一开始是复仇,后来只想活着。可是只活着有什么用处呢?此后也不过一个人浑浑噩噩而已。
湘竹这些故事她信不信都没有必要了,所有往事一如过眼烟云,真的假的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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