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商与陶应早便乖巧排坐于室内,郭瑾进屋时,两人颇有礼仪地冲她拱手作揖,见郭瑾满意颔首,这才端端落座回席。
郭瑾跽坐于堂前,翻开书籍,提出诗经中的几处原句,与对面两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共同探讨,询问二人有何见解。
课至中途,难免困乏。
郭瑾起身环视,正领着两位公子吟诵诗词,便见那道半开的窗子处,露出一只漆黑的脑球,那人鬼鬼祟祟躲于墙外,像是偷听的做派。
郭瑾示意陶商二人继续吟诵,自己则悄声步出门外,绕行至那位绿色罗裙的娇俏姑娘身后。
见对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内,郭瑾轻咳一声,“小姐若欲听课,何不一同进门?”
从对方的装扮来看,显然不是什么僮仆女侍,倒像是府中的夫人小姐。
谁知对面的姑娘被她猛然出声惊得一颤,而后便似小鹿般瑟缩后退,眼睛惊慌失措地胡乱转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聚焦到郭瑾身上。
看这样子,似是患有眼疾?
郭瑾伸手晃一晃,“恕在下唐突,小姐可能瞧见?”
对方闻声更是委屈不堪,两只眼睛忽闪一番,豆大的泪珠便啪嗒几声,直直滚落而下。这般情态,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登徒子的行为。
郭瑾懂事地退后几步,留给对方足够的空间,正要继续邀请对方室内而坐,那姑娘便已抢先踉踉跄跄地逃奔而去。
郭瑾:“……”
第58章 不治而愈
秋意阑珊, 感受到衣袂间瑟瑟鼓动的日风,郭瑾转身回屋。
陶商与陶应二人正伏案而作,将心中所得付于纸上, 郭瑾不动声色地落座于堂前,待二人将所作手记皆交到自己手中,她这才漫不经心地询问一声。
“不知两位公子家中可有姊妹?”
陶商性情活跃, 闻声忙抢先答道:“回先生话,家中仅有一小妹,但奈何天生眼疾, 并不怎生见客。”
小妹、眼疾?如此一看,倒是全数对上了。
郭瑾翻阅着两人的心得, 话题还是围绕着那位患有眼疾的姑娘, “既是府内授课, 为何令妹未曾一同前来听讲?”
陶应见陶商欲言又止,这才淡淡吐出一声, “小妹眼盲性懦,若是拖累先生授课, 岂不贻笑大方?”
话罢仍是一副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
眼盲性懦?这竟是身为兄长对自家妹妹做出的评论?郭瑾不由眉头深锁,当年自己天生视弱,自小便要日日佩戴眼镜矫正视力, 也正因此,招得不少男孩子戏弄嘲笑。
幸好家中有位温柔强大的哥哥,自从得知郭瑾的困境后, 无论大学课业有多繁忙,仍不忘得空便接送她上下学,甚至连累自己的好朋友,体验着单身狗本不该拥有的带娃生活。
兄妹间就算做不到守望相助, 但起码也要互留几分尊重。
郭瑾突然就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人,她想自己的爸妈、哥哥,除此之外,似乎还有那个被自己生生推开的人。
“奉孝……”,郭瑾喃喃一声。
陶商与陶应未听真切,忙探头询问:“先生是要论及孝义?”
郭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跑了神,忙掩面轻咳几声,若无其事道:“不过无心之言,两位公子且翻开《九章算术》,今日我们先来论及数理。”
陶商与陶应忙乖巧照做。
课后稍作休整,郭瑾留下几道习作后,便起身卷起书简出门而去。
郭瑾先是于陶谦府中徘徊几步,生怕自己的动作太多刻意,又专门转道厕所晃上一圈,趁着女侍恭恭敬敬为自己焚香熏衣的功夫,郭瑾终于顺利打听到方才那位姑娘的故事。
原来对方名唤陶然,是陶谦膝下幺女。
此人自小便聪明伶俐、知书达理,是个得天独厚的好苗子。谁知十二岁那年不慎被火焰熏伤了眼睛,这才落下眼疾的毛病,万事万物看不真切,只能终日将自己禁足房中,生怕遭受弟兄伙伴的嘲笑羞辱。
据闻这位陶然小姐七岁便能作诗,十岁便曾为祖母寿宴作赋,如此天资聪颖之人,若因眼疾而凄惨收场,着实有些可惜。
郭瑾叹息一声,脑中突然忆起自己家中好吃好喝供养的那位神医。也不知若华佗出手相救,会否能有一线希望?
郭瑾知道自己本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人在江湖漂,谨慎些总没坏处。毕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庸医冒充华佗名讳,又或是普通行医之人恰巧与华佗重名?
若这位华佗真能将陶然的眼疾治愈,也算侧面印证了此人就是华佗本尊,而非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倒也是一举多得。
想通此处,郭瑾整理衣冠,复寻至陶谦门前。
陶谦正同府僚商议要事,郭瑾自觉垂手静候,与身旁的桦树映出两道平行的身影。郭瑾凝着院中嶙峋而立的假山石,叶落翩翩,焦黄色的树叶覆满石顶,倒有几分宁静悠远的气韵。
片晌,众人方散。
陶谦将众卿送出门外,视线逡巡一圈,这才瞧见那位隽秀挺立的年轻公子。连忙将郭瑾盛情邀请进门,陶谦着人即刻烹茶待客,转而席坐于堂中,与郭瑾对视详询,“可是犬子顽劣,不服长珩管教?”
郭瑾言辞恳恳:“两位公子砥志研思,学而不厌,陶公何来如此一说?”
陶谦方缓下心绪:“那长珩此行所为何事?”
郭瑾并不绕弯:“陶公膝下可是有一幼女,深受眼疾之苦?”
陶谦不由满目惊诧:“长珩怎知?”
郭瑾抿唇笑笑:“今日偶然得闻而已。”
见陶谦并不反感自己提及此事,郭瑾又道:“瑾有一旧友,术精岐黄、妙手回春。若陶公有意,或可让此人为小姐诊脉医治?”
陶谦先是面露喜色,不知又想到什么,冲郭瑾慨然叹惋:“我亦苦于此事久矣,然小女执拗,若是直言就医,恐难使其相从。”
郭瑾开拓思维道:“不妨以授课为由,将小姐唤来城南草庐听教?”
如此既能保全陶然的面子,还能方便华佗为她医治眼疾,算是两全其美之法。
陶谦眼神蓦地一亮,忙起身冲郭瑾拢袖作揖:“如此,便叨扰长珩了。”
郭瑾忙道不劳烦。
陶谦见状便要唤人去叫小姐前来见客,郭瑾制止了陶谦的动作,出声劝解道:“小姐眼疾多有不便,不过虚礼而已,何须当真?”
陶谦不再坚持,郭瑾又道:“待小姐得空,随时来草庐便是,瑾定当日日恭候。”
陶谦替女儿谢过,再与郭瑾客套拜别。
门外日影渐盛,郭瑾躬身退出房门,想着早些回家同华佗商议,因此步子迈地有些急迫。方转过园中的石湖,郭瑾正要登上西侧的廊道,便见树影掩映下,瑟缩着一位齐腰襦裙的秀丽姑娘。
说秀丽其实有些勉强,她的模样清冷矜贵,似乎本该是只可远观的芙蕖,不过因为如今眼疾难愈,神色中莫名多了几分柔弱凄苦,这才让人有种秀气娇俏的错觉。
郭瑾好心凑近几步,自知眼盲之人,听觉大都较常人灵敏。郭瑾迈步的同时,便已出声问候:“小姐莫怕,在下颍川郭瑾,如今忝为令兄师长,实有惭愧。”
对方似乎本就在等候郭瑾,听她猛然出声,只是几不可见地皱了皱鼻,然后便端庄行礼道:“陶然无状,方才偷听先生授课,又无故奔逃,还望先生莫怪。”
害,有谁能对着漂亮小姐姐生气呢?
郭瑾虚虚搀扶道:“小姐无需如此,方才陶公已有命令,今后小姐若有论道之意,只管随时前往寒舍,瑾定当知无不言。”
似乎听出郭瑾话中的善意,陶然终于确信她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这才敛眉称赞:“先生有一副好嗓音。”
话题转换的太快,郭瑾先是一怔,面上禁不住隐隐浮上几分红润。毕竟难得被夸,还是被一位真诚可爱的小姐姐夸奖,郭瑾觉得自己应该恭维回去,顺便吹出几句彩虹屁才是,谁知还未拟好措辞,对方的声音便再次传来。
“声如其人,想必先生定也容貌不凡?”
郭瑾终是败下阵来,只得连忙自谦:“小姐过誉,瑾不过一介俗人。”
陶然却用极为自然的语调驳斥道:“我从未见过如先生这般体贴温柔之人,若非眼疾缠身,定要一睹先生风采。”
她说的极为笃定认真,郭瑾觉得自己若是再听下去,恐怕她就要把“颜霸”二字做成弹幕天天悬在冠上了。
寻机同对方拜别,郭瑾方至家门,便见院中蚯蚓基前,一位麻衣短褐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探头研究。
郭瑾护虫心切地跻身上前,“华先生在瞧什么?”
华佗这才注意到郭瑾的靠近,因为自己这条小命是被对方捡回,华佗对这位俊俏公子本就心有好感,听她询问,不由真诚回道:“蚯蚓可为药引,有清热息风之功效,可用以治疗癫痫之症。”
可治癫痫?郭瑾不由多看了华佗一眼,此人明显精通药理,又惯爱研究一些新鲜药引,十有八九应是华佗本尊。
郭瑾眯眼笑笑:“瑾有位好友,素有眼疾,不知先生可有医治之法?”
华佗本就想着早些报恩了事,听对方提及治病救人,忙爽快应下:“眼疾病因极多,又以体征不同而难度各异,华某需把脉过诊,才能得出结论。”
对方字里行间虽是留有余地,然眉宇松弛、自在如常,莫名给人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感。
郭瑾应声道:“这几日瑾便邀请好友家中做客,届时劳烦先生费心。”
华佗含笑颔首。
·
三日后,陶然终是亲自登门。
对方应是朴素惯了,就连所乘车驾都分外简约,除去必要的纱帘窗幌,再无其他显眼的装饰。
郭瑾先是令僮仆搬去箱笼让其落脚,而后亲自伸手将对方牵引下车,并折身在前,将陶然引入门中。
如今正是秋冬之交,天气骤然转冷,郭瑾已命人提前将炉火烧热,又取出压箱底的一具精巧暖手炉,全数差人搬进室内。
瞧着郭瑾忙前忙后的身影,祢衡倚在门口那颗半枯的楸树上,口中啧啧酸出一句:“真可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郭瑾闻声,赞同性点头:“陶然小姐虽有眼疾,然品貌皆佳,正平若有追求之心,实属人之常情。”
祢衡白了她一眼,“长珩思春,瞧上了这位小姐,怎又将在下扯出乱做掩饰?”
郭瑾:“……”
我思你个头啊思?!
见陶然已在僮仆指引下抬步进了正堂,郭瑾忙捂住祢衡的碎嘴,一阵张牙舞爪地威胁恐吓。大致内容便是:我还小。
祢衡:“……”
不再同祢衡鬼扯,郭瑾随进门中,陶然一身湖碧色曲裾,如今正稳稳席坐于几案一侧,裙摆倾泻下来,整个将蒲垫铺满。许是被门外的凉风刺激,对方的面色亦有些异常红润。
郭瑾落座于陶然对面,礼貌问候道:“小姐乘车而至,想必已疲累不堪,可要饮些茶汤解乏?”
陶然摇头笑笑:“求学而已,怎会有疲累二字?”
看看,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郭瑾暗叹一声,复顺着话头温声道:“其实今日冒昧邀请小姐前来,不全是为授课之事。”
陶然疑惑出声:“先生何意?”
郭瑾连忙解释:“陶公早有为小姐医治眼疾之意,然良医难寻,瑾恰有一旧友精通此道,这才自作主张,想让其为小姐断脉诊治。”
她本以为自己既是好心,陶然就算惊诧,也不会反应过于激烈。
谁知郭瑾话音刚落,对方便已泪眼婆娑地抽泣出声,郭瑾手忙脚乱地掏出巾帕为其递到跟前,谁知陶然却赌气甩开不用,眼泪更是不要钱般连串滚落。
郭瑾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对方不快,只得如鲠在喉,无言辩解。
陶然却痛诉出声:“先生既是嫌弃我眼疾无用,不肯教授我学问经书,那陶然离开便是,先生又何故以眼疾羞辱?”
女人真可怕,郭瑾拍拍受惊的小心脏,尤其是不讲道理的女人。
她之前便是这样冲兄长发脾气的吗?兄长真乃神人,否则又怎能忍受自己这般久?
郭瑾正在内自省之,见陶然摸索起身,直欲夺门而出,郭瑾忙按住对方的手臂,温柔致歉道:“是在下思虑不周,小姐莫怪,我这便去将医师赶走,然后便取来书本为小姐授课?”
见她反省到位,陶然终于安静下来,答应郭瑾安心等候。
郭瑾舒出口浊气,忙推门而出,打算去找祢衡商议。
听着房门一开一合的声响,陶然瞬间收起方才那副娇娇弱弱的模样,揉一揉酸涩的双眼,继而脚步利落地窝回原位,捧起眼前的茶盏小心细品,温热的茶汤饮进腹中,瞬间勾起几声满足的喟叹。
如此形态,半分眼疾的征兆都没有。
自清早起床便躲于屏风后,打算在郭瑾介绍自己的大名时,顺势闪身而出,给对方营造几分惊喜氛围的华佗:“……”
作者有话要说: 华佗: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第59章 鄄城来信
陶然觉得, 为了自己的偶像,她真的尽力了。生怕对方瞧出自己有意欺瞒,陶然就差狠下一口气来, 当真戳瞎自己的双目。
只要能道德绑架对方,让他一直对自己心生恻隐,自己就算是眼盲终生, 那也是她甘之如饴的事情。
陶然咂咂口中的茶汤,入口甘浓、醇香不止,就如这茶叶的主人一般, 叫人思之难忘。一开始她不过是仰慕郭郎气节,想着到底怎样的少年郎才能做出这般叫人拍手称快的意气事。
后来自父亲口中听闻, 说那位声名在外的颍川郭郎, 竟愿意奔赴徐州相投, 陶然当即磨请陶谦准许,特意随在车队末尾同去城郊迎接郭瑾。
透过车驾微微浮动的绉纱, 她瞧见了一位白衣翩翩的温雅公子。敛发束冠、褰裳慢行。明明是那样端方儒雅的模样,却又品如松柏、宁折不屈。
陶然的呼吸成功微顿了片刻, 她单方面宣布,自己恋爱了。近水楼台,她觉得自己必须得想出些亲近的法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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