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嵩饮下口中的浓汤,不以为意道:“孟德既已打通关系,则十辆辎乘与百辆又有何区别?左右不过劳烦那陶谦部将护送全程。”
曹德心中却隐有不安,复象征性劝解几句:“兄长所言并无不是,父亲宜作考量,如今辎乘过百,确有不便。”
曹嵩已有不悦,闻声更是冷冷拍箸而起,“吾意已决,不必再提。”
曹德无奈,只得躬身而拜,缓缓退出车驾。方踩上略有些颠簸的地面,曹德拍拍膝上的灰尘,远方阴云四合,薄雾缭绕,此刻却卷起一阵异样的烟尘。
飞鸟惊起,几点黑影直冲云天。曹德按住挎在腰间的长剑,出声提醒道:“父亲且小心些,前方似有可疑人马。”
曹嵩未敢探头,忙命曹德选几名精壮护卫围护在自己身侧。
郭瑾同张闿率众策马而至时,只见一支由漫漫上百辆辎乘组成的冗长车队。车首是一辆四马轺车,说是轺车,却又人工加挂了车帘,远远看去,倒有几分特立独行的意味。
为防惊吓对方,张闿早已命人竖起旗帜,得知是徐州牧陶谦的部将时,本还静若寒蝉、瑟瑟不前的车队,转瞬间便焕发出新的活力,就连最前方那位黧色儒袍的青年,也松口气般撤下握剑的双手,礼貌迎上前来。
那人率先拱手行礼:“在下曹德,有劳二位辛苦护送,特此拜谢陶公恩德。”
郭瑾跃下马驹,并行在张闿身侧,同对面的青年端端回礼,“曹君无须多礼,不过是我二人分内之职。”
礼毕,郭瑾并未听见张闿回话,不由凝神瞧去。
对方浓眉剑目、锋芒暗藏,眼尾至耳鬓处有一道未消的刀疤,映着并不怎生柔美的面相,更添几分凌厉之感。
郭瑾顺着他的视线,成功瞧见那茫茫不知尽头的辎乘长龙。心尖猛地一颤,郭瑾不动声色地拍上对方的肩膀,“张都尉,今日曹老先生舟车劳顿,不妨就近扎营安歇?”
张闿瞧向身侧那位俊眉弯目的年轻男子,自己本是接了主公的命令,说是即刻启程护送曹嵩过境,谁知启程之前却临时塞来这样一位弱不经风的俊俏公子,据说还是主公千挑万选的乘龙快婿?
张闿心中嗤笑,这种小白脸不过是以色惑人罢了,真要放到战场上去,还不知是怎么个死法,叫他来监视自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闿心中不忿,然理智上认定陶谦之子无才,这位郭瑾大概率便是今后的徐州之主,张闿还是拱拱手,不甚情愿道:“再往前不远便是华县境内,今夜宿在此处即可。”
郭瑾瞧出对方眼中的不屑,也不多言,问过曹德意见后,便点头应下声来。
傍晚于华县界内扎营,郭瑾窝回自己的帐篷,冲着面前摇曳的灯烛怔怔出神。对于曹嵩之死,史书上并无定论,其争议程度大约类似于“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到底该如何解释的问题。
思及白日里张闿那个莫名深邃晦暗的眼神,郭瑾心中咯噔一声,看来还是由于树大招风吧?毕竟以陶谦安境治民的理念,他肯定不会冒着被曹操举兵反杀的风险,而强逞一时意气,派人截杀曹操的老爹。
陶谦的初衷算是好的,与人为善,总好过结下私仇。
可张闿却不是省油的灯,若她猜得没错,便是此人见财起意,屠了曹嵩一行老小,然后“携款潜逃”。
可曹嵩既能做出这种辎乘过百的搬家之举,想必定是守财惜金的老牌铁公鸡,直接劝说此人莫要过于在乎身外之物,许会无功而返,相反还有可能招致对方的怀疑与不满。
郭瑾随意拿起身侧的铁剪,漫不经心地剪弄灯花,灯花一明一暗,郭瑾心中猛地生出一计。
夜深露重,曹嵩正于席上安睡。
忽闻帐外马声嘶嘶、铁胄相击,曹嵩心惊胆战,忙披衣而起,疾呼曹德何在?
曹德自帐外远远应了一声,曹嵩探首向外瞧去,只见营地之中灯火通明,火把接连映照,似要将夜幕烧红。
曹嵩瞥见儿子身影,疾步上前,捧住儿子的双手,“何事如此惊慌?”
曹德缓下乱窜的呼吸,温声劝慰道:“今夜有贼人欲劫掠队中辎乘,幸得巡守发现及时,这才将贼人赶走,现下是在排查可有漏网之鱼。”
曹嵩闻声大惊:“财物可有丢失?”
曹德拍拍父亲的后背:“儿已清点妥当,除三辆载物辎车外,其余皆无变动。”
曹嵩若有所思地颔首应下,随后便仔细穿好身上的外袍,困意彻底消散,反生出几分后怕之感。
贼人凶悍,若无张闿一行,单凭自己所携护卫,定不能安然度过此夜。丢财事小,图财害命才是人性之恶。孟德所言,或许不无道理?
可若要他直接抛弃所有辎重,他又委实不忍。正纠结间,不远处传来一道温润动听的男音,“曹公安好?”
曹嵩抬首望去,对方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荼衣玉冠、清澹和雅,无论是从五官还是气质,似乎都挑不出一丝毛病。
这样飘若仙人的公子,莫非亦是那张都尉部下?曹嵩在曹德的搀扶下,转身回道:“老朽无碍,有劳公子挂念。”
郭瑾闻声更为恭顺:“曹公无需多礼,瑾与令孙曹昂相交多年,亲如兄弟,曹公自然也是瑾之长辈。”
自称为“瑾”,且与昂儿早就相识?曹嵩倾身握上郭瑾的素手,言语间不乏激动之意,“君便是阳翟郭瑾?”
郭瑾颔首称是。
曹嵩连忙将她拉进帐内,又遣曹德备些茶汤提神,这才从诛董大事到与曹昂相交经历,事无巨细,与郭瑾唠叨掰扯许久。
郭瑾悉数对答,未几起身,说是夜寒风急,最近多有寇盗,这几日须得疾行,便不耽误曹嵩歇息养神。
曹嵩思及方才糟乱之事,心中惶惶,忙唤住郭瑾问计:“敌匪在暗、凶悍难防,不知郭郎可有对策?”
郭瑾见他已有松动,似是真心求问,不由拢袖而揖:“瑾斗胆进言,曹公不若就此主动散弃金银辎重,将其用作谢礼由都尉张闿带回送与徐州牧,一则感谢对方不吝护送之情,二则轻车简从,弃陆行水,尽快抵达鄄城。”
曹嵩闻声,先是同曹德对视,两人目光交流一番,见郭瑾与曹昂早为挚交,又是个海内咸称的名士,此人定不会特意暗算自己,曹嵩沉吟良久,这才冲郭瑾长揖而拜:“如此,便有劳郭郎代为筹谋。”
郭瑾对拜而出。
正要跨出营帐,曹嵩却蓦地想起什么般,出声唤道:“郭郎可要随老夫一同入兖?”
如此栋梁之才,若不能为孟德争取,自己岂不是越活越糊涂了?
郭瑾猛地顿住,她的脑中瞬间飘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兄长就在兖州,自己只要点点头,便能瞧见那个让自己牵挂已久的人。
可她出发之前又明明同陶然立下承诺,若自己因思念故人而失信背言,不知陶然又会做出什么难以控制的事情。
郭瑾僵在原处片刻,不知想到些什么,本欲拒绝的话尽数吞回腹中,郭瑾出声笑笑:“瑾既已允诺,自会将曹公亲自送回鄄城中去。”
话罢,折身而去。
营地东侧,本是饮了烈酒醉意昏沉的张闿,这会儿终是在嘈杂人声中悠悠转醒,低低啐出一声脏话,张闿正欲起身出门。
帐外守夜的士兵却率先冲进帐中,将贼寇一事详细秉报。张闿闻声,思及自己心底那个未及付诸行动的邪恶想法,忍不住一脚踹翻跟前的部从。
张闿:“……”
到底是谁tm抢先了自己一步?!
第61章 奔赴兖州
张闿从未想过, 自己不过熟睡一夜,再醒来时便迎头而降这般天大的好事。
他本还纠结难耐,不知自己心中欲望到底是对是错。可如今曹嵩竟亲自将这万贯家产倾囊相赠, 虽然名义上是赠与主公陶谦,可待曹嵩离开徐州境内之后,又有谁能得知此事呢?
又或许, 曹嵩能不能顺利出境,都在自己指掌之间。等他理清金银财物,并将其全数安置妥当后, 再空出手来思考曹嵩一事倒也不迟。
张闿如此想着,本是日夜盯梢曹嵩的人手皆被他遣去秘密掩埋财物。乱世饥荒, 行伍之中多有流民逃犯之辈, 见张闿密谋巨产, 部分士卒亦欲分一杯羹,尽皆冒险哄抢, 军中霎时纷乱不堪。
张闿苦于压制叛兵,一时腾不出手来关注曹嵩, 郭瑾趁着月黑风急之夜,将曹嵩一行数十人尽数转移至淮水岸边。此处早已停有一艘装潢精美的巨型画舫,画舫旁侧还泊着近十艘带舱木板船。
见曹德将曹嵩搀扶而出, 郭瑾先是递给曹德两套毫不起眼的麻布粗衣,曹德不明所以,郭瑾解释道:“上船后, 君与曹公须得换下行装,乘船快行。”
曹德同曹嵩相视一眼,继而沉声应下。
曹嵩在家仆的支撑下,颤颤巍巍便欲登上那艘四平八稳的画舫, 郭瑾快行两步拦住曹嵩的去路,继续恭敬道:“曹公缪矣,还请随我同登木板船。”
曹嵩俨然有些吃惊:“郭郎何故如此?”
既然都已经租下了这般精美舒适的画舫,又为何让我屈居那般矮小破旧的木板船中?
郭瑾理智回道:“张闿此人心胸狭隘,若其幡然醒悟、策马急追,单凭我等定无法与之顽抗。况曹将军威名在外,或有树敌,若听闻曹公借道而过,岂不皆欲逞一时之快,派兵追捕?”
见曹嵩隐隐点头,郭瑾接道:“若以画舫为饵,故作曹公乘船假象,敌人即使合围而攻,也已寻不到曹公半点踪迹。”
曹嵩似有所难,垂死挣扎道:“郭郎所思不无周到,然老夫年迈体乏,画舫平稳尚可承受,若乘快船,恐有眩晕反胃之兆。”
郭瑾反应了一会儿,这才确定对方所说应该就是晕船的意思?
郭瑾抿唇笑笑,也不回话,只命人自画舫庖厨处,取来一些生姜与鲜醋。郭瑾将片状的生姜包入轻软的巾帕之中,又取出一小片让曹嵩轻轻含在口中。
事罢又命仆从将取来的鲜醋注入水中煮开,并为其装入囊中备用,嘱咐曹嵩途中不适时便闻一闻包裹生姜的巾帕,还是无用便饮些醋水解晕。
怕死的本能终是战胜了享乐的欲望,曹嵩应下郭瑾的安排,从善如流地提起衣袍,麻溜登上旁侧狭窄拥挤的木板船中。
郭瑾舒出几口闷气,依次指挥众人登船,最后又命画舫主亮起彩灯,齐聚歌舞倡优,只管夜夜笙歌、乘风慢行。
曹嵩与郭瑾一行就此日夜兼程,自水路转至官道,再快马疾行数日,这才终是赶在秋天的尾巴,将将抵达兖州境内。
府内卫兵有条不紊地上前通报时,曹操正于正厅同众幕僚议事,最近自己与那陶谦老儿或有摩擦,不知父亲一行途径徐州,会否平安而至。
曹操示意众卿稍候,转而出声道:“可有何消息?”
卫兵叩拜而回:“禀将军,曹公业已平安入境,如今方至鄄城郊外十里处。”
曹操喜不自胜,忙欲起身而出,鞋履都被自己抛于脑后。
不及出门,卫兵复通禀道:“据闻曹公身侧,有位年轻公子一路护送而至,听哨探所报,或为阳翟郭氏。”
阳翟郭氏?曹操顺利顿住步伐,奉孝如今抱恙在身,一直于家中休养。除去奉孝外,与他同宗之人,莫非是……
曹操猛然忆起当年雒阳城中,那个白衣轩然、清澹自持的文雅少年。莫非竟是郭瑾前来投奔自己?若是此般名士皆纷纷投入自己麾下,那这肃清中原的大业,又何愁不成?
荀彧本是于席间闲坐,听闻来人乃阳翟郭氏时,他不自觉呼吸微窒,就连面上都止不住有些隐隐发烫。
应该是她了,荀彧敛下眸中汹涌,继而与对面同样喜上眉梢的荀攸对视,两人心领神会般相望颔首,还不待起身一同相迎,身侧那位恹恹欲睡的绛衣青年便已迫不及待地提衣而起。
“主公明鉴,此人定是戏某旧交挚友,郭氏长珩。”
见戏志才如此笃定,曹操展眉笑笑,忙着人去唤大公子郊外相迎,而后便命荀氏叔侄与戏志才等人随自己一同前往。
方踏出府门,曹操终是忆起犹在病中的郭嘉,不由偏头询问:“志才以为,是否要将此事知会奉孝?”
戏志才转眸思虑,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只故意狡狯一笑:“主公不必挂心,戏瑛自会亲往相告。”
也罢,曹操求才心盛,又不敢使父亲久候,便直接策马出城,远远相迎。
及至城外,曹操先是同父亲执手问候,见父亲困顿体乏,便直接差人将其送回府中安歇。曹德与兄长见面后,简单寒暄几句,便陪同父亲一道先行回府。
郭瑾立于人群之外,视线越过父子情深的两人,而后顺利落到陪护曹操而至的几位往日旧友身上。
荀彧还是那副挺然如松的君子模样,只是蓄起了短须,莫名给人一种淡静悠远之感。荀攸则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此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自觉添上几分灼热难解。
郭瑾与戏志才对视片刻,那人许是闲散惯了,本欲直接上前同自己叙旧热聊,可思及曹操尚未接见,自己不得冒然逾矩,还是识分寸地收回动作。
郭瑾再环视一圈,方才确定此处没有郭嘉。
兄长他莫不是在同自己生气?所以就连她千里奔袭,兄长都不愿前来相见。
正想着,曹操终是抽身而至,热情握住郭瑾的双手,“长珩在此,孤岂恐天下不定乎?”
典型的客气话,上来便给自己戴一顶高帽,让她从心底感觉自己受到了独属的重视。不得不说,曹老板应付人心确有一套。
郭瑾眯眼笑笑,只客气道:“将军抬爱,瑾不过徒有虚名,何堪相提耳?”
曹操显然并不认同她的观点:“雒阳一聚,孤便知长珩早有鸿鹄之志,况文若与公达常自耳边提及长珩之才,长珩与奉孝又同为郭氏一脉,能与众多贤士携手交游,君岂有妄自菲薄之理?”
郭瑾长揖而谢:“将军厚爱,瑾无以为报,不久后定当送上大礼,还请将军稍安静候。”
大礼?曹操自知郭瑾并非故弄玄虚之人,见她有意留白卖个关子,曹操也不追问,只借着马镫跃至马背,进而在前引路,浩荡回城。
见自家主公终是腾了地方,戏志才飞身而上便是一个熊抱。郭瑾被此人搂地憋气,正要提醒戏志才什么叫拥抱不注意,亲人两行泪。谁知戏志才许是情绪过于激奋,还不待郭瑾触上他的手臂,对方便频频后退几步,而后弓起身子,剧烈地闷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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