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却只注意到她额头上的绷带,衬得她的脸色越发苍白。
男仆将前菜推了进来,埃尔文称赞庄园的枫林景色别致,并且多谢公爵款待。
埃瑞与埃尔文碰过杯,见凯迪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听而不闻,闷闷不乐,便问道,“凯迪,有什么烦心事么?”
凯迪本在神游,被他一问,依稀听得方才提到枫叶,便接口说,“嗯?枫叶?尤数玛利亚之内的卢塞恩琉森为佳,因为那里的四季更加分明。只可惜现在已经再没机会观赏了,现在那里被称作‘壁外’不是吗?”
“卢塞恩是调查兵团设立在壁外的物资据点之一,时常能途经那里,看来还是一桩难得的幸事。”埃尔文迎合道。
接着,埃瑞提起听闻调查兵团帮助一些商人从玛利亚搬运金库到壁内的事,他放下酒杯,说道,“吉尔伯,您应该不陌生,他是我新纺织厂的合伙人。”
这时,凯迪抬起头来,主动插话说,“新的纺织厂应该会产生许多稳定的工作机会。”
此言一出,埃瑞便已明白凯迪心下思虑何事,他温言道,“一直以来,都有一项以保护农业生产力为目的政策,雇佣农民作为非农生产的工人会征收额外的附加税,商人是不会放弃利益去雇佣那些农民的。我无法令合伙人按照我的想法来办,这些问题都太现实了。”他抬眼望向凯迪,“这涉及到领地主的财产收入,因此试图取消附加税的提议在议会中受到了很多阻碍。”
凯迪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埃瑞口中的阻碍包括以她的父亲所在的保守派,她只张了张口,便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埃尔文也明白了为何对凯迪的政治背景调查并没有显示出与波克公爵有何联通的迹象,利恩家与波克家本就分属两派,凯迪与埃瑞的交往仅是限于私人范畴,埃尔文不禁瞟向正在专心对付鱼肉的凯迪。
“类似的事情以后恐怕还会更多。”埃瑞似乎并不想结束这个话题,故意苦着脸把头偏向老管家的位置,笑道,“卡森还同佣人一起向我提过几次涨工钱,不然的话,就要争取轮休的权利。我倒是没有听过这些规矩,不过也算合理。”
管家抿嘴一笑,不答话。埃瑞抬眼瞄着他,说道,“这都是近年来教育体制改革的成果,名曰开发民智。”
埃尔文道,“现代的政策虽是让人民受到教育,可只让人民受一种教育同先前的愚民政策没有本质区别,如果说从前是上人的当,如今便是在上教育的当。”
埃瑞收回眼神,富含意味地笑了,说道,“何出此言呢,史密斯团长。”
埃尔文也相应抿了下嘴,“我的父亲就是一名教师,因而有些粗浅的见解。让您见笑了。”
这话倒是利威尔第一次听说,这位团长从没提起过自己家人的事。
埃尔文同埃瑞越聊越亲密,倒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般默契。不知是为兵团谋划到了资金来源使他气爽神怡,还是埃尔文本身就乐于流连如此富裕充沛的生活,昨日那宅邸客房里的床太过柔软,躺下总觉得腰处没个着落,利威尔一夜都没有安睡。
他想着,既然埃尔文这么喜欢这里那就待着别走了,明天他自己回营地去,谁也拦不了。他将目光收回到身边的凯迪,她也是要回营地的。
不知她愿不愿意明天就走,虽然这里是她熟悉亲近的地方,可她似乎待得并不开心。此时的她与那天在酒馆所见的样子大不一样,直挺着腰背,规规矩矩地把肉切得很小,与那些端庄贤淑的小姐别无二致。
而她先前在教堂的墓地里,举止间的娇纵跋扈,更是完美地符合利威尔对贵族小姐的偏见。
餐车轱辘的响声由远及近,这一道菜是管家亲自呈上的,托盘从主位依次顺了过来,来到凯迪身旁,“特制的鹅肠,是趁鹅还活着的时候直接取出的,味道十分鲜美。”
凯迪颦着眉,头也没回,“拿走,我不吃这个,太残忍了。”
管家曲臂后退,白胡子尖轻轻颤动,“小姐,这是家禽的使命。”
托盘来到利威尔面前,他也没有要,盘子里还有些碎鸡肉,他有些心不在焉。
凯迪发觉他似乎心事重重,问道,“怎么了,没有胃口吗。”
“不是。”他搅开浓汤,否定道。
“麻烦你帮我递一下果酱,蓝色的那罐。”
利威尔转过头看她,并没有动手。
凯迪见他不动,便朝他笑了一下,依然等着。
一个笑着问你要果酱的小姑娘——利威尔咽下这个念头,伸手拿了罐子给她。再没有去想鹿皮和猎犬牙齿的事。
晚餐结束后,埃瑞安排客人去观赏人工湖的夜景,凯迪推脱身体不适,没有跟来。利威尔也不想去,可他没有别的去处,本想询问凯迪明天是否同他一起离开,可现下只好作罢,跟着埃尔文在湖边逛了一圈,无聊得很。
等到终于可以躺在床上,另一重不爽又涌了上来。今日的床还是同昨天一样软。他越睡越疲惫,越睡越难以入睡。索性弹了起来,端上蜡烛走出房间。
此时,大堂的老式立钟,兢兢业业地整点报时,刚好敲到了第十下。
凯迪摸出怀表,昏暗的灯光下,纯金的指针,正指向夜晚的九点整。
四周很暗,匆忙的路程使她的裙边和鞋子沾了些泥土。古树的枝桠只剩黑黢黢的影子,张牙舞爪地笼罩着她上方的天空,像是承载了某些幽怨不甘的灵魂。
凯迪提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线,只够在黑暗中照亮自己与桑丘的面孔,远看来,像是两张浮在半空的人脸。
“小姐,真的要这么做吗?要…要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们会遭天谴的。”小仆人桑丘的铁锹已经嵌进了棺盖的缝隙里,又回过头来犹犹豫豫地问凯迪。
其实,今日农民将雷伊斯家的墓地打开时,凯迪就发觉了一些异样。
由于封土严密,时隔两年,埋葬在教堂后面墓地里的尸体竟未完全腐烂,发出阵阵恶心的尸臭味。
当时,凯迪从最年幼的伊万的墓坑依次走向前,在芙莉妲的棺木前停了下来。因为她发觉,只有芙莉妲的棺木没有刺鼻的味道,反而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晚餐期间,凯迪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越发觉得奇怪,决定返回墓地查看清楚。可她断然没有胆子一个人在深夜前去,便不顾桑丘是否愿意,命令他跟来。
“打开。”凯迪抬了抬下巴说道。
棺盖的缝隙一厘米一厘米地增大,凯迪屏住呼吸,满眼触目惊心的白色出现在她的面前——花瓣。
白色的干花瓣,填满了芙莉妲的棺木,没有尸体。
忽然一阵风吹来,几乎没有重量的干花瓣瞬间被扬了起来,像一片片白色的翅膀。凯迪在白色的翅膀中眯起眼睛,隐约看见一个光源。
一个人的身影从光晕中逐渐显现,是埃瑞·波克。
“芙莉妲没有死吗?”凯迪问他。
埃瑞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即使不需要看见,凯迪也能感受得到他悲伤的表情,他说——
“你相信思念可以让人死而复生吗?”
☆、庄园篇
凯迪站在楼梯口,向下的通道消失在浓密的黑暗中,一道看不见的障碍使她举步不前,好似面前的不是垂直交通体,而是万丈深渊。
她把举着油灯的手往前伸了伸,几级台阶显现出来,她的脚尖鸽子脑袋般往前一探,又缩了回来。
从墓地回来后,凯迪修整妥当,此时仅穿着一件睡袍。在路上,埃瑞对重要的事情避而不谈,更加剧了凯迪的怀疑,她计算着埃瑞已经安歇,便从房间里溜了出来。
她对自己的猜想很有把握,也正因为此,莫名的顾虑从很多方向侵袭着她。正在犹豫间,厅堂立钟的整点报时,浑厚地响彻了宅邸的每个角落。
钟声掩盖了利威尔的关门声,他看见楼梯口的一点光亮和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走近几步,又看清她乌青的长发垂在背后,整个人摇摇欲坠挂在楼梯边缘。
最后一声钟响与他的脚步一齐落下,凯迪这才感觉到利威尔来到她身边,回过头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他停下来,她的脑袋随之出现一个不情之请,便说了一句,“这座宅子里有一具尸体。”
利威尔停了片刻,慢慢问道,“然后呢?”
“我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这里有一间从来都不开放的房间。”
他并不惊奇也不甚好奇,但凯迪没打算放弃。
果然,他仍旧淡定地说,“那又怎样?”
“你能陪我去找吗?”凯迪没什么可说的了,小心地探问着。
“为什么要找?”仍旧是问句。
“我得拯救他们两个人。”凯迪说。
利威尔没听明白,或许她就不想讲明白。他想了一下,回答说,“好吧。”
凯迪没想到他会答应,心中欢喜,开心地说,“跟我来。”
凯迪走在前面,油灯的火苗轻微摇动,他们从客房层向下走。凯迪一面盯着脚下,一面说,“我怀疑埃瑞在研究什么起死回生的巫术。”
利威尔现在知道了,是埃瑞藏了一具尸体。
“他应该会把芙莉妲安放在一个水晶棺材里面。”
利威尔知道了要拯救的两个人,是埃瑞和一个叫芙莉妲的尸体。
他稳稳踩着阶梯,冷冷哼一声,说道,“我见过唯一的让死人动起来的方法,是把尸体内脏掏空,再填满蝙蝠。能让死尸复活的巫术?我倒想见识。”接着,他略带嘲讽的笑意说,“听说过吗?有些人居然认为保存器官的方法是要泡在人血里,而不是福尔马林。”
“没有……这都是你瞎编的吧。”他口中的意向与她脑中的幻想相距甚远,凯迪的声音打着颤。
啧,就这点胆量。本想调解下气氛,没想到真吓到她,“谁让你信的。”他只好一字一句说道,“死人复活?怎么可能。”
凯迪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在平地上指了指面前幽深的走廊,让开路,低着头说,“你走前面吧,照直走就行。”
来到楼下,柱间的开窗面变得很大,月光透过高敞的拱窗洒下清辉,一切好似蒙上一层塑料的银白,过厅的壁柱显得冷静而素美。
他们来到了镜廊,此时的景致风格与傍晚时所见的截然不同,火苗星星点点在镜中反射着。
凯迪一步一步走着,心里想,按理说即使变成幽灵,凯迪也不应该害怕芙莉妲的灵魂,但她拿不准芙莉妲被埃瑞关在这里,会不会有些责怪怨气,便很没有底。而且这宅子此刻格外阴森,她开始胡思乱想。
四周的挂镜中,好似有几百个暗黄的眼睛盯着她,廊子被镜像的错觉抽得很长,她又想起埃瑞的神情,只觉哀愁伤感,没有尽头。
忽然利威尔停住了脚步,“怎么了……”凯迪小声问道。
他只向后斜了下脸,说道,“你后面有人。”便继续向前走去。
凯迪立刻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并无一人,她待了两秒,四周静悄悄的。凯迪犹豫着回过身,恐怖小说中的画面开始在脑袋里飞舞。
她摇了摇头,压下自己丰富的联想力,刚想开口说你别开玩笑了好吧!就听见隐隐有窸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噌噌噌,什么东西擦着地面很快的移动着。明明什么都没有哇,为什么会有声音,凯迪心头一惊,竟觉得是有东西在跟着她,并且不想让她发现。这样诡异的情形……让她害怕起来,赶快步子往前走,她已经离开利威尔很长的距离了。
她不敢回头,人一旦沉迷于自己所造的想象中,便很难跳脱出来,她觉得只要回头看见那东西,她准会尖叫。
咕噜咕噜。凯迪感到后脚跟被什么磕了一下,惊吓中她抬起脚来,却又踩到一个圆滚的东西,即刻被绊了一下,她没站稳跪在地上,光着的脚踝碰到一丛绒毛。她在惊讶中定睛一看,发现那东西,竟是一团毛线球。
刚想伸手去捡——“小姐,你没事吧。”一张顶白的大圆脸出现在她眼前。
凯迪险些叫出来,接着她看清了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女仆,咬咬牙低着嗓子说道,“没事,摔不坏的。”
女仆捡起线球放回口袋,她在一面走路,一面织毛衣。织毛衣……对,凯迪觉得自己没看错。或许她的表弟正在刮风漏雨的茅屋里眼巴巴等着她手上的东西呢,凯迪只能让自己这么想。
利威尔折回来的时候,凯迪还没从地上起来,女仆跪在她边上,跟她保持着同样的高度。
“……”
“呀!”女仆看见利威尔,忙站起来,接着低下头向凯迪表示告退,临走前还不忘又偷眼看了看两位。
三分钟后,他们穿过镜廊,来到了厅堂。深夜的大门紧闭着,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均匀地铺在壁龛和地面上。
立钟安放在设计精妙的壁龛中,发出齿轮运转时,机巧的滴答声。这座立钟出自著名工匠之手,是一件如假包换的古董。在凯迪心里,埃瑞收藏的艺术品中,这座钟可以排进前十,无疑是她的心爱之物。
凯迪在它的面前停下,用手抚过它刻在边沿上的星盘图案,从外到内,层叠的同心圆。她的指尖离开了钟面,几片窗纱被夜风扬起一个高度,发丝被风吹到凯迪的脸颊上,她觉得有点痒,伸手将头发拨到耳后。
鼓起的窗纱缓缓落了下来,荡漾的月光也跟着流动成平静,凯迪发觉利威尔正在看她的脸。
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有些不自然的节拍律动其中。她装作没有发觉,可利威尔却又朝她靠近了一些,更加仔细地观察她的脸。
凯迪不能淡定了,她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利威尔伸出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将她一边的脸颊朝自己的方向偏了一下,好看得更加清晰。
凯迪惊地忘了呼吸,与此同时,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上,有些异样的触感。
她在自己和他的目光中张开右手,暗红的颜色染在指肚上,是血。
利威尔放开凯迪的下巴,他已经确定了,她脸上的是一道血痕,来自立钟表面上的血迹。他朝深漆色的壁龛看去,一片不易察觉的血迹喷洒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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