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迪条件反射地往远离立钟的窗边退去,到了窗边又深觉不安,往回走来,她感觉空间内的四壁全都暗藏危险,仿佛被困在不能触碰的盒子里,最后,她又站在利威尔身边,才觉得安心了一些。
利威尔将方巾递给凯迪,看着她擦干净脸上的血痕,指了指墙边地上的一小滴血迹,凯迪顺着血滴看去,第二滴血出现在大约两米外的位置,血滴陆陆续续出现,隐约连成一条线路,延伸到地下的楼梯口处。
“下去看看。”利威尔说着,走向血迹的方向。
府邸的地下一层是仆人的居所和一些功能性用房,油灯的光亮在此处显得微不足道,深邃的黑暗包裹着他们,在微光的指引下,艰难地寻找血迹的去向。
走过第二个转角,血迹通向家仆房间所在的走廊。凯迪跟在利威尔身后,向走廊深处走去,其中的一间房间的门缝闪着亮光,从里面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我刚才看见利恩小姐同调查兵团的兵长……”后面低到听不见,又一个压低的尖声音,说着情人,幽会,之类的句子。凯迪抬起手,迟疑了片刻,又放开了门把手。
她开始想,如果一个年轻的小姐必须要有一个绯闻男友,那利威尔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对象,至少她这么觉得,她觉得他很好,却又说不出好在那里。她只是发现即使仆人们编排的是不存在的故事,她也全然不觉会失了面子,更没有生出被人诋毁的愤然,心里很乱,不由得红了脸。
凯迪快走几步跟上利威尔,心里感谢黑夜,不会让他看见自己已经红透的半边脸颊。
她的心跳很快,开始胡扯些不相关的话,仿佛只要她安安静静走路,方才的心思就会被利威尔听见,所以讲了一大堆自认为合适的黑夜物语,想把心里的声音淹没干净。
而利威尔觉得她是在害怕,因为从刚才开始她已经从吸血鬼,僵尸到幽灵,喋喋不休念了一个遍。
走廊的尽头,连接着一方拥有天井的大空间,对面是另一条幽深的走廊,不知通向哪里。
一片殷红的血迹赫然流淌在冷冷的地面上,几个血色的脚印凌乱地排列在周围,大片的血迹喷溅在白色的墙面上。凯迪闻到一股很浓的铁锈味道,俨然是一个残酷至极的凶杀现场。
凯迪把浓烈的鲜血味道吸进肺里,慢慢说道,“今晚有人死在这里。”
利威尔没说话。他和凯迪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一个凄惨的红色五指印拖着长长的线条,弯曲的轨迹消失在对面的黑暗中。
“看起来是中了刀之后被拖走的。”凯迪说,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地打着颤,“凶手到底是人还是鬼。”
“别瞎想了,不会有鬼。”利威尔观察着墙上的血迹,停在其中的一道痕迹前,“从血迹的形状来看。就是在这里,做了最后的了结。”
“太多血了。”凯迪感到奇怪,她小心的避开地流淌在地上的血液,跟上利威尔。
“他是在故意放血。”利威尔说。
凯迪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发觉地上有一个血红的圆形印迹,一边粗,一边渐渐变细。显然是用来收集血液的圆桶留下的。
“他要人血来做什么……”凯迪想起刚才利威尔随口说的起死回生术,感到一阵冰凉的气流从背后穿过。
“不知道。”太奇怪了,利威尔感到哪里不对……
啊——一声尖利的惨叫打断了他的思路。
凯迪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探了下身子,被利威尔粗鲁的拉了回来。他现在没功夫照顾她的感受,好在凯迪也明白自己行为的危险性,没有发出声音。
蓝色的微光在对面走廊的深处闪动,人头魅影般闪动一刻,又消失不见,非常快。这代表着对方的身手很好,利威尔没有带家伙,他睡觉前把匕首解了下来,此刻它正躺在客房书桌的中央。
他不禁责怪自己的疏忽,多久没有时刻保持着与人交手的自觉了,竟然会如此大意。
凯迪很紧张,手心里捏着冷汗。“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看。”利威尔对她说。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她不愿待在这里。
利威尔打量了下她,这个手不握肩不能扛的小鸡仔儿身体,确实不够保险,他还拿不准对方的底细,要她被什么没见过的妖怪捉去就不好办了,待在他身边虽然是个累赘,但也能时刻护着她,便说道,“那你跟着我,在我身后。”
☆、庄园篇
利威尔步入走道,幽兰的光亮在尽端神秘的闪动着。
血液的踪迹从走廊的右侧慢慢汇集到左侧,地面的不平坦部位汪着一滩血迹。
他看见所有踪迹的来源,一道酱色的木门静静站在那里,他不确定里面的情形,这是一场不知后果的冒险,潘多拉的魔盒。
这时一声压抑的喊叫又传了过来,他仔细分辨声音的来源,并不是来自这道门,为了证实这个判断,他转动了门把手。
吱——门缝在凯迪的面前变成一个可以通过的宽度,利威尔走了进去,四周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里面没有任何人的踪迹,房内的情形开始一一呈现在他的眼中。
凯迪紧跟着步入门口,此后的三秒钟,她确实没有寻找到任何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当时的心情。
安静的空气中,脚步声由远及近,凯迪注视着利威尔的背影,猜不到他内心的想法。
接着,小仆人桑丘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挪了进来,他扭到立柜旁拿了一把剪刀,没有看向凯迪,似乎当她跟利威尔不存在。
“你在……做什么。”凯迪目送着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问道。
桑丘甚至没把眼睛从自己的路线上移开,平平淡淡说道,“卡森管家在杀鹅,我被鹅咬了。”他拎着剪子,晃悠悠说道,“嗯…不打扰你们了。”又一瘸一拐挪了出去。淡定的,像是出门逛街路过了一家洗衣房。
这孩子傻了么,凯迪想,受了什么刺激?不对,不对,她回过神来——我看是我在打扰你们……什么鬼,卡森人呢,这深藏功与名的架势是怎么回事,根本没人想吃你的特供鹅肠好吗!
凯迪愣住了,内心开始狂风暴雨般涌动,挨千刀的老头宰个鹅都能整成凶杀现场。
案台上,空荡荡的被掏去肠子的鹅肚子,露出一个个黑色的窟窿。
所以,是鹅,不是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凶手。真是太尴尬了。
凯迪感到利威尔周身的空气逐渐凝结,死鹅修长而白花花的脖子耷拉着,翅膀张牙舞爪扎做一团,要是那些黑窟窿会说话,这会儿的台词一定是——这两个傻子。
凯迪咬着嘴唇,心里想,不能笑,至少不能先笑,他那么认真,那样护着你,你怎么能笑他!而且这事都赖你,还不是你一个劲跟他说是死人。可是,真的太好笑了——分析的案发过程居然头头是道——不行,这太好笑,险就要忍不住,凯迪恨不能用手指撮平自己的嘴角。
半晌,利威尔动了动,咳了一声,“哼”,终于也忍不住低笑出声,这事真的太他妈蠢了,他笑着骂了句,“妈的。”
旋即,凯迪捂住嘴巴笑得弯下腰去。
“看见了么?这就是你吓唬自己的结果。”
“好,都赖我,都赖我!”凯迪笑着。
“不要再疑神疑鬼了,听见没?”
“遵命。不过你的判断还是很准确的,确实是在放血。嗯?好,好!我不说了。不对的地方都赖我。不过还是,哈哈哈哈。唉?我错了,我不笑了。等等,不是那边,快回来!”
利威尔的警觉感消除了,他一秒都不想在这儿待,什么玩意,这都是,塞满屎的鹅肠子,和弄得满世界都是的血,地狱也不过如此,太恶心了好吧。
月亮的身影流动天边,凯迪带着利威尔继续朝那间神秘的房间走去。
有两次,利威尔搞不清楚有没有走过这个地方,还被凯迪小小嘲笑了一番。凯迪对这里了如指掌,倒不全是因为她来过,任何建筑只要她走过一遍,都能准确地在脑中复建各房间的位置和尺寸,因为职业关系,她的方向感和空间判断能力十分出色。
他们经过装饰纷繁的湿壁画穹顶,湿空气伴着草香穿过开敞的通风拱窗。
“前面就是这里的画廊了。”凯迪说道,“埃瑞赞助了很多艺术家,他自己也是个不错的画家,这些都是他的收藏品。”
利威尔朝上望去,一幅纵深感极强的巴洛克壁画在月光的照耀下铺开在头顶的天花板上。走廊的两侧,一幅幅装裱油画紧密地挂在墙纸上,不同高度的画框,为了观赏角度的最佳化,都向下倾斜着一个角度。
光影错叠,很多种颜色在画框中组成神秘的漩涡,昏暗中,层层叠叠,仿佛都将倾覆而下。它们每一幅都独一无二,精妙绝伦,但这样排列组合挤在一起,彼此的光芒却是黯淡下来,不知道该看哪里。
利威尔在画廊中走了一段,一块空旷的清水混凝土墙面出现在他的面前,仔细看去,上面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孔洞,看起来像是空白画布上星罗棋布的黑色墨点。
“这里是祈祷室,不过我喜欢把它叫做星空房。”凯迪的声音在宽敞的空间中反射出空灵的回声,“这些小孔中都镶嵌有棱镜,每当有光的时候,他们就都成了天上闪烁的星星。”
凯迪专注地看着这项巧夺天工的工程,说道,“光,就是奇迹。”接着笑了笑,“只可惜现在是黑夜。”
她朝前走了几步,将双手覆盖在尽端的门上,“不过,也不用遗憾。”她稍稍用力推开木门,夜晚轻薄的天光从她的一侧流泻进来,接着转过身对利威尔说,“这会儿啊,有真正的星空。”
这不是去往那间房间的唯一通道,却是最好看的一条路,需要穿过屋顶的观星台。
漫天星灿流光溢彩,缀在深宝石蓝的夜空中,银白的星点在空中舞蹈,闪灼跃动,组成各种形状的图案,在天幕中谱写出遥远的神话故事,一团清晰美丽的银河云雾般蔓延至目不能及的远方,像是通向不知名的未来。
上一次看见这样景色的那个夜晚,利威尔还能记起当时的情形,他曾独自一人仰望过这片星空,直到那两人来到他的身边。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话,地上跟地下同样是一片黑暗。”
——“利威尔,相信我们。”
现在,他站在永恒的星辰之下,却已经再也不能回答。
“你真的全然不相信有鬼吗?”走在前面的凯迪突然问到。
过了一会儿,利威尔才说,“我不想信,因为不想有人变成鬼来找我讨命。”
凯迪微微一怔,说道,“巨人是不会变成鬼的。”她自然地把他口中的人想成巨人,接着道,“我只希望存在部分的鬼,希望想见的人有鬼魂,除此之外的人最好都不能变成鬼。”
利威尔道,“没有这种好事的,想拥有好的一面就必须连同接受坏的一面。”
凯迪转过身,面对他,说道,“死去的人容颜永不会老,不论过去多久,都是当年的丰采。就像星星一样,永远都是灿烂的样子。这么想想,在年轻的时候死去也不是那么的坏。”
这是个很难回应的说法,利威尔看着凯迪,良久才说,“早死对你没什么好处,对你父母都没有好处,珍惜点生命不好么。”
凯迪在漫天星灿下笑了一笑,指向观星台另一侧的白漆木门说,“到了。”
从外观上看,这着实是一间没什么出奇的房间,凯迪深吸一口气,转动了门把手。左脚先迈进门槛,右脚随即跟上。
她环顾四周,却并不是想象中诡异恐怖的藏尸间,反而像是一件普通的书房,桌子,沙发在宅邸里其他房间中也并不出众。凯迪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停在了黑绒布蒙着的画架前,一人高的画架。
她掀开绒布,她的手滞在了空中,接着慢慢退后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抱着双臂,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画面。
她长久地注视着画中的女子,几乎要落下泪来。
画中的女子与凯迪年龄相仿,长纱垂足,一只手臂拢着胸前的纱布,露出洁白的肤色和姣好的胸部,笑容恬静流动,似乎是新出浴,又像是将要就寝。
利威尔感受得到,画家定与那女子关系亲密。他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场景,画家放下画笔,向女子走去,抚摸她的秀发与脸颊,亲吻她,拂去她轻薄的纱衣。
他感觉得到,她是在等那位作画的人,等他去做这些事。
凯迪把它重新盖好,利威尔坐在她旁边问道,“她就是芙莉妲?”
“嗯,芙莉妲·雷伊斯。”凯迪说。
凯迪呆呆坐了一会,然后长舒口气,突然说了一长串话,“其实我明白,领主们大多没有怜悯之心。所谓保护,更多的是为了索取农民的劳动,限制他们的自由。我知道今日说那样冠冕堂皇的话很卑鄙,这样根本就不公平……但我就是不能任由他们把她的棺木打开,把她翻出来踩在脚底。”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低垂下头,“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是对的。”
利威尔安静地听她讲完,说道,“你没有做错。你不是也想帮助他们吗?”
凯迪抬起头来看他,过了一会小声说道,“没想到你也会安慰人。”
利威尔怔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自从这次的府邸探险,凯迪和利威尔算是相熟起来。
回房的路上,他们愉快地说了许多话,凯迪之前认为利威尔总是不苟言笑,如今发觉其实他也挺能侃,什么他都懂一些,虽然有时说话不着边际,但莫名其妙的,凯迪居然可以跟他对话。
午夜的钟声响起,他们各自回到房间,没有什么东西变成鬼,那一夜利威尔睡得还不错。
次日清晨,埃尔文同利威尔和凯迪一起离开了庄园。
露水沾湿青草,金黄的太阳从地平升起,埃瑞挥手向凯迪告别,他目送马车离开庄园的大门。
那些尘封的记忆因为凯迪的到来又如此鲜活地涌上心头,但他明白,它们也将伴随凯迪的离开永久地离他而去。
因为他选择的前路,是一个人独唱的,咏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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