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你出什么事了吗?”凯迪喊住他,亲切地问道。
农民慌慌张张地说,“回小姐,是出事了。”眼神躲躲闪闪。
凯迪不解,看出他想隐瞒实情,却又不敢撒谎的窘迫,说道,“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雷伊斯大人的领地,出出事了……”
听到雷伊斯,凯迪紧张起来,强烈的不耐烦也涌了上来,厉声道,“说清楚!”
“农民。”终于,他不情愿地说,“有农民在闹事。”
凯迪没有多想,二话没说就跨上马背,对利威尔说,“我必须去看看。”
她不是在同他商量,也没有要求他一起。利威尔思考着‘农民闹事’四个字的含义,不论如何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解决的事情。
利威尔踩蹬上马,流利地调整好缰,对凯迪说道,“在路上,你要给我解释清楚。”
☆、庄园篇
雷伊斯庄园教堂的背后,一棵参天古树撑着巨型树冠,庇护安葬在此的家族成员。
它沧桑树干上的那只干涩的眼睛,正在目睹一场暴行。
几个静静躺在墓穴中的棺木已经暴露在树的阴影之下。锋利的铁犁,铁镐,砸向土地,再用力剜起,掘开新的墓碑。农具触碰石块发出的响声不绝于耳,几十个神情期待的农民将墓地团团围住,当中站着一个祭司。
——“住手。”凯迪愣在原地,嘴唇不自觉动了动,她难以相信这一切。而后突然醒悟般越过利威尔,拨开褴褛的农人,朝祭司跑去,大声喊道,“住手!”
众人将这句话清清楚楚听见后,全都看向凯迪,虽然来人只是一个姑娘,可仍有不少人面露变色。
凯迪认得这祭司,就是曾在面前的这座教堂见过他。他与当日并无两样,黑袍加身,手握纯金法器,挂着一抹似是超脱的淡然神情。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凯迪问道。
祭司看清楚凯迪,而后淡定地闭上眼,缓缓说道,“坟墓承受魔鬼和动物的进攻,负责揭露墓主无德的行径。重新打开坟墓,便可以洞悉死者的卑鄙行为。”似乎是为了增加这番话的重量与神圣,祭司摇动法铃,四周便无人再出一言。
凯迪受到暴行的刺激,不由自主冲了上来,可当下听到如此可笑却又冠冕堂皇的说辞,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气焰嚣张的农民们将她围在中央,紧张使她的手心冰凉而颤抖。忽然,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小姐?”
她朝声音看去,一个左不过十二三岁的仆人,无助地跪在地上。凯迪认出他是雷伊斯家忠诚的桑丘,他还是同从前一样,亲近地称她为小姐,凯迪忽觉有点鼻酸。
桑丘用膝盖走了过来,上衣拖在地上,他犹豫了一下,伏在凯迪的脚面上,哭道,“自从姥爷下落不明以后,就常有人来宅里偷东西,现在又说要挖开墓地,看看棺木里面的蟾蜍。可哪能有什么蟾蜍,他们只是想大摇大摆把家里的银器和值钱的东西都抢去。”
桑丘的嗓音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凯迪把他搀起来,他受惊般拥住她的小腿,凯迪用手遮住他的头,护住他,安抚道,“好孩子,你不用怕。”
众人见此情形,顿时大噪。祭司又举起了法器,才稍微平定一些声息。
此时的利威尔已经悄然来到凯迪身边,他有把握放倒几个人控制局面,可这么做着实没有道理。
方才在路上,凯迪只是解释道与雷伊斯家已故的大女儿相熟,因此必须来看看。可利威尔并不知道这什么雷伊斯家到底是否值得她挺身相助,他看了眼凯迪,决定等她的反应再做打算。
凯迪扫视义愤填膺的众人,最后看向利威尔,她的目光停留了片刻而后毅然走向墓地,将自己置于墓碑和铁镐,铁犁之间,轻蔑地看向七八个情绪激动的农人,宣告着她的立场。
利威尔看明白她没指望自己出手,心想,硬碰硬可不行,这样并不高明。可当下,却是没有机会再多想,一个黑瘦的手掌朝凯迪伸了过来。
利威尔随意抬手挡了一回,黑脸的农人没有得逞,咬牙低哼了一声。这男人虽已看出利威尔不好对付,却凭着自己练过两下,又猛地冲了过来。
这回,利威尔有些不耐烦,赏了他一脚。鲜血从他的厚嘴唇里流出来,皮焦齿黑的脸顿时拧作一团。
众人大惊失色,将倒地不起的黑脸农人扶起来,怨恨地瞅着利威尔,却不再有人敢前进一步。
这时,利威尔看见埃尔文挤进人群。
原来,埃尔文寻不见他,向竹林的长工打听,听说他同凯迪一起骑马前去了雷伊斯家的教堂,便跟了来探查情况。
“埃尔文,你得想想办法。”利威尔对埃尔文说道。
埃尔文没有做声,整理着从长工处打听到的信息,判断出这是教会对雷伊斯家族的讨伐。但事情也不会如此简单,他想,教会敢于鼓动下层农奴同贵族阶级抗衡,必然拥有更加实质的力量支撑。
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使一个贵族家族一夜倾覆,政派斗争?他回忆着对凯迪的政治背景调查结果,思考着冒然站队并不稳妥。
人群中,一个尖厉的声音响来,“我认识他,他是调查兵团的!”接着有人认出了利威尔,开始小声嘀咕。
有人冷笑道,“军爷们真是气派,来到乡下一定是赴宴喽!”又一个道,“你们出了那么多次墙,到底有什么成果?”另一个道,“我看他们跟那些地主都是一路货色,只是要钱,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
一个老妪拍着大腿道,“哎呦,让巨人吃了我吧,好歹落一个痛快,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农人们四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凯迪心里很是难过,不仅阻止不了这些人,还无辜牵扯到调查兵团。她思考着还有什么办法,心中一动,如果,如果埃瑞能来就好了。
一阵滚滚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而后是风吹旗帜声,兵器碰撞声,一队仆役拨开人群冲了进来,他们个个手持长矛,穿着高领子的蓝色长衫,暗灰色裤子和黄色短背心。
他们手中握着铁链,哐啷作响,顷刻间,围着凯迪近前五米的农民,不由分说全都绑了。站在其后的农人瞬时惊慌发怒,面露惧色。
一匹白色的骏马闪入仆役拨开的通道中,埃瑞·波克(Ereli·Polk)公爵纵身下马,由仆役簇拥着走向祭司。相反于仆役们雷厉风行的作风,埃瑞·波克本人却处处透露着体谅和尊严。
凯迪的惊喜溢于言表,桑丘高兴地跳了起来,眼里闪着泪光,冲着凯迪咧开嘴笑了。
祭司将先前的说辞同公爵重复了一遍,埃瑞默不作声地听完,用悦耳的低沉喉音说道,“神父,我尊敬您。但我不得不说,您的话毫无价值。”
而后他转向农民,再也没有赏赐过祭司甚至一个眼神。
由于防御,交易等原因,希娜以北的各家族封地边界犬牙交错,呈相互挟制之势。而倘若临近的两个家族相互信任支持,领地主便多将府邸建造在毗邻边界之处,以求联络便捷。因此,虽然雷伊斯家与波克家都拥有广阔的封地,但彼此之间的居所,却不十分遥远。
埃瑞在得到雷伊斯庄园的消息后,没有耽搁,便率领仆役直接赶来。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凯迪。
这时,人群向两边窸窣分开,一位长须老者缓步上前,他的胡须白如瀑布,遮住整件布衣。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摊开双手,恭敬地说道,“阁下大人。”
老者将农民的苦难现状向公爵大人,娓娓述说一遍。玛利亚失守之后,贵族领主首当其冲,主动提出接收难民,农民增加,土地进行了残酷的重新划分,每一户的征税却没有改变。
要知道可以逃避玛利亚夺还战志愿兵役的难民,多少都是与上层有些联络的关系户,自然分到肥沃优良的土地。相反的,原生农民们的生活只是每况愈下。
“老爹,你不要白费口舌了,他们都是聋子,是瞎子!”那位黑脸的农人说道,嗓音有些沙哑。期间,有几位妇女已经伤心地抽泣起来。
凯迪背过身不去看这些声泪俱下的农人,似乎完全不想听,又似乎备受煎熬,她艰难地摇摇头,“这些都不能成为他们背离道德的理由。”
埃瑞将双手轻轻放在凯迪肩膀上安慰她,他们已是很多时没有相见了。
四个仆役将一个铆钉木箱抬进当中,埃瑞示意他们放在长须老者的面前。老者又恭敬地向公爵鞠了一躬。
利威尔皱着眉看着这一切。像打发乞丐一样给几个钱,不是什么好的办法,他想。这些人为了生计发愁,糊口,还债,生病,赌博,酗酒,他能想出一百种花光这钱的办法。到那时候,就又会像饿狼一样盯着这没主人的院子。
可饿狼之态倒是不用多等,眼前就有几位——看见箱子,便直接扑了上来。
凯迪望着这几人怔怔地出神,那是山坡后面大路上的那几户人家。芙莉妲曾经向凯迪讲述过他们的状况,他们的几间屋子又窄又黑,四周看不见一棵树,生活状况十分拮据,凯迪至今还记得她讲述时,那忧心忡忡的表情。
后来,凯迪和芙莉妲一起找来木匠给他们的屋子开了天窗,让阳光可以照进来,做完这些,芙莉妲似乎还是不够满意,又为他们每一户都挖了养鱼池。
凯迪用力抿了抿嘴唇,握住拳头越过埃瑞,在正中站定,开口道,“雷伊斯家族为人正直。”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们生前为你们提供庇护,所尽义务,被人尊敬。死后也不该受到半点欺侮。”
“如果再有谁,”她提高了音量,眼神变得笃定,“敢来雷伊斯庄园作乱,你们所有人,都要为现在做的,和以前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跪在地上的人挣扎起来,铁链当啷作响,大声嚷道,“什么以前的事,不要污蔑人!你有什么证据!”
凯迪一步步走上前,冷然道,“我不需要证据。”她用折起的马鞭抵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你会被缝进鹿皮里,我会叫我的猎犬招待你,教你怎么守规矩。你明白我做得到。”
那人太阳穴的青筋激动地鼓起,狠狠盯住她,往地上啐了一口,没再说话。
这才是正确的方式,利威尔想。他太知道该怎么对付穷人和无赖了。不久以前他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而现在他是贵族的座上宾,站在两个世界的中间,可笑又可恶。利威尔从没觉得自己脱离过他们,为什么要脱离?
他懂得他们的表情。有些人在害怕,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跟着别人才敢来这里,有些人会后悔,因为他们也讨厌做那些偷盗抢劫的勾当,有些人正在心里咒骂,因为他们生来如此,从不屈服,有这样的人。
但不管是哪种,权利的威慑都有作用,他太知道了。
没有人看见那块石头是怎么飞过来,砸在凯迪额角上的,当即,血就流了出来。她差点没站住跌倒下去,最终摇晃一下稳住了身体。
埃瑞忙去扶她,众人骇然,全都循迹望向石头的来源。仆役拿着兵器的手顿在半空,可是没有人怪怨他反应不及,不去压制行凶者。
因为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孩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小的女孩子。
当大人们压抑着各式各样的情绪背身走开时,只有这孩子把她最本真的心理表露了出来,她恨。
女孩面无表情地盯着凯迪,清澈的眼睛告诉凯迪,她不害怕。她只是盯着,凯迪被迫着与她对视,在那深渊般的注视中,她竟感到了自己内心的胆怯。
那孩子的妈妈慌张将她抱走,凯迪捂着流血的额头,一言未发地坐下。埃瑞吩咐人来照顾凯迪,接着转向埃尔文。
“史密斯团长,不知您是否有兴趣光临舍下。”
“久仰阁下大人,您的邀请,令我感到荣幸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资料:知乎问题——欧洲中世纪到近代之间,贵族有没有刨祖坟的行为?
☆、庄园篇
夕阳的余晖中,一团错落有致的尖顶建筑被群山环抱着。气派的马车道通向白石山门,修剪整齐的绿植林立两旁。这里便是波克家族的丹枫庄园。
拥有这样的名字,自然景如其名,不过此时已经过了季节,庄园不再有那样大片鲜红亮黄的颜色点缀。
利威尔站在这座府邸高敞的会客厅中,四周复杂却不失大气的装饰墙面泛着莹白的光亮,他的面前是波克家族历代主人的全身画像。
埃瑞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其中最古老的一幅画框中,深红色背景里的男人身披戎装,手持佩剑,沉着的眼神中露出意气风发的锋芒。
他们无一例外全部功勋累累,利威尔认不出这些黄的,蓝的,紫的勋章有何意义,整个调查兵团都与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无缘。
除了带着点锋芒的那位,他也想不出这些人做了什么值得嘉赏的事,从一百年前开始,贵族骑士便不再打仗,他们眼里似乎从来没有巨人。
或许是建设了十座校舍,养活了五百个农民,饲养了一千只健康的牛之类,他想。
在巨大的全身像一侧,挂着众多尺寸不一的画框。
其中一幅狭长的无框油画占据了十分显眼的位置,画中的人物穿着牧装,在中央,年轻的男主人与一位女子相视而笑,不远处的草垛旁,另一个包着头巾的黑发女子,正专心地牵着几只猎犬。那遛狗的女子是凯迪,利威尔认得出。
会客厅的大门被管家推开,埃瑞·波克已经换上了一件轻便的常服,朝埃尔文走过来,说着抱歉让您两位久等。接着便将他们请向餐厅的方向。
穿过一段挂满镜子的走廊,来到一扇镂雕桃木包边的玻璃门前,清脆的开门声在宽敞的空间中闯荡出回声,埃尔文同埃瑞踏进了餐厅。
利威尔朝里望着,水晶烛台,银餐具,金边的白瓷盘,全都安安静静地发着光,他觉得有点晃眼。
管家恭敬地请他进去,他才跟着走进了这件干净的房间,他不那么喜欢这里,但这里确是有一点不可忽视的优点。那就是干净,因此也十分的讨厌不起来。
隔了一会儿,凯迪才挪进了餐厅,慢吞吞地把裙子折好坐了下来。
埃尔文注意到她也换了衣服,心下好奇她与埃瑞的关系,并且从她一反常态的举止中总结出了两个字,优雅,然后又结合这位小姐平日里的表现,擅自在心里唤作,不得已的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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