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跟齐殿头表示,她要进行细致尸检。
齐殿头应承,带属下将尸体上方的桌子移走,随即人就等在了外头,让崔桃有事可以喊他。
崔桃蹲下身来,将虞县君尸身展平,掀开裙子查看她的双膝,果然青紫了。虽然衣裳如今已经干爽了,但可见其衣裳的前襟褶皱较多,领口内侧沾有两片茶叶,胃部充盈。
再根据之前齐殿头只言片语的形容,大概可以猜测到,这位虞县君在生前,应该是被人按住后颈,擒住了双手,被强迫跪在地上,灌了满肚子的茶水。而且这茶水应该是热的,所以才会造成唇和口腔的烫伤。
崔桃查看虞县君的双手,发现她指甲里有些微白的粉末,正准备请齐殿头给她弄一张黑纸来,就听外头有人通传说皇帝驾到。
崔桃缓缓放下虞县君双手之际,听到屋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齐殿头慌张跪地的叩拜声。
“你为何在这里?”脚步声乍然停下,随后就传来赵祯的叱问声。
齐殿头支支吾吾,倒没说清楚。他大概是想表明他受太后的命而来,可如今这光景,又怕皇帝知道他受命于太后更加生气,为了护主,便不敢随便说话了。
“虞县君怎么了?”赵祯再度叱问,得来的还是齐殿头的支支吾吾。
下一刻,门被狠狠地踹开,赵祯冲进屋内。
赵祯见到崔桃竟在这,先是一愣,随即看到躺在地上披头散发的虞县君,一双眼睛瞪得极,显然被虞县君的死和她的死相给惊吓到了。
“虞娘子!”
赵祯唤了一声,身体晃了晃,被身侧内侍慌忙搀扶住了。
“这怎么回事?”
素来好脾气、说话温和的帝王,在这一刻暴怒了,怒吼的时候脸色涨红,眼里透满了悲伤,燃烧着怒火。
“人呢,伺候她的那些人呢!”赵祯阴冷地瞪着齐殿头。
齐殿头忙磕头,请赵祯息怒,“小人也不知虞县君因何有此状,特奉太后之命,请崔娘子勘察虞县君的死因,查出杀害她的真凶。”
静默了片刻之后,赵祯突然冷笑一声,“奉太后之命?”
齐殿头应承。
在场的人基本上都能听得出来,赵祯这一声反问,其实不是在确认,而是在质疑,可以说他根本就不信。
赵祯转头再看一眼虞县君的死状,缓缓地闭上眼睛,命人安置好虞县君的尸身,岂能就让她这样在冰冷的地上躺着。
赵祯冷声命崔桃跟他出去。
这时候芝兰殿的另外两位美人也都现身了,一起给赵祯行礼。俩人随后听说虞县君死了,都面露异色,瞧她们的表情,好似惊讶,却也不是特别惊讶。
赵祯这会儿却没什么好脾气,斥二人都回房后,转身便质问崔桃为何会在宫中。
崔桃就老实交代了她被刘太后请进宫的经过,但刘太后拿崔茂折子威胁她的事,崔桃当然不能说。
“太后素来看不上她。”赵祯沉默良久之后,跟崔桃再道,“我已经拟了折子,打算封她为美人。”
崔桃自然明白赵祯这话意味着什么,他在再度表达,他怀疑刘太后下手杀了虞县君。
半晌之后,赵祯没听到崔桃的回应,皱眉看她。他知道以崔桃的身份,是无法置评宫中的事,更无法去置喙太后的作为。但赵祯相信崔桃破案的能耐,在开封府有那么多桩大案她都能得以快速破获,这一桩应该也难不倒她。
赵祯将无关宫人都打发远了,只将一命亲近内侍留在身侧。
“你父亲参了开封府,要你归家。”赵祯道。
崔桃听赵祯也提这件事,不禁在心里感慨,他真不愧是刘太后的儿子。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了,母子俩想问题都能想一块去。当然这会儿,赵祯还不知道自己并非刘太后亲生,一直把刘太后当亲娘一般孝敬。
“这事我心里很清楚。”赵祯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崔桃。
我理解你,所以做了通融,故而你该感恩效忠于我。
崔桃当即就把赵祯的话外之音给翻译得明明白白了。
这对母子可真会打算盘,各自拿同一件事‘要挟’她。但比起刘太后的打直球,赵祯的表达可温柔了很多。不过两位都是大佬,她哪一位都不好得罪。那如果非要她选择一方得罪的话,她会选赵祯。别无他故,谁老实欺负谁,刘太后那可是个狠人。
当然这桩案子,其实不存在二选一的难处。
“官家心中似乎已有了怀疑的人选。”
赵祯不解崔桃为何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刚刚表态还不够明显?太后素来看不上虞县君!
“妾倒是觉得,事实非官家所想。”崔桃接着道。
“不管太后威胁过你什么,朕可以保你安全无虞。”
赵祯咬了咬牙,特意用大场合才自称的‘朕’,意表他的承诺非常郑重。
“她的死状有多惨,你也看到了。她死不瞑目!朕定要为她伸冤,给她讨个说法!”
赵祯憎恨自己偏偏在这一日离宫,没能及时阻止虞县君遭受刘太后的迫害。平日里太后对他管东管西,他的朝政她要把控,他立谁为后她也要把控。念及孝母,他只能把能忍的都忍下了。如今他不过是寻了个终于能说些体己话的知心人,她却又是看不上,竟把人逼死至此等惨状。这还如何能忍?若再忍,他便枉为帝王,枉为虞娘子的良人。
“死不瞑目这种状况,未必是一定有冤。”
“你这话何意?”赵祯以为崔桃要帮着太后说话,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质问崔桃的口气也非常严厉。
人的眼睛是靠眼轮匝肌和上睑提肌的作用,进行睁开和闭合。在死亡后,肌肉会呈现出死前的状态。是否瞑目,取决于死者在死亡前是否收到了大脑释放的信号,让眼轮匝肌进行反应,将眼睛闭上。若没有这方面的信号,人死后眼睛就会保持着睁开的状态。
其实通过科学统计,‘死不瞑目’的情况并不算非常鲜见。而且不同疾病情况下所导致的死亡,其‘死不瞑目’的概率也不同。比如脑肿瘤的概率就会比较高,因为脑肿瘤很容易影响到神经传递,便会更容易阻碍闭眼信号的发出。
崔桃很遗憾自己不能把这一番话说出来,给赵祯科普一下。
崔桃只得换了个方式跟他解释:“妾只是在说事实罢了,若官家不信,改日可以派人多调查一些身亡人的情况,必有不少自然病死却还有死不瞑目的状况出现。所谓的死不瞑目,不过是因为大家见过死亡的状况太少,因对未知事不了解而觉得恐惧,说出来吓自己也吓别人罢了。
妾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劝慰官家三思,万不能因这种状况便武断断定了虞县君的死亡原因。”
赵祯这才稍微消了些气,“你懂得倒是颇多。”也不知她见过了多少死人!
赵祯没有质疑崔桃对‘死不瞑目’情况的解释,对于崔桃的劝谏,他也能听得进去。其实也恰恰是因为崔桃这两句劝谏,让赵祯意识到崔桃查案是凭事实考证据,既然不会因他是皇帝而讨好,大概也不会因为太后的淫威而屈服。如今他恰恰需要的就是不畏强权的人,来彻查清楚虞县君的死因。
“虞县君眼口鼻流血,这种死状符合砒霜中毒的表征。”崔桃表示现在调查的主要方向,就是今晨虞县君在什么时候的将毒入口,而导致身亡。
赵祯当即命人传唤虞县君身边的人问话。
随即便有内侍告知赵祯,伺候虞县君的那些宫女和内侍都被太后给扣押了。
赵祯更怒了,怒令侍卫便是动用武力,也要把那些人给他抢回来。
崔桃劝赵祯息怒,她立刻跟齐殿头打商量。
齐殿头这便应承,立刻去办了。
赵祯令内侍搬了把椅子来,他便坐在椅子上,亲自监督崔桃查案。
崔桃则在这空当,折返回虞县君的房中,收集了虞县君的指甲微亮的白色粉末。然后她就在赵祯的面前,用银针试探,可见光亮的银针尖尖有微微犯黑的情况出现。
“她指甲里沾了毒物?这是为何?”赵祯疑惑。
崔桃摇头,表示她目前也无法明确判断,先听听看虞县君身边人的证供再说。
随即共有八名宫人和内侍被带到了赵祯跟前。八人分列两排,整齐地跪在赵祯跟前,所有人都啜泣着,其中有四名宫女哭得最凶,眼睛早已经肿了,可见她们之前在被刘太后圈禁的时候就一直处在伤心的状态。
这四名宫女分别叫弦乐,弦歌,弦舞和弦画,是伺候虞县君最得用的四名大宫女。
赵祯让她们四人痛快地说明白事发的经过。
弦乐:“今日一早儿虞县君刚起床,婢子正伺候着给虞县君梳头,却听外头忽然传话说太后来了,虞县君和婢子们便赶忙相迎。太后一见虞县君,便说她、说她——”
弦乐说到这里就哽咽住了,不知该不该去讲接下来的事。恰巧在这时候,弦歌、弦舞和弦画三人哭得更凶,直接带动其余四人也猛哭起来。
旁观的人或多或少都看得出来,她们这是委屈了,接下来肯定涉及重大内情,虞县君必然是从太后那里受了不少欺负。
赵祯眼睛里喷着火,他却没有说话,而是他身边内侍呵斥弦乐快讲。
“你们尽管把所有内情都如实讲出来,官家自会替你们做主!”
弦乐磕头,继续讲述了接下来的经过。
“太后以姿仪有失为由,令虞县君受罚,命人强押着虞县君跪地认错。虞县君觉得委屈,那时候大家都刚起床,哪得时间令姿仪得体?凭虞县君如何解释都没用,太后还叱虞县君以下犯上,大不敬,命人给虞县君掌嘴。又说虞县君凭着擅茶道,便魅惑君王,罚虞县君喝了一大碗茶水。”
玄月说到这里,哭得更凶,已经泣不成声。
一旁弦画连连跟赵祯磕头,流泪不止地解释那碗有多大,那茶水有多烫。
赵祯听得眼眶发红,攥紧了拳头。
“之后呢?”崔桃问。
弦画伏地边哭边道:“之后太后就斥责了虞县君许多该守规矩的话,说虞县君竟不懂知错就改,又命人灌了一碗热茶给虞县君。虞县君晕了过去,婢子们见状要去查看状况,太后却不准婢子们伺候照料她,命婢子们在外候命,三个时辰后才许入内。
三个时辰后,等婢子们进去的时候,就见虞县君躺在桌下面一动不动了。婢子们靠近查看虞县君的情况,便发现虞县君已经、已经……”
“婢子便立刻前往垂拱殿,想要禀告给官家,却不料被太后身边的内侍瞧见了,拦住了我们,之后婢子等就都被关了起来。”弦歌接着弦画的话说。
“求官家为虞县君做主啊!”弦舞连连猛磕头给赵祯,竟不过几下子,便把额头磕出血来。
赵祯猛然起身,直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他大迈步匆匆而去,随行的内侍见状,立刻追上,高声喊着劝赵祯息怒,但似乎没什么作用。
片刻之后,没见赵祯回来,崔桃便猜测赵祯应该是去找刘太后对质了,想来他们母子必要来一场大战了。
崔桃如今身份微小,自然是无法插手去管帝后大战的事。只去细问这四名丫鬟,当时她们在发现虞县君身亡的现场情况如何。
“人就躺在桌下,一动不动。地上洒满了水和茶叶,还有碎了的碗——”弦乐停顿了下,缓了两口气,对崔桃补充说明道,“就是太后给虞县君灌茶的大碗。”
她用手比量了一下,崔桃瞧她比量的比齐殿头形容得还大,感觉直径应该有两尺多,更像缸了。
崔桃再确认问其余的七人,情况是否如弦乐所形容的那样。
弦歌、弦舞和弦画立刻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另外两名宫女和两名内侍反应了下,才随之也跟着点头。
“我看你们四人好像不太确定?”崔桃问道。
两名宫女和两名内侍忙解释他们平常都是在屋外伺候,事发当时,他们人也在外头,只是隔着门,依稀看看见了有个人躺在桌下,再听当时站在门口的弦舞等人哭喊着虞县君死了。他们就慌乱起来,要么吓傻了站在原地,要么着忙地想去找人,又不知最应该去找谁,只得在原地打转。
崔桃点点头,再问弦舞等人当时现场可还看到什么别的情况。
弦舞接着告诉崔桃,当时桌子上摆放的几盘点心也都打翻了,总之桌子那里很凌乱。接着又形容了虞县君身亡时的状态,跟崔桃所见的情况差不多,背对着门的方向,卷缩躺在桌下。
至于其它的地方,弦舞表示她们也不知道了。
“婢子们发现虞县君身亡都怕极了,顾不得去看太多地方,只想着快点去告诉官家。”弦舞说罢,还是忍不住地痛哭,难受虞县君死得惨。
弦画抱住弦舞,拍拍她的后背,然后向崔桃道歉,请她见谅。
“虞县君是极好的人,平日里没少照顾婢子们,从没把婢子们当卑贱之人看。有一次弦画在外犯了错,冲撞了罗都都知,还是虞县君出面力保,跟罗都都知大吵了一架,才得以保住弦舞的命。”
崔桃应承,表示理解,又掏出自己身上的帕子递给弦舞。
弦舞忙道谢,用帕子擦拭肿得不行的眼睛。
“回头若能得冰就敷一下,不然就用凉井水沾湿帕子敷一敷,不然明天早上你这眼睛怕是睁不开了。”崔桃嘱咐道。
“多谢崔娘子。”或许也是因为崔桃送帕子又好心嘱咐的缘故,弦舞对崔桃没有之前那么生疏了,噗通跪地,抓着崔桃的衣裙,磕头恳请她一定要秉公查案,为虞县君的死鸣冤。
“你们可清楚你们要面对的人是谁?”崔桃扶起弦舞,令她们都不必客气,随她一起坐在石阶上说话即可。
几个人跟着崔桃并排而坐,与之前的状态相比,又稍微放松了些。
“自然是知道,太知道了,也知道这一遭后,我们怕是都会性命不保。”弦乐叹道。
弦舞点了点头,“可我们不能辜负虞县君,她待我们那么厚道,如今却这般受尽折磨后惨死,若我们为了保命,便背叛于她,活着亏心,死了更无法面对她。再说我不信这世道就真没有公道了,那么明晃晃的事,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发生,难不成还要颠倒黑白么!”
“那太后的人将你们控制起来之后,可有威胁过你们什么?”崔桃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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