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日子安逸过了头,楚三娘差点以为可以在这儿终老了。
她少年时杀了富商,后来又杀了剑客。寻仇的人太多,见怪不怪。
某一天死于谁的剑下,也见怪不怪。
楚三娘的人生是从猝不及防开始的,所以戛然而止,也算公平。
可书生替她挡了剑,还替她送了命。
却让三娘觉得,这世间,太不公平了。
她知道恶时常没有恶报,可凭什么连善都不得善终?
书生临死前掏出一叠厚厚的信笺。
他每说一字唇边都在往外冒着血。
他说若早些遇见她,就做个孤篇。
此生只写一首绝笔,用来同她诀别。
楚三娘不懂书生的浪漫。
她只是跌坐在地上哭泣。
大雨倾盆而至,她那微不足道的眼泪很快就淹没在雨里。
-
江月旧劝了女人很久,最后累了,只得撑着伞,同她一块儿蹲在雨里。
楚三娘哭得嗓音嘶哑,眼睛充血。
她一手紧抱着书生的尸体,另一手捏着那叠被打湿的信笺。
每一封,都是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思念。
江月旧挨近了些楚三娘,“告诉你一个秘密。”
楚三娘仍在流泪,并无反应。
“其实我一直喜欢师兄。”
“其实我馋顾言风的身子。”
“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
少女把自认为令人震惊的事儿倒豆子般说了个底朝天,也没见楚三娘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雨下的反倒更大了。
江月旧的伞底,突然出现一双漆黑的皂靴。
那人屈着身子,修长的手掌夺过信笺,当着女人的面,撕了个粉碎。
楚三娘哭声骤停。
像是被人扼住了喉颈,瞳孔不断地放大。
江月旧抬起伞,正好望进顾言风的眼眸里。
“宗主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
“宗主是疯了,还是口是心非?”
男人嗤笑,“倒是你,馋小爷的身子,喜欢的却是你师兄?”
少女憋红了脸,站起身。
“偷听别人的秘密非君子所为。”
顾言风道,“能说出来的,就不算秘密。”
江月旧哑口无言。
再回过头时,发现楚三娘已经消失在雨中。
“她……醒了?”
男人颔首,“若想叫她摆脱梦境,怎么也得来点刺激的。”
江月旧摸着下颚寻思着,她的秘密难道还不够刺激吗?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顾言风长臂一捞,将胳膊架在少女肩上。
语气也带了几分质疑。
“你的秘密,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只不过,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什么意思?”
江月旧忙不迭道,“就是我同你们不一样的意思。”
“怎么个不一样?”
男人扳过她的脸,戏谑道,“莫非你是妖怪变得?”
少女巧笑,“是呀,我其实是一只千年老妖,专吸男子的精气。”
顾言风笑眯眯松开手,“妖怪长成你这样,怎么会有男子上当。”
江月旧咬着银牙,“长成我这样怎么了,反正再丑自己也看不见,恶心的还是宗主的眼。”
男人咂舌,“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小爷佩服。”
“客气客气。”
江月旧皮笑肉不笑着往前走去,懒得再同他耍嘴皮子。
顾言风闹够了,也颇有耐心地跟在后边儿。
走了好一会儿没碰见其他人,少女耐不住寂寞似的又开口道,“宗主为什么回来?”
“与你无关。”
江月旧道,“那你是如何知道撕了信笺就可以让楚三娘从梦中醒来?”
顾言风答,“梦境即心魔。她的心魔,是断离舍。”
“那你呢。为何会自戕?”
江月旧背后的脚步声一滞。
少女没回头,自问自答道,“宗主的心魔,是宗主自己吧。”
第7章 柒
“说了这么多,小爷倒是很好奇,你的梦境。”
男人的瞳仁发亮,隐着猜不透的光芒。也许是被他那副好皮囊给迷惑了,江月旧差点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
比如眼前这个人,同公子无招之间或许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你不说话,是代表没有心魔,还是因为不能回答小爷的问题?”
“我的意识方清醒过来时,就进入了宗主的梦境里。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心魔。”
江月旧如实开口,并附上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
顾言风道,“是人就会有弱点。”
少女冥思苦想,“这么说来,我的心魔,可能是世间一切美人?”
男人咧嘴笑,“你这人倒真有趣,女儿家怎能将贪图美色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江月旧也笑眯眯道,“古人云,食色性也。爱美是人的天性。”
顾言风似笑非笑,“可学会控制本性,是人与禽兽的最大区别。”
少女磨牙。
这厮为什么总是要暗戳戳胜她一筹才高兴?
“宗主冒险回到梦境之中,真的不是为了我而来吗?”
听到江月旧的调戏之言,男人差点笑断了气。
“谁都可以是原因,除了你。”
少女气梗。
她虽然胸瘪了些屁股小了些。
但好歹也是日新门一枝花。
敢情在他心里就这么不堪入目吗!
“看来宗主同三娘是挚友,竟肯舍命入梦。”
“挚友谈不上。只是悟道宗欠她一个人情。”
“什么人情?”
江月旧眼儿亮晶晶,面上赫然写着“我很好奇”四个大字。
鬼使神差的,顾言风就顺着她把多余的话说了出来。
“楚三娘看上的那剑客,本欲与西门盼盼决一高下,分出个天下第一来。后来他被楚三娘一剑封喉,西门盼盼倒坐收了渔翁之利,成了这天下第一剑。”
“你是在帮西门掌门还这个人情?”
“当时二人定的规矩是死斗。掌门对我有知遇之恩,况且她虽童颜,实则早已年迈。此番比武,非死即伤。”
“这么看来,宗主倒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顾言风薄唇翘了翘,“小爷只是,不近你情。”
江月旧也翘了翘唇,“无妨,我只在乎师兄近不近我情。”
“你那师兄,一心清白,哪有半点儿女私情。”
顾言风说得在理,少女顿时有些气馁。
不过江月旧向来乐观,遂死鸭子嘴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是不会放弃的。”
男人眼角又浮出轻蔑的笑意来。
他跟在江月旧身后,没再出口戏弄,只是将视线落在少女肩头,不知在想什么。
原本白茫茫一片的梦境,忽然多出了一道翠鸟屏风。
江月旧顷刻间停止脚步,瞧见屏风后半遮半掩摆着个水雾袅袅的木制浴桶。
西门盼盼浑身泡在桶里,紧闭着双眼,白皙的额上布满了凸起的青筋。
没等江月旧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见由远及近缓缓飘来一阵笛声。
笛子吹奏的算不上是个乐曲,入耳显得十分聒噪而诡异。
伴随着笛声的振聋发聩,鼻间也传来淡淡的异香。少女胸腔涌起一股莫名的晕眩和震荡感。
逐渐向四肢百骸蔓延。
就在身体快要绷不住,即将被这笛声击溃时,顾言风抬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双耳。
男人站在身后,掌心滚烫。
灼人的热度从耳廓一直传递,居然将心脏处震荡的笛声给压了下去。
江月旧觉得腿脚有些发软,稍稍后退了半步,却恰好抵在男人的胸膛上。
此刻听觉暂失,本该对未知的一切都满怀恐惧。
但她却意外的发现,站在顾言风身前,亦或者是顾言风在她的身后,有些特别。
一种说不上来的特别。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笛声渐渐消散。
顾言风咽下喉间外涌的腥甜,稳住气息,慢慢松开手掌。
少女一转过头,看见的就是他略微不快的那张臭脸。
“宗主你没事吧?”
顾言风脸色虽显苍白,但眼神仍旧黑亮。
“别往前了,现在回头去找你师兄。”
“可是西门前辈她……”
江月旧话未说完,就被男人狠狠掐住了脖颈。
方才那明亮摄人的眼神,也倏地变成了阴沉带怒的模样。
“她的梦境,藏着悟道宗的宗秘。你若执意要一探究竟,就别怪小爷要你的命。”
少女眸子颤了颤。
她是真的感到了杀气,也是真的从心底发怵。
原以为顾言风只是喜怒无常,却忘了他本来就该是这种雷霆手段的人。
以身试羡仙剑,自戕斩断心魔。
对自己都可以下狠手,她又怎么傻到以为这种人可能会是个好人。
-
“疯子!”
“混蛋!”
“臭男人!”
江月旧摸着发红的脖子走了许久,口中还在骂骂咧咧。
悲喜交替的太快,着实让她有些想不明白。
前一秒还在救她的人,下一秒怎么能亲手想要她的命?
果真是个疯子!
又走了一段虚无缥缈的路,江月旧总算找到了师兄的梦境所在。
亓玄木还在用力敲打着门扉。
那两扇门后,一扇空无一人,另一扇躺着个死人。
光阴回溯。
年轻的妇人抱着怀中的稚子,终于狠下心,掰开了亓玄木紧攥她裙裾的手掌。
面前的少年瘦削且倔强。
他虽害怕被抛弃,却不肯说一句挽留的话。
“玄儿,娘亲带弟弟去看病,你要乖乖呆在这里。”
“那娘什么时候回来?”
“娘亲,娘亲去去就回。”
亓玄木的手臂垂回身侧,甚至连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也一并收回。
当约定不能提及归期,那便代表了另一种含义。
抛弃。
他都理解。
理解娘亲一个柔弱女子无法养活两个孩子。
也理解自己身为长子,应该做出适当的牺牲。
他敲了很久的那扇家门,最终也没打开。
因为门后空无一人。
长大后,亓玄木成了个山野孤客。
孤客寂寞,孑然一身。
但是人在江湖,就永远不缺相逢。
某一年的大雪,山野白茫茫一片。
亓玄木在几尺高的雪地里救了个人。
那人埋在雪里,身前是饿狼环伺。
亓玄木赤手空拳打退了饿狼,将他从雪里背起。
男人半个身子都挂在少年身上,一张嘴却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仿佛刚才命悬一线的不是他自己。
“你这人好生奇怪,独自闯荡江湖为何不佩剑?”
“你既配着剑,为何不会武功?”
那人开怀大笑,“我啊,是个铸剑师。”
见亓玄木沉默,男人又道,“你不觉得咱们很有缘吗?”
亓玄木继续沉默。
“我不会武功,但是你会;你没有配剑,但是我有。”
“所以呢?”
“所以我要替你铸一柄千金难求的宝剑。”
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两串脚步,从平行到相汇,然后交错在一起。
山间那座木屋中,突然变得聒噪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总不爱说话?”
“你该不会没有名字吧?”
少年丢下筷子,“亓玄木。”
“亓老弟,我叫笑风尘,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春去。
木屋前多了个简易的小棚子。
笑风尘手巧,铸剑之余,顺带着将屋里的家具都添置了个齐全。
“你不是个铸剑师吗?怎么还会拼桌子?”
“亓老弟这你就不懂了吧,铸剑的前提是锻造。你去瞧瞧家里还有什么缺的,包在我身上。”
秋来。
“亓老弟,你倒是跟我说说,喜欢什么样的佩剑?”
“随便。”
“这怎么能随便呢!”笑风尘难得吹胡子瞪眼,拉着少年死活不让他走。
“人在江湖,佩剑是一种礼节。”
亓玄木怔神,半晌才道,“我想要一柄,斩恶的剑。”
“剑乃天地正气的化身,持剑者心胸坦荡,自然可斩万恶。”
笑风尘摸摸少年的脑袋,笑意咧到耳后根,“既然亓老弟大义凛然,那为兄一定给你铸一柄天下独一无二的名剑!”
第二年夏至。
山间有些不寻常。
除了虫鸣之外,多了些外人的脚步声。
沉重、匆忙。
而铸剑即将收尾的笑风尘,也显得有些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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