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因为案子的难度而放弃调查,这探长的位子,我又有什么资格坐着?”从今早的碎尸,到知道邓氏夫妇被受刑欺骗画押认罪,顾远推测,这极有可能是一起冤案。而因果与真相,是他要的。他不仅要查清十五年前的真相,还要抓住为邓氏夫妇复仇的人。这样,才能有好结果。
以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让受到伤害、遭受冤屈的人们得以清白。
这就是他追寻的东西。
顾远的话,让车素薇愣了一下,不由心绪复杂。她想到了当年的义父,如果当年义父再坚持一点,也不会留下这么一个遗憾的案子吧。
这时,外面传来了康一臣的声音:“英勋,找远哥?他在里面呢。”
说着,康一臣上前勾住成英勋的脖子进门:“远哥,我回来了。”
里面三人的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成英勋急忙道歉:“对不起,顾探长,其实我是来找一臣的。”
康一臣抓抓头:“我早上出去了。而且,这都中午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睡觉?小心晚上没精神守夜。”还是巡捕的时候,他和所有巡捕的关系都很要好,成英勋刚进捕房,还是他带的人呢。和其他巡捕不一样,成英勋从来没有暗中嘲笑过薇姐。因此,对成英勋,他一直抱有好感。
成英勋一脸苦相地说:“别说了,一大早遇见那样的事情,真是倒霉透了。我来找你,是为了借点钱。”
康一臣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成英勋难过地说:“我娘病了。”
二话不说,康一臣从包里拿出好几块大洋递给他:“拿去吧,看病要紧。”整个上海滩的巡捕房,华捕的月钱是最少的,西洋巡捕的月钱比华捕多了不止一倍。康一臣一下能拿出这么多钱,是因为他家并不缺钱。这巡捕房里,最有钱的是他,且成英勋也不是第一次找他借钱了。
接过大洋,成英勋感激道:“谢谢一臣,谢谢一臣!”
康一臣催促道:“赶紧带你娘去看病。”
“好的,晚上再见。”说完,成英勋离开回家去了。
成英勋走后,康一臣进门坐下,说:“远哥,我去了当年邓氏夫妇的家,不过,他们的房子早已不在。现在的户主说,十几年前在此处买了一处旧房子,之后推翻重建。把房子卖给他们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那人拿到钱后,带着孙子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我继续查问,得知那中年人是邓玉成的父亲。而小孩,是邓氏夫妇的儿子。现在,这爷孙俩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邓玉成的儿子叫什么?多大了?”
“邻居只知道那孩子的乳名,叫平安,大名他们也不知道。当年,那孩子五六岁,现在的话,有二十一岁左右了。”
“那孩子有什么特征?”
“这一点我问了,但时间太长了,邻人都记不得了。”
“邓氏其他亲人呢?”
“没有。他们是从乡下迁到上海谋生的木匠,在上海,他们没有亲属。打听完邓氏夫妇的事情,我又跑了一趟当年桥本相一居住的宅子。那里的房子没变,只是已经易主。”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邓氏夫妇确实有个儿子。邓老爷子收殓了儿子儿媳的遗体后,把房子卖掉带着孙子离开。因此,复仇杀人的有可能是邓氏夫妇的儿子。
把调查到的事情说完,顾远说晚上去和平饭店参加舞会的事情。听了他的话,康一臣一笑,说:“我娘经常去和平饭店,今天晚上应该能看到她。”
“你娘?”
三双眼睛放到康一臣身上,对他娘亲,顾远他们好奇已久。他们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养出这样的儿子来。
第二章
裘意远带人出去调查,一日未归。到了晚上,顾远四人前往和平饭店。里面,东方与西方面孔交汇在一起,随便一看,都能看到上九流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车素薇和曹青萝一身粉色与白色洋装,顾远和康一臣一身西服。四人到达和平饭店的时候,宾客已至。交了小费,进了门,里面便是汇中厅。厅里安排有歌舞和戏剧出演。康一臣指着边上的桌子说:“咱们吃点东西吧。”他们可都是空着肚子来的。
曹青萝附和:“和平饭店里的东西别有一番滋味,外面的那些可比不上呢。”
顾远点头:“先吃点东西垫肚子。”舞会还没开始,进入汇中厅里的人,不是和朋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便是在看歌舞表演。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孙笑白本人,他也不急于这一刻。
四人走到餐桌边,拿起盘子和刀叉取菜。取完菜,找了个地方坐下吃时,有一双手从背后蒙住康一臣的眼睛。他手中一个不稳,差点把盘子摔了出去。
“唉——”顾远伸出一只手稳住他,然后扭头看向康一臣背后。一个穿西式洋装、戴着帽子、一头卷发、有着一口烈焰红唇的年轻女人露出笑容,她凑到康一臣的耳边问道:“Who Am I?”
“娘!”
顾远三人大吃一惊。这是康一臣亲娘?她竟然这么年轻?
放开手,康一臣娘亲一把抱住儿子往怀里揉,她大笑道:“来,汪汪两声叫来听听。”说完,还亲了他的脸颊一口,瞬间,一口红唇印在脸上。
盘子里的食物滑了滑,差点滑出盘子,康一臣急忙道:“娘,我还要吃饭呢。”
康一臣娘亲笑着质问道:“说,今天晚上怎么跑和平饭店里来了?”
康一臣连忙解释:“跟着远哥办案来了。娘,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远哥、薇姐,还有这位是《申报》的曹青萝记者。”
康一臣娘亲亲切地笑着打量三人:“曹家大小姐,我知道。三位幸会,我是一臣亲娘,你们可以叫我英姐。”
英姐?按辈分,不是该叫英姨吗?一臣的娘亲,还真是个性卓然。
顾远脸上含笑,客气说道:“一臣常和我们提起您,没想到英姐如此年轻,和一臣站在一起,倒像是姐弟一般。”
英姐乐不可支地笑说:“所有人都这么说,如果我们不说,肯定没人知道我们是母子。”英姐眉眼带笑,看起来十分爽快,她接着说,“我十五岁从美国回中国时,一眼看上了康夫深,当时就跟了他,成了康家的五姨太。生下一臣,咱们两个也厌倦了,感情也淡了。”
康一臣急忙打住她的话:“好了,娘,咱们去吃点东西。”
英姐笑意盈盈:“好咧。”
英姐的话让顾远三人手中的餐盘差点摔了出去,康一臣的亲爹竟然是上海滩第一大亨!
最让顾远尴尬的是,英姐只比他大几岁。可瞧瞧,人家都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了。他现在还是个单身男人。
几人走到桌边坐下。英姐眉眼弯弯地说道:“承蒙各位照顾我家小子。他啊,自从当上探员以后,就经常跟我说破案的事情,还特别崇拜顾探长。一旦说起顾探长是如何破的奇案啊,就停不下来。”
康一臣脸色一红:“远哥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跟着远哥破案,那是我的运气。”
英姐戳了一下他脑袋:“这么说来,顾探长倒是你的大贵人。”
顾远含笑:“我算什么贵人啊,一臣成为探员,是因为他的天分。也幸好有一臣帮忙,不然很多事情,我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他的话让英姐的笑意更盛:“以后我家一臣就拜托你了。日后有什么事英姐能办到的,尽管来找我。”
顾远笑得更诚心了:“谢谢英姐。”
几人一边吃饭一边谈话。英姐性子开朗亲和,很快和他们亲近起来。通过交谈,他们知道英姐小时候生活在美国,见多识广。
填饱肚子,放下餐盘,八点一到,汇中厅里的歌舞表演撤下,换上了西洋乐。西洋乐一响,英姐便拉着顾远去舞池里跳舞,剩下车素薇、曹青萝、康一臣面面相觑。
曹青萝想着,她可以和顾远跳舞,车素薇和康一臣跳,现在,半路杀出个康一臣他娘,这把人拉走了,她找谁跳舞去?
在康一臣邀请车素薇跳舞时,一道熟悉不已的声音响起。
“车小姐,在下可有荣幸邀请您共舞。”
戴着单片眼镜的东瀛傀儡师文质彬彬。
“不了,我不会跳舞。”车素薇笑着客气拒绝。
“想来,我无法成为教导车小姐的那个人了。”
“多谢榊切人先生的邀约。”除非是很熟悉的人,否则,她很少和别的男人靠得这么近。康一臣和顾远对她来说是特别的,康一臣,她把他当弟弟看;而顾远,是值得信任的好友。
被拒绝的榊切人与车素薇站在一旁。看着舞池里顾远和英姐跳舞的身影,他轻轻一笑:“原来,今晚顾探长与别的佳人有约。”
看车素薇不跳舞,康一臣向曹青萝伸出手,但对方冷酷地扭头,和别人跳舞去了。康一臣呆滞了一下,然后,没有舞伴的他退到车素薇身边,和她站在一起。
舞池里,顾远步法娴熟地和英姐跳着。不一会儿,英姐笑着说道:“顾探长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了。”
顾远不知道她何意:“特别?”
英姐继续笑着说:“一个由小东门捕房的巡捕调任到中央捕房的探长,脑子不仅好使,屡破奇案,还会跳社交舞。这种舞,若不是经常练习和跳,是无法跳得这么好的。”
英姐的话让顾远手脚一凉,他不动声色地回笑说:“我十多二十岁的时候,在饭店里做过侍应生,私下练过。”
英姐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似乎想找到他脸上撒谎的痕迹,遗憾的是,她什么也没发现。如果不是顾远真的太会伪装,那就是他说的是真话。于是,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从一介侍应生到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顾探长还真是不容易。”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滴水不漏的答案。
英姐把脑袋靠在顾远的胸膛上,她低声说:“顾探长可知道,你其实很吸引女人,要不是嫁给了康夫深有了一臣,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你这么出色的好男人弄到手。”
这样的话,顾远可不敢回。
一支舞结束,顾远退了下来,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杯酒朝孙笑白走去。
中央捕房里上至督察长下至巡捕,公董局的人就算不是人人都见过,但大多数人都还是认识的。因为,法租界公董局掌管的十三个部门里,法租界警务处便是其中之一。陆连魁经常去公董局办事,他对里面的人很熟悉,有两三次,他是带着顾远去的。是以,对人过目不忘的顾远对总办孙笑白有印象。
这个西装革履的四十多岁男人,留着两撇胡子,看起来衣冠楚楚。
拿着酒杯上前打断和舞女谈笑的孙笑白,顾远说:“孙先生。”
孙笑白有些不悦地问道:“你是谁?”
顾远含笑道:“陆督察手底下的探长,顾远。”
孙笑白一下想了起来,说:“哦,你就是连破了好几个奇案的探长吧?”
顾远客气道:“承蒙孙先生还记得我。”
孙笑白皱眉:“就你一个人?陆督察长呢?”他以为顾远是来套近乎和他打好关系的。
顾远慢条斯理地回道:“陆督察没来。今天,他令我查一起案子,我知道孙先生来舞会,便擅自来和孙先生见个面。”
至于为什么没在公董局或孙家堵人,一是,公董局不是这么容易进入的地方,办不好,还会连累陆连魁。二是,孙笑白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这背后不会有多干净,他一个人去孙家,恐是有去无回。当然,就算他有这个自信走出来,留下的麻烦也会很大。
他的话让孙笑白脸色不悦:“这么说,你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是找我?”
顾远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是真笑,还是假笑。他继续说:“今天早上,捕房大门上吊着一袋碎尸,里面有一串名单。名单上,有五位巡捕、陆督察、包总探和孙先生的名字。陆督察告诉我,十五年前发生过一桩案子,在这起案子里,孙先生指认邓玉成、平思若夫妇杀害桥本相一一家。受陆督察命令,这起案件重启调查。今晚来这场舞会,就是想知道,当年孙先生是为何指认邓氏夫妇的?”
孙笑白脸色微变,他摆摆手,舞女退下,他说:“陆连魁让你重新调查这个案子,而你怀疑我当年做伪证?”
“要不是审讯的巡捕玩手段欺骗邓氏夫妇,他们就算是死也不会签字画押。这个案子,是十五年来未曾了结的案件,还有可能是一起冤案。所以,我想知道孙先生当年是如何指认邓氏夫妇的。”
“顾远,做人要识趣点。你现在再调查十五年前的案子,又有什么意义?况且,再追查下去,对你我都不好。眼下,你只需抓住杀人碎尸的犯人就足够了。”
“孙先生,我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不管什么案子,都不会置之不管。放任一起不清不楚的案子,这对侦探处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年轻人,你知道上一任探长是怎么死的吗?”
这已然是一种威胁。
顾远镇定自若:“孙先生,我对上一任探长是怎么死的毫无兴趣。”
孙笑白冷笑:“呵呵,顾探长,自大之人,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顾远从来就不是个惧怕威胁的人:“孙先生,邓氏夫妇不是杀人凶手对不对?”
孙笑白脸上露出残酷的表情:“对又怎么样?”
“那孙先生为何要撒谎栽赃嫁祸邓氏夫妇?恐怕……孙先生才是杀了桥本相一一家的凶手吧?”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顾远,你毫无证据,何况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该有的证据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如今,我位居高位,你能拿我如何?”
“孙先生可想过,说不定复仇者的下一个目标,是你。”
“哈哈哈哈……”孙笑白大笑,这笑引来人们的侧目。他凑到顾远的耳边,以只有对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顾远,你还当我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小喽啰吗?我给你个忠告,这个案子,不要查,不然你就会成为第二个邓氏夫妇。”说完,拍拍顾远的肩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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