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骑术课,李擎擦着汗,拿胳膊肘撞了撞晏如陶的肩膀:“我说,你是不是还记着小时候的仇,不待见阿鹭啊?”
晏如陶僵硬地转过头,困惑地看着李擎,不知他所言为何。
李擎下巴伸向正在场上纵马驰骋的阿鹭,点了点:“那天你是愿意认阿鸾当义妹的,我一说带上阿鹭你就不干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按说你替我和阿鹭解了围,关系该更融洽,近日我但凡找阿鹭说话,你都借口走开。我这表妹是个直脾气,要是还有哪……哎哎,你去哪啊?”
晏如陶听不下去,踏上马镫,坐稳后摸了摸凌风的马鬃,悄声叹息:“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啊!”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侧边疾驰而过,他呆望了片刻,随即露出一丝笑容,她的骑术果然是日臻熟练。
轻夹马腹,凌风踢踢踏踏地在场上漫步,他探身揉揉它的耳朵,笑道:“你难道比不上她的振羽?”
凌风:到底谁比不上谁?
第二十四章 不可貌相
(二十四)不可貌相
丙三,夫子拈须,冲大家眯眼笑着,眼皮有些浮肿。看着约莫有四十岁,腆着肚子,将墨绿的衫子撑得浑圆。
“像百戏里逗乐的人。”阿鸾心想,但不敢同人讲。
“鄙姓冯,单名攀,曾有幸拜在曹子门下,擅行书、楷书。今日开始教授各位书法。”夫子一字一顿,说罢微微颔首,笑意满满。
“冯夫子好。”学生们有些躁动,秦萝冲阿鸾眨眨眼,阿鸾心下了然。同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聂夫子相比,这位新来的冯夫子实在是和蔼亲切。
别说是曾经被聂夫子训哭过的秦萝,就是还算乖巧聪慧的阿鸾,也更愿意由冯夫子这样随和的人授课。
放课后,秦萝凑在阿鸾耳边小声地说:“我瞧新夫子不仅脾气好,写的字也比聂夫子好些。”
她将叠起的纸张又抖开,拿给她看:“阿鸾你看,他这个‘师’字,还有‘尊’字,写得真有风骨。聂夫子从不认真教导我,更别说写出来让我临摹。”
阿鸾想说聂夫子每次训斥归训斥,也是会指点一二,但再一想,冯夫子确实耐心多了。
不过聂夫子出身名门,阿鸾对他多少还是心存敬畏,不敢妄言。再加上她年纪小,瞧不出来谁的字更胜一筹,只得说道:“那你这门课便有望了。”
“自然!”秦萝信心满满。
转眼入了六月,院子里的鸣蝉聒噪不止,课室中的窗子也都推开透气,
杨树的影子投在窗棂上,没有一丝风,影子一动不动。
阿鸾畏热,握笔不一会儿,手心就沁出汗来,只得拿出巾子擦。一抬头,看见前座的陶九正与她堂妹挤眉弄眼,顺着她们瞟的方向看过去。冯夫子又在教秦萝写字。
她近来听见人说冯夫子偏爱秦萝。更有甚者,言语间顺带贬低秦萝的出身,还将此等殊遇同样貌相联系,阿鸾听着很不是滋味,可她不善言辞,又不敢同人争辩,只想着寻个时机提醒阿萝。
其实说起来,夫子也是常常指导自己的,只是众人都盯着秦萝,无人留意自己罢了,阿鸾想。
她很感激夫子的悉心教导,但又不希望秦萝和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正思索着,她听到夫子朗声道:“后日便开始休暑假。记得每日练些字,勿要荒废。”
“请问夫子,需练多少篇字?可有指定的字帖、书目?”孙泽问。
夫子摸了摸胡须,笑道:“暑热难耐,你们正是爱玩的年纪,去山水之间避暑消夏吧!练的字帖无须上交,不过——若是二十日后发现你们有所退步,老夫可就要严加管教啰!”
众人没想到夫子竟如此通情达理,又说笑起来。
阿鸾扭头,本以为会同之前那般默契地与秦萝相视一笑,却见秦萝冲着夫子笑,再一看,夫子也对阿萝笑着点了点头。
“阿鸾,你先走吧,夫子让我留一会儿。”
“哪位夫子?”
“当然是冯夫子
。我先去找夫子了。”
阿鸾却没有走。
她先去同书院外等候的车夫交代,待阿姊、阿鹤他们下学了,先将他们送回去再来接她。
谁知这一等竟等了近半个时辰,中间阿鸾还打了个盹儿,醒来也不知阿萝是否没留意自己先走了,便去寻她。
走进夫子们小歇的院子还没几步,就遇上了秦萝。
秦萝避开她关心的眼神,拉住她朝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你是在等我?”
阿鸾瞧她两眼发直、额头沁汗,问道:“是。不过你这是遇到何事了?”
秦萝一直拉着她走到了东边的小花园,紧紧攥着阿鸾的手,小手微微颤抖着。
“方才夫子先是叮嘱我假期不可荒废,然后挑了近来我练不好的一些字,让我写给他看。我写了,可他不太满意,说他来写一遍,以便我休假时对着练。”秦萝依旧失神,喉头发紧的样子让阿鸾不自觉地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可……可夫子竟是握着我的手写的。”
夫子们德高望重,是长辈,有的夫子比阿耶年纪都大,又不是小郎君们。
阿鸾有些迷惑,也不知如何是好,伸出手想轻抚秦萝的背,谁知刚碰到,她竟像被火燎了一般躲闪开,垂着头不说话。
阿鸾看出来她在害怕,于是说:“别怕阿萝,以后就不要留下来了。”
秦萝却开始掉泪,抱着双臂说道:“谁说我怕?冯夫子鼎鼎和善,我何须怕他……”
她心中思绪翻滚
,又是忧惧委屈,又担心误会了夫子,眼泪止不住,呜咽起来。阿鸾替她擦泪,一边擦一边哄她,过了好一会儿,秦萝才停下。
“夫子让我不要同别人讲,可一看到你在等我,我就没忍住。你再不要同旁人说了。”秦萝红着眼睛扭头看阿鸾,反复强调,“连你阿姊也不许讲。”
阿鸾只好点头,她本打算回去后问问阿姊,可既然阿萝这么要求了,她也只能保密。只要阿萝以后不被单独留下,应当也无须忧虑。
可冯夫子假期要单独给她授课的事,秦萝并未告诉阿鸾。
“怎么回来这么晚?”阿鹭饿得不行,左等右等实在受不住,嚼了三块本来给阿鸾准备的紫米糕。
“夫子留堂……我等阿萝。”阿鸾肚子早就空空如也,再加上心里装着事,整个人都蔫了。
阿鹭嘀咕了两句“我留堂是罚抄,你怎么也留堂”之后,也没多问,招呼她坐下用饭,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阿耶他们早就吃过了,也就阿姊我等着你,怕你一个人吃饭太可怜。紫米糕还剩几块,吃些菜再吃。”
阿鸾有些心不在焉,看着最亲的阿姊,真想将全部事情都告诉她,可偏偏又答应了阿萝。
“我实在太饿,连你的紫米糕都吃了。那么甜的东西我连着咽了三块,可见等得有多苦。怎么了?吃饭呀!”
阿鸾只好低头吃饭,阿鹭依旧喋喋不休。
阿姊有时心思如铜似铁,一点
都不柔软细腻。
但幸运的是,阿姊的拳头是真的如铜似铁。
第二天,也就是伏假的前一日,阿鸾发现秦萝心神恍惚,还被教史书的夫子拍了拍脑袋。
午休时,见她又被冯夫子的书童叫走了,阿鸾便悄悄跟过去,见书童和秦萝在小花园里说了几句话。
秦萝一出小花园看见阿鸾,便迎上来:“正要去找你。冯夫子说放课后让我们俩去见他,他有两本私藏的字帖送给我们,是前朝曹学清的行书。”
阿鸾想,为何不让书童直接送来,又一想,或许是太贵重了。
“冯夫子如此费心教导我们,昨日是我不好,那事你就忘了吧,当我没提过。”
看着一脸惭愧的秦萝,阿鸾觉得也许真是她们误会夫子了,不禁也有几分羞愧。于是二人约好课后去小院子,还商量着伏假后给冯夫子带些礼物以示感谢。
隔壁院子的乙二,刘夫子在诵着经书。
晏如陶拿笔在纸上涂涂抹抹,左一竖,右一钩,竟出来一个短发鬏的样子,他抬头看看右前方的那个背影,与幼时短衣束腿的假郎君重叠。
于是兴致勃勃地开始画起来。脸圆嘟嘟,眉拧起来,嘴巴张大占了半张脸,明明是个小娃娃,可凶巴巴的像是要吃人。
再画上一根比天还高的棍子,啧,好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晏如陶转了转眼睛,再在旁边添一只弯颈细腿的白鹭鸟。
“扑哧”一声没憋住,晏如陶笑了出
来。
诵经声戛然而止,整个课室安静下来。他头也不抬,假作写错了字,将纸揉成一团往桌下一掷,自以为面不改色地直起腰板,实际上耳根都红了。
刘夫子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个批评都不知从哪下嘴的人物,只好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继续诵读。
李擎偷偷抛来一个纸团,问他笑什么,又问今年伏假要去哪避暑。
晏如陶略过第一个问题,写了一串想去的地方:春华池、卿玉山、明沁御苑、莲花谷、芙蓉湖。
李擎拿到纸条一看,一半都是自己去不了的地方,于是又换了张纸扔过去:伏假要和舅舅家同去平翠湖避暑,离得近。阿鹭倒是想去莲花谷,不过阿鸿表兄伏假只有五天。
晏如陶看着李擎写的话犹豫良久,后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抓起笔就开始写,一张纸写不够又写一张,团成一大块砸过去。
李擎一只眼睛看夫子,一只眼睛看飞过来的纸团,心惊肉跳。
打开一看:平翠湖倒也不错,听说风景极美,是避暑佳地。正好我未去过,且我同旁人也玩不到一块儿去,不如和你一起去平翠湖吧。今日回去我同阿娘说一声,你行程定下来了也使人告诉我。切莫忘记。
李擎疑问地看了晏如陶一眼:风景极美?避暑胜地?再好能好过你们皇家的春华池和明沁御苑?
正要再写一张,夫子却要大家齐声诵读,李擎只得拿起书本。
旁边的晏如陶也正心虚,装模作样地读起来,脑子里却不禁想,伏假里总该鼓起勇气与她多说几句话。
直到走出书院快上马车了,李擎再次问到他课上笑什么,晏如陶才想起自己仓皇之间扔在地上的纸团。
今天课毕就开始放伏假,书院定会好生打扫一番,若是被人捡了去……
晏如陶拍拍李擎的肩膀让他先走,本想立刻跑回课室,但又怕引人注意,只好快步走回去。
其实旁人捡了也看不出什么,谁能知道那凶恶的小人是谁,那怪鸟是鹤是鹳还是鹬?偏偏这下笔之人最是心虚,总觉得自己的心事会被一眼看穿——还能是谁,可不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她吗?
少年心底事,自己说不清道不明,更不愿人知。
课室已空,晏如陶却没在自己桌脚找到那团纸。一想到可能已被人拿走,他就紧张起来,火急火燎地在整个课室里转着圈地找。
或许是谁走的时候踢了一脚,踢到角落里去了。他弯下腰扫视一圈没看到,又蹲了下来四处寻摸,可蹲得腿都麻了还是一无所获。
猛地一起身,额头磕在了尖锐的桌角上,疼得他“嗷”地一嗓子喊出来。
啊,真痛,痛得连眼皮都在抖,晏如陶勉强撑着桌子,“咝咝”地倒抽冷气,心里暗骂:哪个混账拿了我的纸团,让我知道非打得连祖宗都不认识你……
那个“混账”此刻正坐在自家马车上,津津有味地欣
赏晏郎君的大作。课上,唐愉听见笑声扭头去看,发现他丢了纸团在地上,之后又见他和李擎两人扔纸团扔得很是开心。
放课后他俩勾肩搭背地走了,正好有一团纸被踢到她脚边,便拾了起来。
本以为是他们俩无聊的闲话,谁知是晏如陶情窦初开的画作。
别人是看不懂,唐愉可知道林翡幼时曾着男装的“英勇事迹”,再看那只鸟,自然就想到“白鹭”了。
唐愉哑然失笑:“竟是这样哈哈哈哈!”
晏如陶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本想揉额头,谁知刚碰到就疼得缩了回来,指尖还沾了几丝血迹。竟然磕破了?今日怎的如此倒霉!他满心烦躁不安。
“嗯?只有你了?”
他一抬头,却突然见纸上那个小人化成亭亭少女,站在那里。
仿佛天地神鬼都晓得他心中所想,将她忽地送到眼前。
心突然就平静下来,晏如陶眼睛直直看着她。
林翡见只有晏如陶一个人,也不再多言,他揉着额头的手半举着,似只呆鹅,她自以为仁慈和善,忍住到嘴边的玩笑话,准备离开。
“哎!”看到她要走,晏如陶连忙喊住,噌地一下站起来,膝盖又磕在了桌上,好大一声响,疼得他龇牙咧嘴。
大概是要遍体鳞伤了,晏如陶想。
可是好开心。他看着那个人。
林翡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想关心两句,又觉得不合适,只好匆匆转身走了。
晏如陶无意识地追了几步
,站在课室门口见她走出院子,左转似是去找鹤、鸾二人。他对自己方才不知所措的呆愣模样实在是后悔,于是准备悄悄等在院口假装偶遇,好再搭上几句话。
阿鹤刚放课,正好与阿姊遇上,同她说:“阿鸾不在,她们班每回都早一些。”林翡便以为她在马车里等着,谁知出去后一问车夫,并未见到。
“你先上马车等着,我去找找。”林翡以为她又被留堂了,扭头就去找,吓得还在院口等待“偶遇”的晏如陶连忙转身假装路人。
哪知林翡心里只想着寻阿妹,压根儿没留意他。
见林翡又回书院,他想到可能是还差阿鸾,犹豫再跟着是不是不大好,可是看着那挺拔又冷漠的背影,还是不自觉地迈了步子。
第二十五章 原形毕露
(二十五)原形毕露
丙三确实放课早,阿鸾想着先去领好字帖再回马车等阿姊、阿鹤,于是挽着阿萝说说笑笑地走向夫子们的小院子。
今日课毕就是伏假了,无课的夫子都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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