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基。
官阶俸禄能有几何?他们的财富地位并非来于此。一代又一代侵占山林川泽,兼并大量土地,蓄养失去土地的流民作为私仆开垦土地,又凭借高高在上的地位隐瞒田产、隐蔽民户、避缴赋税。
阿鹭望向小灵山上普陀寺的庙顶,连寺庙的名下也藏匿了大片土地。这些人不畏皇权,不惧鬼神,借神佛之名,行暗昧之事,为饱其私囊不择手段。
阿耶他们眼下要做的度田,就是直击门阀世家的命脉。此事筹谋数年,最初是由熟知田法税令的薛、程二人为主,阿耶因“开武科”“改岁赏”等举措逐渐获得主上器重,去年终得以参与其中。
阿耶将此事只悄悄告知阿兄和自己,连阿娘都不知细节,因此阿鹭才想在这风波欲起之际处处回避世家。对于晏如陶能帮忙将自己分到乙二,她也确实心怀感激。
她问李擎:“你眼力好,刚刚可看出有谁?”
“像是瞧见阿适,所以我站着看了半天,他那匹骏马可真是白得——”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呼哨,马蹄声近在耳边,地面都在震动,阿鹭顿感不妙。
她抱住懵懂的阿鸾,盯着李擎严肃地说:“莫起冲突!找机会求晏小郎君帮忙。”
李擎还一脸疑惑,不过是偶然遇到,为何会起冲突?
来不及多解释,阿鹭又交代婢女们:“留在帐中不许出声,等船靠岸,照顾好小娘子。”
阿鹭摸摸阿鸾的头
,放下她,示意李擎同她一起出去。
第二十三章 又起风波
(二十三)又起风波
刚一出去,就见十几匹马将小小的帷帐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端坐在马上,神情倨傲。
男子面白肥壮,腰间围着的玉带几乎要勒住垂下的肚子,身下的黑色骏马一看便知是昂贵的番马,攀胸上披挂着一串海螺,鞧下的鞘袋缀着金灿灿的杏叶饰物,马珂似圆叶,内圈镶嵌水晶、琥珀,豪奢非常。
女子纤细妩媚,春衫上的雀羽描金衬得她容貌昳丽,只是眉宇间的戾气太过显眼,睥睨着林翡二人。
林翡不识来人,拱手问道:“敢问尊驾至此有何贵干?”
李擎寻机看了看,发现阿适并不在其中,有一人也乘着一匹毫无杂色的白马,碰巧身形与阿适有些相似,于是暗暗冲阿鹭摇了摇头。
骑着赤骥的女子冷笑不语,她身后一人翻身下马,持着马鞭大步走到李擎二人面前,高声道:“这是颍阳公主和未来驸马聂二郎君,还不快快行礼!”
李擎认出此人是冯恕。两年前他转去了乙一,整日依附讨好着聂、沈两家,平日里见得也不多,方才背着光没认出来。
知道了名号只能认栽,李擎和林翡乖乖行礼。
当主人的不屑开口,自然得有旁人帮着出气,只不过打头阵的是冯恕,一张嘴就不是什么好话:“方才路过,老远看见长岭你在此。本以为是你同家人临水游玩,没想到只有你们二人。怪道你从前威吓我不准再提
你这表妹,原来早有此意,不想扰了你们二人幽会。”
看他笑得下流,李擎青筋暴起,准备上前教训教训,却被林翡伸手拦下。这算什么羞辱,她也不是没想过嫁给李擎,只不过被父兄联合打消了念头。更何况今日就是上巳,多的是青年男女携手同游,这也值得当作挑衅的由头?
东风拂过,吹着赤骥的马鬃,颍阳公主居高临下看着这两人的一言一行,想着最近听闻的度田风声,牙根儿痒痒。
她虽身为公主,但生母出自清平冯家,要嫁的又是河东聂氏,利益牢牢和士族绑在一起,林济琅这等乡下佬竟敢打田地的主意!再加上她早就听秀仪说过林济琅的长女不简单,今日正好遇上,自然要好生整治一番。
冯恕这人虽然上不了台面,拿来膈应人倒是刚好,于是她也不拦着,任由他口无遮拦。
见公主和准驸马没发话,冯恕心知肚明,林翡摆明是要忍着,他便越发肆无忌惮。
刚准备靠近去调笑一番,又来一阵风,掀起帷幕的一角,他瞟到有人影,立刻叫道:“帐中何人?大胆,公主在此,竟敢怠慢无礼!”
又有几人翻身下马,和冯恕一齐将帷幕掀开,颍阳公主看林翡攥着拳紧张的样子,顿觉有趣。
两个婢女扑通跪下瑟瑟发抖,中间站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郎,虽面色苍白,细看却惊觉韶颜稚齿、丽质天成,尤其是一双剪水双瞳,
惹人怜爱。
众人都紧紧盯着阿鸾,林翡连忙挡在她面前:“公主恕罪,我阿妹年幼体弱,本在帐中安歇养神,不料公主来访,想是刚刚醒来。汀鸾,给公主行礼。”
阿鸾盈盈下拜,垂首不语,冯恕却从侧面看着她的琼姿花貌,挪不开眼睛。
“长岭兄好福气,竟有两个表妹陪着,左拥右抱。这山水还有什么好赏的?赏美人才是乐事。”说着又向阿鸾凑近了两步。
完了完了,下流话说到阿鸾身上,阿鹭还怎么忍得了?她被激怒,可就不像自己方才想教训一二那么简单了!
李擎下意识就挡在阿鹭和冯恕中间,不承想阿鹭未曾上前,转过身去扯下帷帐上的绸布抛在风中,将一人多高的竹竿从地上拔起,攥在手中。
除了公主和准驸马之外的人纷纷下马,挡在二人马前,有人怒喝道:“竟敢在公主面前逞凶!”
颍阳公主也没想到林家长女气性这么大,力气也不小。寻常女郎顶多也就哭闹,泼辣些的骂回去便是,她竟想动手?
余光忽然看到山脚有个人奔跑过来,她也没放在心上,对着众人命令道:“缴了她竹竿。”
李擎大喊:“我来,我来,你们别靠近她!”
就凭你们这些个四肢不勤的世家子弟,阿鹭一杆子能打翻五个,还想缴她武器?
李擎扑到阿鹭面前,紧紧攥住竹竿:“阿鹭!松手!你刚才不还让我忍着吗?”
又压低了声音在她
耳边说:“以后再报这仇,现在人多,听话。”
可拽了拽,她依旧牢牢攥着不肯松开。
阿鹭死盯着冯恕:“无耻之徒!向我阿妹道歉。”
冯恕虽觉她眼神骇人,却不信一个女郎能奈他何,何况周围还有这么多人,他更不能丢了颍阳公主的面子。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你这妹妹倒比你美多了,也比你娴静可人。当着公主殿下的面,一言不合竟拿起竹竿意图行凶,真是少条失教,目无尊长!”
李擎扭头呵斥道:“不想死你就少说两句,像你这般言语粗俗、野调无腔的人,也配说别人少条失教?!”
这就有点儿打狗不看主人了,说冯家人少条失教,等于拐弯骂到了同有冯家血脉的颍阳公主脸上,她顿时沉了脸色,命令众人:“将他二人给我绑了!”
一听这话,本来躲在阿鹭身后的阿鸾大声哭喊:“不许靠近我阿姊!不准绑她!”
忽有一人扑倒在侧,众人扭头去看,只见那人抬起头,脸色煞白,正是晏如陶。
旁边的人连忙去扶:“晏小郎君!你怎在此,可是病了?”
气喘吁吁的晏如陶指着林翡,半天才匀了气:“离她远点……”
颍阳公主没想到远远跑来的是他,还是来给林家女郎撑腰的。他不是和李擎关系好吗,怎么一上来却是维护林家人?
其实晏如陶压根儿没听到李擎也要一起被绑,他跑得眼冒金星时只听到阿鸾的哭喊,
一个没留神才摔了一跤。
林翡闻言一愣,李擎趁势抢了竹竿。待她要夺回时,李擎低声道:“阿适来了,不用担心。”
晏如陶坐在地上,看到阿鹭被惹怒后红了的眼、暴起的青筋,顿觉从前想看她心起波澜、恼怒生气的想法真是可笑透顶。她平平静静再好不过了,如今被逼到如此境地,自己仅是眼看着都已于心不忍。
他喘着粗气站起来,对颍阳公主说:“好好的上巳节,何必闹起来,回去吧。”
颍阳公主怎肯罢休,瞟了一眼,示意冯恕等人讲清来龙去脉。
晏如陶已看出冯恕是激怒林翡的祸首。颍阳公主他不好直接骂,冯恕哪里来的胆子敢在他面前嚼口舌?
冯恕刚张开嘴,晏如陶就看着他冷冷说道:“我从前如何说的,找了新靠山,就不长记性了?”
被指桑骂槐的颍阳公主急红了脸,刚准备反驳,却被一旁的聂煦扯了扯袖子,示意她不要再掺和。
冯恕不敢顶撞他,却又忍不住狡辩:“是林家女郎气性太大想动手,我可……哎哟!”
他挨了晏如陶一个窝心脚,跌坐在地上捂着肚子痛呼,旁边诸人来不及拦,又不好去扶,都在看贵人们的脸色。
“滚开!再多说一句,就不只一脚这么简单了。”
见晏如陶不肯松口,颍阳公主知道此事再拖下去也得不了好,样子也懒怠了,掉转马头便走。
冯恕看公主都走了,也不再占嘴上便宜,
爬起来准备上马,临走前却还不死心地看向阿鸾,气得林翡夺过竹竿掷过去,扎在冯恕的马腿上。
马长嘶一声,险些将他跌下去,吓得他连忙勒住缰绳,勉强坐稳后疾驰而去。
湖边终于回归了平静,晏如陶支撑不住,躺倒在草地上,发出一声呻吟。
李擎扑过去一摸他脸,额上滚烫,才知他竟真是病了,急得不行:“你怎么就病了?我送你回别院!”
林翡和阿鸾也跪坐在他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林翡道:“多谢晏……”
晏如陶看她一张嘴就知道又要说这些,支起手臂扬一扬:“是你们受委屈了。”
又问李擎:“怎么就你们三人在湖边?”
李擎将他上半身抱在怀里,支撑他半坐起来,林翡让婢女拿干净的杯子盛了水,亲自端给晏如陶。
“我阿娘、舅母她们去坐船了,阿鸾晕船,我们俩下船陪她,谁知时运不济撞见了那群人。”李擎说道。
晏如陶刚才跑得急,确实渴了,一气饮下后将杯子还给林翡,眼巴巴的模样叫她有些想发笑,低声对他说:“我再倒。”
他又喝了两杯,觉得身子舒服一些,慢慢说起来:“我就是怕曼春江人多,才给你们留了船。昨夜就觉身子不爽,今日在别院歇息,船翁遣小童上山给我送信,说你们到了。”
“我想着等在湖边同你们见上一面,就叫仆从抬着我下山。刚到山脚下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湖边
,我怕万一是你们遇上事,就跑着过来,谁知还真的是!”
“幸好你来了,不然这事可真难以善了!”李擎有些后怕。
后怕的也不止他一个,晏如陶回想起刚才林翡被激怒后的模样,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犹犹豫豫没来得及想出什么法子“招惹”她生气,否则定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后悔不迭。
林翡捏捏阿鸾的肩,阿鸾乖乖地向晏如陶俯身作揖:“多谢晏郎君解围,阿鸾感激不尽。”
晏如陶笑笑:“看你从小长大,当自家妹妹一般,哪能叫你受欺负。”
阿鸾心疼地看看阿姊:“阿姊才受欺负,差点儿叫人绑了。”
林翡安慰她:“他们近不了我的身。”
李擎笑道:“多亏有阿适,我这个表兄远不如你。要不让她俩认你做个义兄,这样你也有妹妹了。”
李擎这突发的奇想让两个女郎愣了神,晏如陶却立刻身子紧绷,连声拒绝:“不妥,不妥!”
他这模样叫李擎很是意外:“你不是早就想有妹妹了吗?方才还说看她们从小长大,语气要多慈祥有多慈祥,为何又变卦了?”
晏如陶瞪着眼睛,心想我可没说看她们俩长大,说的是阿鸾。
忽地,心漏跳了一拍。好像自己不排斥认阿鸾做个义妹,那自己断然拒绝是因为……阿鹭?
见晏如陶忽然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吓得李擎连忙摇他肩膀:“阿适你怎么了?头晕吗?”
本来不晕,一
摇就晕了,晏如陶腹诽。
但此刻又确实不知如何解释,他便索性往李擎怀里一靠:“啊,头晕,你让我歇息会儿。”
抬着小轿的仆从终于赶到湖边,将晏如陶接回去养病。婢女们再次搭好帷帐,李擎等人继续在湖边休息,等着画舫靠岸。
“这事要和我阿娘她们说吗?”李擎有些为难。
林翡想想阿耶在前朝步履维艰,叹了口气:“算了,不必叫她们糟心。”
说罢看了两个婢子一眼,她们连忙低头应下。
晏如陶喝完药躺在床上,总算能静下来细想方才那股异样的心绪,他避不开那个问题——
为何不想让阿鹭做义妹呢?
明明自己很欣赏她的聪慧坚毅,还为她疏远客套不悦,甚至想出了惹她恼怒的馊主意。
疏远。
客套。
晏如陶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两个词,为何介怀她如此呢?
因为……想她同自己亲近?
像是有雷鸣阵阵,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他微张着口出神,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手脚发麻。
想维护她怕她受欺负,却又不愿认她做妹妹。
想让她待自己与众不同,却又舍不得看她真的生气委屈。
为她被迫掩饰性情与武艺而不平,为她遭受不公而郁郁。
病中下山,等在湖边,想见的也是她。
扑倒在地后顾不得疼痛,一抬头看到她那不复冷静克制、气得通红的双眼,他脑袋发胀、心头颤抖。
那感觉再次涌现,他不自觉捂上心口。原来当时
愤愤不平找冯恕泄气,是因为心疼。
他忽然觉得绝望,喜欢上一个接近都万分困难的小女郎,今后可怎么办?
这番苦闷偏又无人可倾诉,他将头埋进锦被之中,发出一声长叹。
自上巳起,晏如陶就开始有些躲着林翡,不过二人本身来往也不多,她一心扑在练武上,对此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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