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夫子的房间有些偏僻,她们刚敲两声,夫子就开了门,笑着说:“来了,快进来吧。”
夫子关上门,踱步走到书桌前坐下,同她们说:“你们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很是乖巧,练字也用心。”
二人站在桌前,相视一眼,秦萝低下头笑着不说话,阿鸾说道:“夫子过誉,弟子的书法远不及孙小郎君。”
“呵呵,不必妄自菲薄。”冯夫子拈须笑道,“孙小郎君固然不错,但你们才是我最中意的,否则也不会让你们过来。喏,这有笔墨,一人默写一首赋,我看看你们这两个月是否有进步。”
两个小女郎一愣,没想到还要考校默写,但夫子既然这样说了,她们也只得顺从地拿起笔,躬身在书桌前写起来。
二人年纪小,学过的赋两只手就数得清,少的也有三四百字,秦萝能囫囵背下来的只有《凤凰赋》。
阿鸾猜到阿萝是要默写这篇,就选了另一篇字稍多一些的《雪霜赋》。
默写到近一半时,阿鸾已大汗涔涔,本就是暑热天气,又房门紧闭,她不得不时常拭汗。
房间内外都极其安静,夫子一言不发,她也不敢抬头,因太过紧张,腰和手腕都酸了。
突然有东
西碰到她的额头,她蓦地往后一缩,抬眼一看,竟是夫子捏着袖子给她擦汗。
见阿鸾躲开,他也不恼,仍是慈祥地笑着:“竟出了这么多汗,是太热了吧!”
秦萝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鸾,将怀里的巾子递给她。
阿鸾其实也有,但还是连忙接过来草草擦了汗,垂首继续默写,心中想起昨日阿萝的遭遇,隐隐不安。
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应是其他班也已放学,阿鸾担心阿姊、阿鹤等她,下笔就急躁了些。
“呀——”夫子说道,“不急,慢慢写。热的话,就把外面的衣裳去了。”
阿鸾一听,顿时紧张起来,哪有在外人面前脱衣的道理?!
更何况因天热,她上着练衫,下穿薄袴,仅在外面罩了一层花罗。花罗本身透薄,只作装饰用,哪里会因它热?
她舌头似打了结,只低声说:“并不很热。”
“哎,你们年纪小,热坏了身子怎么行?少说还有百十来字,凉快了才能静下心好好写。”
阿鸾低头咬着嘴唇,笔尖的墨已经滴了两滴晕在纸上,这篇字怕是要毁了。
“阿萝,你说是不是?”夫子又问起来秦萝。
阿鸾扭头和阿萝的眼神对上,发现她的眉也皱着,于是双双不语。
房中一下沉默了。
突然听到夫子起身推开椅子,向她们走来,阿鸾一惊,抬头看着夫子向她身后绕来,那双手竟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想躲开,却被牢牢钳制住。
夫
子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有多关心你们,你们还不知道吗?”
说着,右手又挪到了秦萝肩上,一手搂着一个。他俯下身,将她们俩挤到一块儿,凑在她们耳边说:“夫子可最不喜欢哭啼啼的女郎,昨天阿萝怎么在小花园里哭?是谁欺负你了?”
二人顿觉惊恐,竟被冯夫子看见了!
他的气息喷在她们后颈上,逼得二人汗如雨下。
突然,响起了叩门声,阿鸾扭头看向门口,突然冒出夺门而逃的冲动。
但夫子并不着急去开门,一直盯着她们看,平日的笑意荡然无存,咄咄逼人的目光比聂夫子更威严,秦萝吓得颤了一下。
门外的人敲了一会,扬声问道:“冯夫子可在?”
冯夫子脸上又浮起笑意,捏了捏她们幼小单薄的肩头,松开手,轻声说:“乖,不要说话。”
直看得她们止不住地发抖、低下了头,他才不慌不忙去开门。
阿鸾立刻抬眼盯着门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比冯夫子要高一个头,自然看到了她们。
阿鸾虽不认识他,但瞪大了眼睛企图求助。
那人的目光在她们通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忽地笑了,对冯夫子说:“本想找你刻枚私章,既然你在教导学生,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去府上拜会。”
说完他又低着头在冯夫子耳边小声嘀咕两句,二人低笑几声,那人便走了。
门被关上,房间再次晦暗闷热起来。
夫子一步步走过来
,她们紧紧挨在一起,感受着彼此身上的颤抖。他却慢悠悠地又踱回桌后,示意她们继续写。
他拿出一柄羽扇,慢悠悠地扇着,有丝丝凉风拂过阿鸾的脸,她心情稍稍平复,奋笔疾书,想早些离开这里。
旁边的秦萝遭此变故,完全记不起下一句是什么,忐忑地扯了扯阿鸾的袖子。
阿鸾瞟了眼她写的上一句,小声提醒道:“山枯泉滞……”细细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阿鸾不敢看夫子脸色,见秦萝已继续写,也埋头写最后一段。
终于勉强落下最后一笔,阿鸾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却撞上夫子的双眼。他一直这样看着自己?这样的想法让她觉得背后发凉,抿着嘴想掩饰不安,将纸交给夫子时手却止不住地抖。
夫子却好似没留意,细细看起来。
阿鸾瞟了一眼秦萝的《凤凰赋》也快结尾了,不禁松了一口气。
夫子看完她的赋未置一词,闭上眼继续摇扇。直到秦萝也写完,他才说话:“你们坐坐,我看看这篇。”
《凤凰赋》四百五十余字,夫子却足足看了一刻钟。阿鸾攥着自己的袖子,觉得周围太静了,她怕阿姊、阿鹤都已离开。
秦萝时不时和她交换眼神,皆是惴惴不安。
“来,看这个字。”夫子斜靠在椅背上,拿羽扇招呼她们过去。
本以为是哪个字写得不好,没想到夫子指着纸上的一个“蕙”字,说道:“我的小女儿正
叫阿蕙,比你们小两岁,正是爱说话的年纪,怎么你们如此文静少言?难道是怕我不成?”
见她们只是摇头,他又说道:“阿蕙总是缠着我、要我抱,我把你们当自己女儿疼爱,若是同我生分,我可要伤心了。”
秦萝怯怯地看了夫子一眼,他见其有愧色,笑得越发和蔼:“我平日对你们如何,你们心中自然明白,可别叫我一番心血白费了。”
说罢叹了一口气,似是一番慈心被负。
“夫子,我……”秦萝终是不忍,开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真将你们当作自家女儿。”说罢将她们一齐拽到身边,喃喃说道:“真是和我们阿蕙一样娇憨可怜。”
“若是不听话,我就叫书院开除你们!你们耶、娘觉得脸上无光,会用蘸着盐水的藤条,打得你们皮开肉绽。”他低声威胁道。
林济琅从未打过她,阿鸾自然明白他是在瞎说,可秦萝被他的话吓得瑟缩了一下。
他看出秦萝更害怕,揪着她的小脸,感叹:“这么美的小脸蛋,被打坏了多可惜。”
秦萝竭力躲闪,阿鸾抄起砚台朝他头上扔,却被他看见,抬手夺下掷到一旁。
秦萝乘机大声喊叫,他一巴掌挥过去,秦萝竟立刻歪倒没了声。
阿鸾被惊得连呼救声都卡在喉咙里,冯攀见她被吓住,立刻恐吓道:“你要是不想挨巴掌,就老老实实的!”
阿鸾又怒又怕,秦萝已经昏过去,自己不能
再任他摆布,于是扯着嗓子尖叫:“阿姊!救……”
冯攀一把捂住阿鸾的嘴。她无比抗拒地推搡,心中的愤恨厌恶快要抑制不住。
发现她在反抗,冯攀冷笑,不过一个小女郎,能有多大气力。
他死命地捂住她的嘴,阿鸾生怕自己也要倒下,拼命用鼻子呼吸,死死咬着牙根。但手臂的推搡、腿脚的蹬踹,都无济于事。
她只恨自己不是阿姊,不会功夫,不能一刀扎进他心口。
“嘭”的一声,门被踹开,随即是一声大吼:“松手!我宰了你!”
被这声怒喝一惊,冯攀放松了对阿鸾的钳制。
阿鸾扭头,看到昏黄的天光从敞开的大门中露出,她的阿姊正疾步而来,忍了半天的眼泪滚滚落下。
冯攀顾不得阿鸾,将她一搡,站起身冲过去,想抢先恫吓这个学生模样的女郎,横眉怒喝:“大胆,你是……”
话未说完,便被林翡挥来的一拳打得结结实实,正中鼻梁,疼得他弓起身子哀嚎。
林翡无心恋战,立刻冲到阿鸾身边:“你怎么样?他碰你哪儿了?不怕,不哭,阿姊来了,阿姊给你报仇。说话……说话,告诉阿姊好不好?”
林翡声音都在气得发抖,又不敢大声问,怕吓着她。
冯攀见势想趁机逃走,仓皇爬起,却见门口一人转身将门闩上,屋子里再次暗了下来。
“你……你们怎敢如此,黄口小儿竟敢打骂夫子?无礼!大胆!”
他大声为
自己壮胆,却换来一声怒骂:“混账!你算什么夫子?下作无耻的东西!”
又痛又慌的冯攀定睛一看,认出堵门的竟是熹平长公主之子。
他根本没将寒门放在眼里,所以才挑了秦萝下手。谁知昨日秦萝走漏风声,他正好也垂涎林翎,就想将两人一起哄骗。
谁知这两个女郎远没有平日听话,大喊大叫招来了救兵,其中还有皇亲贵戚,这下冯家怕也难保住自己。
他冲到门边,想强行逃出去,大不了来个打死不认,却被晏如陶转身左手锁喉,右臂弯曲抵着他的后脖颈。
冯攀一头磕在门框上,不甘被钳制,仍在拼命挣扎扭动。
确定两个小女郎未受侵害,林翡才站起身,怒火却丝毫未减。她从怀中掏出匕首,向动弹不得的冯攀走去。木屐敲在地上,三步并两步逼近门口。
“松开他。”
晏如陶听见林翡开口,立刻松手。
冯攀喘着粗气刚打开门闩,便被一脚踹在后背心,往前一扑直接将门撞个大开,摔倒在门口的台阶上。
他呻吟着爬起来踉跄两步,又被林翡跃起肘击后背,扑倒在地。
林翡弓身一脚踏在他脖颈上,木屐下的齿硌在他脖子层叠的肉上,将匕首紧贴他脸,刃再偏毫厘就可见血。
冯攀脸上的肉惊得乱抖,身子却不敢动,仍不忘出言恐吓:“动用私刑者要受鞭刑……”
“只要能将你开膛破肚,受刑又如何?”
晏如陶看着林翡凶
狠愤怒的样子,突然觉得熟悉且畅快。
他站在阶上,不等那畜生再威胁她:“就是在这把你大卸八块,我也保她不会少一根头发。”
林翡歪着头,将匕首在他脸上一点点挪动,看着他惊恐的样子,“杀你倒太便宜了,不如在你脸上刻‘禽兽’两个字,让世人都看看名门风采。”
冯攀瞪大了眼睛,刚要号叫求救,晏如陶眼疾手快,直接上手将他打昏。
房里的秦萝也被阿鸾摇醒了,两人相互搀着走了出来。
“阿姊,他是死了吗?”
“还没,过来看好。”
林翡把他翻过身,对晏如陶说:“把他绑起来。”
二人将他拖到柱子前,林翡把自己的汗巾子塞进他嘴里,又找林翎、秦萝要来两条,晏如陶接过后把他双手反绑在柱子上,双脚也打了结。
确认绑结实之后,林翡当着她们的面,下刀刻字。
刀刃刚切进去,冯攀就疼醒了,锋利的刃嵌进皮肉,痛得锥心一般,他却被堵住了嘴无法喊叫。
他拼命扭动挣扎,却被系住手脚动弹不得,只能不停晃动着头,想躲开刀尖。
“我再去找找有没有东西能绑得牢些。”晏如陶说。
不多时,他阴沉着一张脸出来。竟从屋子里翻出几条结结实实的麻绳。
林翡专心刻着,晏如陶咬着牙,将冯攀从脖颈起紧紧缠了四五圈,下足力气打上死结。
冯攀已是目眦欲裂,颈部青筋暴起,口中发出“呜呜”含混不清
的声音,涎水渗过汗巾滴在胸口。
他看向秦萝和林翎,希冀两个小女郎能帮他求情。
秦萝扭头避开不看,阿鸾却回瞪过去,盯着他扭曲的五官、迸起的青筋和滴下的血。她想起刚才万般无助的自己,胸腔中的一口恶气终于出了大半。
冯攀不停闪躲,林翡左手捏着他下巴,刻起来有些慢。好不容易刻完一个“禽”字,冯攀已是面如金纸,全身抽搐。
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脖子往下淌,尿沿着腿流了一地。
林翡却视若无睹,将他的头掰向另一边,继续刻“兽”字。
晏如陶去门口替她把着风,见有个仆役远远走来,提醒道:“可能有人要来,你下手快点。”
林翡应了一声,将“兽”字草草刻完,自己也是一额头的汗。
见阿妹正红着眼盯着看,她趁机提点道:“仁慈无益,只会便宜禽兽。”
又对晏如陶说:“院门关好,我们翻墙走,把这死胖子晾一夜。”
晏如陶闩上门,跟她们一起到了后墙下,他有些尴尬地问:“她俩怎么过去?”
林翡一把将秦萝举上墙头,让她坐稳,又把阿妹举起来。
她攀住院墙翻了过去,稳稳落在地上,让她们一个一个跳到怀里。
晏如陶最后翻了下来,悄悄看了眼林翡那看似平常的手臂,心虚地捏捏自己的。
第二十六章 善后事宜
(二十六)善后事宜
秦家从不叫人来接,林翡交代车夫先送秦萝回家。四人坐一辆马车有些挤,晏如陶对车上探出头的阿鹤说:“林翊,我送你回去,女郎们有话讲。”
阿鹤立刻下了车,林翡喊住他:“回去后,你让阿耶、阿娘在书房等我。阿兄也该回来了,叫他同去。”
阿鹤点点头,乖乖跟着晏如陶走了。
马车缓缓前行,秦萝捂着红肿的脸,忍不住哭起来:“多谢阿姊、多谢阿姊……”
22/95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