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熹平本来答应替她出口恶气,设计压下沈家,谁知兄长殒命凌霄关,亲生子又闹着退位,形势不由人,最后只得将就着扶老九登基。
可恼的是,自己恰巧在登基前因“假邸报”一事与老九生了嫌怨,纵使他到如今一直恭恭敬敬、不曾显露分毫,但聂太后不信他心无怨怼——他口口声声称阿鸾为“救命恩人”,不就是暗指她这个“母后”实乃害其性命的罪人吗?
再加上老九登位后竟与沈家越走越近,若真定了沈家女为后,她可就是满盘皆输了。
熹平见她面色不豫,眼睛转了转,说道:“唐家二
郎的幼女,还有辛家三郎的独女,都是灵秀人。端午将至,太后今年不如赏脸看看飞舟竞渡,也瞧瞧各家的女郎。”
聂太后眼皮也不抬:“暑热的天气,谁愿意去听那锣鼓喧闹,再说吧。”
晏如陶刚从天明宫大殿里退出来,背后的汗浸湿了大半,腹诽道:这小皇帝想事情灵光,就是行事不大对。谈的并非什么绝密之事,不过是嘱托他和新任的侍中孙淳一些宫内外的事务,在这将近五月的天气紧闭门窗,谁能受得了?!
孙淳还有话要单独与官家说,他便识相地先退了出来,正准备回府好生沐浴解乏,忽又想到阿鹭生辰还有一个月有余,得先去问问阿鸾是否有东西带去巍州。
他眼下狼狈,在回廊阴凉地里歇了片刻,抬眼见阿鸾带着几个宫婢,捧着新制的衣衫候在殿外,孙淳出来时正好打了个照面。
他绕到几丛花树后,省得被孙淳看见,又等了一刻钟才见阿鸾她们出来。
晏如陶走到她们必经的花径旁,却见阿鸾埋着头、脚步有些慌张。
“林女官,官家端午的服饰礼器可准备妥当?”
阿鸾抬头看见晏如陶,险些沁出眼泪来,连忙应道:“回豫安伯,服饰已备好,下官还有些礼器的避忌尚有疑问,想请教豫安伯。”
她将手中的衣衫交给宫婢,引着晏如陶到无人的廊中说话,却不知那几个宫婢绕过月洞门后窃窃私语:
“说得光明正
大,一回两回蒙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一个月恨不得私下见两三次面,真当我们眼盲耳聋?”
“可不是,亏官家还对她信任有加,人家既要做枝头的凤凰,又要巴望着俊逸多情的郎君。”
“瞧她那名字,野心都写在明面上,难怪几年前就送进宫里来。”
“……”
另一边的晏如陶看着不住发抖的阿鸾,说道:“我坐下,你也坐着慢慢讲,旁人看起来也不算失礼。”
阿鸾点点头,坐下后倚靠着廊柱,抬起一双噙着泪的杏眼望向晏如陶:“豫安伯,方才从大殿里出来的人便是新侍中?”
“不错,是孙家三郎孙淳,你认得?”
阿鸾喃喃道:“我原本拿不准,可他好像认出我来了,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晏如陶凑近才听清,见她神思恍惚,轻声问道:“阿鸾?”
她沉默了片刻,渐渐止住颤抖,从不堪回忆的往事中将自己拽了出来,深深吸进一口气,缓慢吐出,才将心境稍稍平复。
她抬起头,眼睛里的恨意压过了恐惧。
“五年前,我与阿萝被冯攀关在房中时,有人来寻过他,正是孙淳。”阿鸾咬了咬嘴唇,“他明明看见我们,我不敢言语,拼了命地睁大眼睛、摇着头,祈求他援手,可他与冯攀低声说笑了两句便离去。”
晏如陶暗暗心惊:“他们相熟?!”
“我记得……他说想找冯攀刻私章,改日再登门,想来是关系密切。”
晏
如陶见过孙显在酒局宴席上的放荡模样,原本没联想到其养父孙淳身上,可他竟然也与冯攀这种禽兽有私交,想必并非正人君子。
冯攀早已死在半途,本以为再无后患,谁知这孙淳不仅知晓内情,还入了宫闱做上侍中,将要与官家日日相伴,阿鸾也难以避开他。
“他才刚做了侍中,没摸透官家的脾性,不敢贸然提起此事。只是有一点不得不防——”晏如陶看着阿鸾,难以启齿,因为他也并未想出解决的法子。
阿鸾立刻领会,脸色有些发白:“他会来要挟我。”
她早在两年前就领会了此事的惨痛后果,入宫后她曾多次让家人打听阿萝的近况,但始终未得到回答。直到当年的中秋宫宴,她在桂花树下遇见酒醉的秦婕妤,秦婕妤一双迷蒙的凤目痴痴望了她半晌,叹道:“若阿萝还在,与你一同入宫该多好。”
她幸运,并未同阿萝一样生在为声名所累、无亲情可言的家族,不必被逼得一条白练了结性命。
可她又不幸,幼年离家,进了这天底下最好声名、最不顾念情义的深宫。
自从官家加冠,立后择妃的议论绵绵不绝。世人皆知她与官家关系匪浅,若是旧事被掀出,那些觊觎后位的世家必会借此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晏如陶心中也是忐忑,流言比利箭更伤人,到时宫中容不下阿鸾倒也罢了,他可以悄悄将她送回巍州。怕就怕官家知
道此事,究竟会作何反应实在难料。
晏如陶看她凄然的神情,想来亦是忧心此事。
“豫安伯,若是我先将此事自陈与官家……”
晏如陶的唇抿成一条线,很是严肃,他站起身抱着双臂走了两步,回身问她:“你有几分把握能得其庇护、不生嫌隙?”
阿鸾微微仰起头,眼里带着泪光:“当日之事,太后、大长公主和您皆为证人,官家若有心查访,不难印证。只盼旧闻莫要传扬出去让耶娘、兄姊知晓,徒惹他们伤心。”
晏如陶心中犹豫,阿鸾想试一试官家的信任,究竟算不算“糊涂事”?
紧接着,阿鸾的语调变得斩钉截铁:“如若他仍疑窦难消,便证明当年我选择留下实为一时昏聩,这苦果,自然由我吞下,再想尽办法离宫归家。”
听闻这决绝之语,不由得令晏如陶联想到阿鹭,姊妹俩骨子里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你既已想好,我能做的也就是提前给你留条后路。”晏如陶想了想,接着说,“宜早不宜迟,马队的人端午后返回巍州,你若是决意要走,可同他们一道,有个照应,兴许还来得及庆贺你阿姊的生辰。”
阿鸾的眼神有些飘忽,似是在思念远在巍州的家人:“好,我今日便同官家说个分明,多谢豫安伯。”
晏如陶回府沐浴后,正欲午休,蒲团说瑶华娘子派人来请。
“她的人没走正门吧?”晏如陶从床榻上坐起,捏捏
眉心。
“没有,是后门上的仆人来喊我,我亲自去见的。”
晏如陶叹了口气,只得起身更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最好是有要紧的事。”
“豫安伯还真是放心呐,两三个月也不来看看账,倒叫奴家心里不安得很。”凌瑶华见他摇着扇子,无心同自己说笑,才说道,“奴知豫安伯事务繁忙,平常事哪里敢去打扰?回春堂的伙计说漏了些事情,许是和巍州有关。”
这两年来,质高价低的北货在京城很是吃香。
从去年年底开始,北沙参、黄芪、人参、防风、麻黄等北方特产的药材陆续运至京里,通过回春堂、康寿坊几家最大的药铺售卖,也是交由凌瑶华负责。
“说了什么?”
“先是问刺五加有没有货,货好不好,下次可带些来看。接着又说忍冬、黄芪、绵马贯众库里还有囤货,掌柜的近来理货,发现三年前的旧药堆积着没清光,训斥了他们一通。”
“三年前?”
凌瑶华敛了笑意:“忍冬清热解毒,黄芪可治肺气虚证,绵马贯众主治风热头痛,皆为时疫常用的药材。”
晏如陶立刻想起宫变前京中起的疫情:“他们囤的药材必是数量巨大,才一直未耗尽。”
“当时京中风声鹤唳,店铺不知关了多少家,也没有商队敢运大宗物件进出京城。”凌瑶华回忆道。
“那就是说……回春堂早早知道会有疫情,提早囤积药材,欲从其中获
取暴利?!”
两人相视一眼,回春堂背后——是聂家。
但晏如陶仍是犹疑:“纵疫牟利实在骇人听闻,聂家难道不怕惹出滔天祸事,收不了场?”
凌瑶华蹙眉凝思,似是想起什么:“聂檀贴身照料的医师娄清和,治好过从前巍州的疫病,想来是凭借他的医术才敢行此险招。”
“此人倒未听说过,什么来头?聂檀死后又在何处?”
“其父曾是宫中御医,他近年一直跟在聂檀身边。至于如今能否寻到,我须去问我阿兄,他是最后在凌霄关见过娄清和的人。”
晏如陶上下打量她:“凭你的心思,想必早就想到娄清和,为何不先同你阿兄问个明白再来寻我?”
凌瑶华笑得坦然:“他无官一身轻,不知在何处逍遥,寻他可不容易。”
晏如陶的扇子又摇起来:“我看并非‘无官一身轻’,是大仇得报心中快慰罢。”
凌瑶华不置可否,眉眼间略带得色。
“你先打听着,有消息了再寻我。”晏如陶起身欲走,忽又想到阿鸾的事,“让马队的人端午后别急着走,多留几天。”
凌瑶华应下,又提醒他:“前日沈家人在我这里吃酒时提到过潘守仁,他与巍州好似有旧。”
晏如陶知道这人年初回京述职后便不得重用,在京中挂了个虚职,想来是因与林家关系近,追问了句:“提他做什么?是哪几个沈家的?”
“说他与巍州有瓜葛,还提到他儿女
,我敬酒时只听见一两句。”凌瑶华想了想又说,“坐在主座的是沈植、沈权表兄弟。”
“我记下了。”说罢抬脚走人。
出了芙香楼,晏如陶对蒲团说:“你去回春堂买些安胎养神的药,随便打听些什么事,然后送去嘉王府。未时末,去勉勤书院门口候着唐元竺,请来府上。”
“是。”
晏如陶打开扇子挡住午间毒辣的日头,上了马车闭目养神。
娄清和他实是知道的,阿鹭说过聂檀是仗着娄清和才敢用此毒计逼迫先帝离宫,如今看来不止如此。
但他最近一次听闻娄清和并非此事,而是他五天前应邀去嘉王府,本来以为是淳筠孕中无趣、找他闲聊,谁知她弟弟元竺也在,借了她的地界,向晏如陶说起李承信中提及巍州疫病的疑点。
夏日傍晚,云蒸霞蔚,晏如陶送唐元竺出门后,转身去了阿娘的书房。
“阿峻从阿勒真牧马人口中打听到的旧闻,怕我这条线被盯着,只敢悄悄写信给元竺,凌家应是无法知晓。”
“那凌瑶华十有八九又是朝你下饵,勾你去查这事,你假作毫不知情引出他们意图,可有想好后手?”
“若是凌家想对聂家‘赶尽杀绝’,那巍州和京城疫病之事确为不二之选。”晏如陶心头郁郁,今日把几件事并在一起看,越发对聂家丧尽天良的敛财、弄权手段愤慨不已,“将此事大白于天下亦是我所愿,但不能由我出
手。”
熹平会意:“凌瑶华找的可是你,还是等娄清和的线捋清楚了再做打算,沈家必会咬这个钩。”
晏如陶点点头:“这事急不来,人证物证凑齐并非易事。”
“你方才提到阿鸾的事,有些不妥。”熹平叹了口气,“孙淳那厮心机深重,若是察觉到官家对他冷落排斥,定会猜到是阿鸾私下告知。为了保住耗费半生气力才到手的高位,他怕是会不择手段。”
晏如陶揉揉脸,愁得头都抬不起来:“她是进也难,退也难。若是孙淳宣扬出去,难免还会扯上巍州的林家,多的是人想给她泼脏水。她还不到十三岁,孤身一人在宫里,哪里受得住?”
熹平拍拍他手背:“林家幺女确实叫人心疼,当时怎么就没回巍州去!”
“这心啊,还是硬点好。”晏如陶感叹道。
过了两日,还没看出官家有什么异样,京中先流传起了巍州丑闻。
晏如陶是在冯家宴席上听说的,冯恩搂着一位来斟酒的翩然娘子,细嗅着她的发香,一手摩挲着她髻上的珍珠步摇,还拿下来把玩。
“郎主拿了妾的步摇,可要用别的来换。”
“库房里自己去挑,琥珀珊瑚随你去拿。”
说罢忽然想到什么,一巴掌拍在面前的案上,笑得起劲:“巍州女军你们可听过?就是从前那女扮男装入武科的林家大女郎建的,我听闻啊,她们连军妓都收,真个是自甘下贱。”
沈植正是半
酣,翻着眼睛想了半天,忆起这人是谁,挥着袖子嚷嚷道:“那女子本就阴险诡诈,德行败坏,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稀奇!”
接着便是有许多人附和,不堪入耳的话一句接一句。
“什么女军,我看就是用来给巍州兵排遣的。”
“正是,北境粗鄙老兵和这些不知廉耻的寒贱女子凑在一处,实在荒淫。”
“巍州军怕是要醉死在温柔乡,不若立时发兵,定能一举拿下。”
说着,还要拿此事写诗作赋,个个醉得连笔都提不起来,只得叫人代笔。
晏如陶饮尽杯中酒,又忍了一刻,才向主座上的冯恩告辞:“明日一早还要去曼春江边上察看龙舟,不敢误事,诸位慢饮。”
他赶在一阵急雨前坐上马车,听着车顶雨滴迸溅的声音,在黑暗中趺坐着,紧紧合着双眼。
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弟,自我标榜为雅士,“正义凛然”地叱骂着女军败坏风气。
殊不知个个口中吐着秽言污语,提到“女”字、“妓”字,蒙眬的醉眼便冒出精光,手还不忘抚摸舞姬的柔荑、揽着她们的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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