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并非长久之计,待世家争出新魁首来,施威也好,固权
也罢,首当其冲的就是有叛乱之嫌的雍、巍两州。”
“你可同姑父说过此事?”林翡问道。
林济琅看了眼女儿,这话他自然也想问,只是不好开口。
晏如陶摇摇头:“说到底,巍州是在李都督手中,若是先同他讲,林家便无选择的余地。”
林济琅心中暗暗感叹,这晏郎君心思真是缜密周到,难怪以这般年岁能在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
林翱说道:“成,则皆大欢喜;败,那阿鸾和晏郎君便会岌岌可危。”
阿鹤试探地问:“新君待阿鸾如何?”
晏如陶沉默片刻,想起阿娘曾说过上位者微贱之交的那番话,言辞委婉:“眼下甚是亲厚。只是帝王之心难测,不可轻易托付。阿鸾年纪尚小,我又并非她亲生兄弟,不敢置喙,还请各位修书一封。”
贺宁听了这话,明白晏如陶是真拿阿鸾当自家阿妹看待,并未想过借她来谋权,越发对他信赖喜爱。
“适之所言也是我们做耶娘的心忧之处,待家书写罢,我叫阿鹭送去交予你。”贺宁笑得很是和蔼。
林济琅欲言又止,阿鹭想了想说:“你为阿鸾费过多少心,她与我们都知晓,‘置喙’二字实在见外。如今天南地北的,唯有你能看顾她,岂有陷入险境该你救;行差踏错不能斥的道理?”
她抬眼无比郑重地看着他:“她是个聪敏的孩子,如若真被迷了心智要做糊涂事,你尽管拦她。无论大
事可不可成,你们二人平安最为要紧。”
“正是此理。”林济琅说道,“眼下巍州倒可筹谋起来,只是能否事成还要看时机如何。南北之间通信不易,此等要事又不敢写在纸上,到时见机行事变数更大。还是那句话,我们保得一时安稳并非难事,晏郎君你稍有疏略便是四面楚歌,须慎之又慎!”
晏如陶颔首:“大人的谆谆嘱咐,适之定会牢记于心。”
林济琅看看窗外:“今日郎君还要查访屯田诸事,巳时前须赶至府衙,该动身了。”
他看着晏如陶与众人辞别,陷入沉思。
平心而论,晏适之虽然年岁尚轻,但言行举止得当,谋事行事也极为审慎,确是可造之才。
最要紧的是,他秉性可谓正直赤诚。
即便数次援手多半是因倾慕阿鹭,他想来也从未以此勉强过阿鹭的情意。自家女儿是什么性子,林济琅还能不知晓?若晏适之真敢挟恩图报,阿鹭定会舍出半条命偿还他恩德,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林济琅暗暗叹了口气,决心在路上将这廿余年的心得和教训一一告之,盼能助其一臂之力。
待送走了他们,贺宁回过身想细问女儿,却发现阿鹭已提起裙角,一路小跑离去,不由得笑嗔:“躲得了这一时罢了!”
说完将目光投向两个儿子,林翱反应也快:“阿娘,儿该去军营了。”
独留下阿鹤无处可去,他如今在家中读书,连个去学堂的
理由都找不出。
他讪讪笑着:“阿娘,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晏如陶在巍州停留了五日,每天夜里在林家巷口的青槐下与阿鹭相会。
“既然过了明面,为何不进家中?”阿鹭问道。
晏如陶的指腹摩挲着她掌中的茧:“拜访一回还能说是礼数,日日都去,哪里避得开你家中仆婢?”
阿鹭怕痒,将手抽了出来,抬起去捏他的耳垂:“究竟是怕被人发觉,还是怕见我父兄?”
晏如陶笑得眼睛弯起:“你心中明镜似的,专说来笑话我。”
“那日你上门时玉娘已去了军营,没能遇上,原本还想引你去见见她。”
晏如陶听她说过玉娘的遭遇,也知她认了玉娘做义妹:“今后她有你庇护,便可顺遂许多。”
提到“庇护”,阿鹭想起之前他赠予的金银珠玉:“那些宝物尚未同耶娘说明,我放在房中总归不妥当。”
“原本阿鸾想把近日宫中的赏赐全托我带来巍州,可上头錾刻的宫印容易惹麻烦,如今你手里这些可放心用。你耶娘若责问,只说是我投的本金,等南边的路子花些时日打通,你们手里的钱便充裕些。”
阿鹭点点头,巍州若想兵肥马壮,仅凭靠天吃饭远远不够,阿适想的这个法子虽须花上数年光景,但听上去还是极为可行。因此这笔金银她也并未推辞,若能做成,于大计有益。
她正想着,又被他拥在怀里。
“明日便要启
程回京,若非圣寿在四月中,不得不赶回去操持,真想再多留几天。”
阿鹭也觉怅然。
重逢后她总是心中雀跃不已,即使在军营里忙碌,想着不久又能见到他,嘴角勾起就难放下。
许多话又无法同人说,夜里辗转难眠时,她便独自细细回想二人为何能情投意合。
这世上的人,谁都难逃不如意的事,一遇上知音,便似遇上救星,满腔的心血便寄予此人身上。
即便是坐在龙椅上的人,也不外如是。
先皇遭掣肘多年,遇见荆楚之地的农家女子,质朴天然,毫无城府,可在她面前卸下一身防备,尽己所能给她贵姬的地位,甚至动了立她的儿子为储的念头。
让位的五皇子,母家河东聂氏,自己又是皇后嫡出,自身根基也佳。淳筠本是良配,无奈一朝宫变、先得复失,才激起了他的反抗之心。既是为情,也是为了不再失去与她在一起自由恣意的自己。
新君苦苦留下阿鸾,想来亦是如此。
然而,林翡生长在耶娘、手足和睦融融之家,罕有郁郁心事。唯独武艺、抱负险遭埋没,称得上不甘不平,但好在有家人竭力支持,养成她骨子里的刚硬无畏,便无须盼求解慰体念的知音。
晏适之是无意间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一步步地靠近、探寻,不动声色却又无处不在,如春日雨,似夏夜风。
阿鹭如今回忆起来,无数景象中皆有他的留心在意:与
表兄比武前,他送来双镫;比武时长棍掉落,他弯腰替自己捡起;阿娘怒气待发,他为自己解围……
还有无数被她忽视的用心——
私下求辛院长将自己分到乙二、小灵湖上特意备下画舫、拖着病躯狂奔后倒在草地上、入宫面圣请求惩治冯攀、阿鸾入宫前知无不言、京兆府大牢里挨受寒苦……
这些事扭转了她心中对他的成见,让她意识到晏适之是正直可信之人。
可直到上元夜他自陈心意,宫变后他又数涉险境施以援手,她才逐渐领会其中的情意。
他确为知音,却并非天定,而是因未改的痴心水滴石穿,将她的志向、脾性探得一清二楚,又肯全力成就、百般维护。
也正因如此,阿鹭在他面前反而轻松自在,这回在巍州面对他时,她再也无须掩饰分毫,甚至比在家人面前更加恣意任性。
越是如此,他眼中的光亮越甚。
对他来说,这样鲜活自在的阿鹭是从前不可想象、无法企及的,他怎能不欣喜、不沉迷?
两心相悦虽迟迟,一朝情定便难移。
二人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事。卿卿我我自是常情,更多的是追忆往昔、商议大计,此中的志同道合、默契神会更令二人心神相印。
恨只恨分别在即,晏如陶不禁说了句稚气十足的话:“若想你想急了,我就驾辆马车,载着我阿娘和阿鸾到巍州来。什么权术阴谋、什么豫安伯的名号,一旦
抛下,也就清静了。”
阿鹭忍笑:“未尝不可。”
晏如陶揉捏几下她的后颈,笑道:“对我不难,只是京城中失了耳目,待朝中集结大军北上时,巍州就难了。”
双臂环上他的颈,她静静望着他的眼。
身处暗潮汹涌的朝堂,他既无家族,又无亲信,却要与大小世家周旋,暗中传递信息,还要保阿鸾周全,其中艰难不言而喻。
墙角有株早开的丁香,在春夜里幽幽吐芬。
少女踮起脚尖,在他颊边留下一吻,缱绻之外,更多的是担忧:“你好生珍重,量力而行。”
他怔愣片刻,随即笑意盈盈地点点头,垂首蹭了蹭她的鼻尖:“等我。”
李宣威领着一群官员在城门恭送特使一行人,林翡也在其中,只能远远目送。
李擎讲话酸不溜丢:“阿适虽住在我家,我连人影都没怎么见着。”
林翡面不改色:“特使嘛,当然忙。”
忙着同你花前月下!李擎哼了一声,又低声问道:“阿舅说今日有事要谈,难不成是你们二人……”
林翡白了他一眼:“能不能想些正经事?”
再一望,人马已经消失在驰道尽头,她转过身,李擎跟在后面:“这难道不是正经事?若你们二人成婚,我岂不是他丈人兄?”
从旁边走过的林翱重重地咳了声,李擎和林翡皆被剜了一眼。
林翡哼笑一声:“继续讲啊。”
李擎哪里有胆子在正经的“丈人兄”面前再胡言乱语,
悻悻地瞥了她一眼。
都督府里人多眼杂,大笔金银也不好携带,因此林济琅邀了李宣威夫妇和李擎兄弟来自家。阿慕在学堂念书,便未等她。
此事既然不会瞒着李宣威,林济琅想的是越早讲明越好,省得生出嫌隙疑心。
要提及晏如陶一番苦心,当然避不开他与阿鹭的事,这几日生生忍着的李擎终于逮到了机会,绘声绘色同耶娘讲明他们二人是如何瞒天过海,林翱不禁提醒他:“后头还有要紧事,讲快些。”
李擎识相,三两句收了个尾,林雪青还意犹未尽:“先谈正事,晚些再说。”
林济琅将晏如陶的计划如数告之,李宣威越听越兴奋,一掌拍在桌上,脸涨得通红:“好!我早说适之这儿郎甚佳,我怎未生得这般的儿子!”
站着的李擎、李承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同阿耶辩驳。
李宣威接着又说:“还是内兄有福气,得了适之这等佳婿。也是,似我们阿鹭这般的英武女郎,须得这般人物来配!”
这话说得林家人都眉开眼笑,林翡虽然心中乐陶陶,但看李擎、李承面色尴尬,不得不说回正题。
“姑父,适之说这些金银依京城的价,能购置二十匹成色最好的贡马或是十车上佳的毛皮,他不清楚巍州的价格,但定是比京城低上许多。一开始也不宜动静太大,让我们看着选些适宜的送去京里,销路由他来找。”
“贡马我们自己育的也
有,只是不如阿勒真产的番马好,价格也能差个三四成。夏秋时节,最是膘肥马壮,现下筹备起来,冬日里恰有赚回的钱银可购置毛皮。”
李承爱马,之前阿耶又拿他们与晏适之比较,他自然也想尽一份力:“阿耶,选马之事可交予我!”
李宣威点点头,又说:“去马场找两个老手出面,你莫露脸。再者,他们经的事多,不易受骗。”
李擎问道:“这事能逃过世家的眼睛?”
“今年或许还能,之后定是不成,不过他打的就是他们的主意。”林翡想到他当时说起此计时目光炯炯的模样,不禁也有几分得意,“世家不仅广占田地山林,连行商坐贾们的生意也不肯放过。除了辛家、孙家不曾沾手外,其余几大世家都在其中渔利,尤其是医馆药铺、酒楼当铺这些行当。”
提到酒楼,李擎立刻想到“芙香楼”:“那凌瑶华的芙香楼……?”
“不错,背后是聂家。”
“那如今聂檀已死,聂家还能放任凌瑶华掌管这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
“聂檀的尸身埋在凌霄关没带回去,那些个孝子孝孙哪里敢刨坟开棺?凌赫丢官职是因吃了败仗,并无证据说他杀人。至于芙香楼……聂檀人已死了,可芙香楼每月进账是实实在在进了聂家腰包的。只要能盈利,他们也不在乎掌柜娘子姓凌还是姓什么。”林翡冷笑道。
李宣威问:“适之的意思是要世
家察觉北境贸易中间的暴利,将这销路握在手里,即便知道背后有我等参与,看在大笔钱银的份儿上,也不会计较?”
“不仅不会计较,为了保住财路,兴许还会维护北境。”
若是从前,世家定要将巍州换上自家可信之人,可如今巍州在叛变的边缘,朝廷若是此时换人,同宣战没什么两样。
官场上争权,晏如陶仅有一己之力,难以撼动世家根基。
可若是夺利,便能挑起世家互相争斗。京中原本挣钱的行当都被瓜分干净,谁不想独吞这新来的销路?
明知是肥了巍州,可肥得更多的是自家的腰包,朝廷即便明令禁止,也自然有人为了暴利暗中行事,反倒还能引起官场上的矛盾,又能为巍州争取时间。
同时,晏如陶作为出谋划策的人,还能隐在幕后。只用下了这道饵,他就能站在干岸上,看着鱼群互相啃咬。
第六十四章 幡然改图
(六十四)幡然改图
“前年阿适操持官家的冠礼,办得甚好,今年总算轮到他自己了。”聂太后见熹平点头,蹙了蹙眉,“即便‘天子十二而冠’的规矩不能比,各世家的子弟也多是满了十五岁就办。平日倒没见你这般古板,非要挨到这时。”
熹平笑笑:“他整日忙得人影都不见,我也没处叨唠。”
“你呀你,阿瑛和淳筠的孩子下个月就要出世,阿适连亲都还未定,你也不急!”
“我哪里有太后的福气,嘉王如今与王妃和睦恩爱,您转眼就要做祖母,日子可真快。”
“儿孙都是债,宫外这个有了着落,宫里的越发愁人。”聂太后以手抚额,叹了口气。
熹平抿了口茶:“您是太后,自然由您说了算。”
聂太后哼了一声,不接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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