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寒暄过后,诸人又依次同晏如陶见礼,路过林济琅时,晏如陶虚托他手臂,忙道:“晚辈不敢当。”
行至林翱处,晏如陶察觉他的笑意颇有深意,心头不免有些打鼓。
再行一步,看见比自己更忐忑的李擎,想起信上那胡诌的几句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两掌重重拍在
李擎肩上:“长岭,近日可好?”
迎天子特使自然穿不得甲胄,生生挨上这么两巴掌,脸上的笑还不能丢,李擎只好咬着后槽牙回道:“看来特使这些日子过得不错,身强体壮——”
晏如陶松了手,移步到她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该做何种表情,他心知肚明。
满目的笑意要忍住,满腔的思念不可说,受完她躬身一礼,微微颔首,还以看似温和、实则倨傲、满是上官做派的一笑。
可对上她清澈的一双眼,惯在人前虚与委蛇的晏如陶顿时乱了方寸,她又莞尔说了一句:“恭迎特使。”
退一步装作旧友也未尝不可,比李擎生疏些便是了,晏如陶在心中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林校尉。”他迎上她的目光,为她在巍州得偿所愿后的舒展自如由衷欣慰。
接着把相思糅进一句掩人耳目的话里:“久违了。”
从普明寺灶房的喁喁私语,到暴雨卷着尘土的无言分别,再经历秋冬两季各自的艰难挣扎,才在这春日里重逢。
他重提巡边旧例,纵马行了千里跨过山水,说到底,就是为了再见眼前这个人。
纵使确信她不会嫁给李擎,但也知她已至婚龄,家中定会为她择婿,若他不亲自来一趟巍州,如何能显出诚意、征得林家的准允?按阿鹭的性子,逼急了说不准会自己开口,对她更是不好。
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南北刚刚议和,休养生息;聂家、
孙家正在丧期,其余世家蠢蠢欲动却暂时未起波澜;新帝继位,巡边恰好也符合其稳定边疆的心意。
他并未过多停留在她面前,匆匆走向下一个等候的官员。
李擎撞了下林翡的肩膀,轻声说了三个字:“啧啧啧。”
林翡正惬心愉悦,懒得同他计较,悄悄看了眼不远处他的侧脸,想着李擎那句“身强体壮”真是睁眼说瞎话,明明瘦了。
“午间是在安平酒楼摆宴款待,以咱们的职位本来去不了,可谁让特使是阿适,我阿耶便松了口。”走在末尾的李擎小声对林翡说道。
算一算人数,也知道坐不上同一张桌子。下午要去查访各处,照样没工夫说话,林翡问道:“他们是住驿站?”
“正副二人,加上唐忻和沈植,上得了台面的拢共就这么几个,都督府后院还是住得下,我阿娘都收拾好了。其余的人马,自然是在驿站。”
林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是不是后悔搬出我家?”李擎笑得不怀好意。
谁知越是如此逗引,林翡越是不见羞涩,仰着脸道:“京师到巍州千余里的路程都行了,他还怕多走一条街?”
“你……你……”她这般直言不讳,倒叫李擎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愤愤:“你若早这般言行,我还能被蒙在鼓里?!”
话虽这般说,晚宴一散,被晏如陶拿“信中胡言”威胁的李擎只好乖乖给他带路。
“喏,门在这,人在里面
,我回去了。”
晏如陶一把扯住他:“明日一早我才好正经上门,哪好大半夜相扰……”
“那你是要我进去把阿鹭叫出来?!”
见晏如陶笑着点头,李擎叉着腰说道:“我上辈子准是卷走过你们的家财,今生才被你二人这般戏弄折磨……”
这话倒是和自己看信时所想如出一辙,晏如陶哑然失笑,李擎瞪了他一眼,叩门进了林家,以商议军务为由将阿鹭带出门。
结果临出门前,在院子里撞见了林翱,李擎顿时慌了:“表兄……”
面对林翱,李擎可没胆子糊弄,好在林翡直接解了围:“阿适找我,过会儿就回来。”
说罢似只小鹿一般,轻快地跃出家门,留下“中间人”李擎仍在原地:“表兄,那我也先回去了。”
“不急,刚到戌时,又不像在京城那般宵禁严格,去我房里聊聊。”林翱背着手走了。
李擎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近在咫尺的门口,欲哭无泪,只得跟上。
林翡出了门,见街上行人寥寥,左右看看也没见到像他的,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阿鹭!”
她转过身,看见站在巷口的他,宅子门前的灯笼映出的树影洒在他身上。
她向明暗交界处的他跑去,春夜的风拂过她的发梢和衣袖后,又一把将她推进那人的怀中。
晏如陶紧紧接住了她,微微错愕。他原本还攒了满腹的情话,想说与她听,渴盼她动心动情。
却不知她在分别
后已领悟情之一字,明了对他的心意,便在这煦暖夜风中任性恣情、无拘无束。
如此这般,还须道什么隐忍艰难?说什么沙场凶险?个中酸楚,皆在这拥抱中化作饴糖,无言亦甘甜。
久别的思念将二人牢牢裹在一起,她的鼻尖抵在他肩上,稍稍一侧就嗅到了淡淡的酒香。
她笑问:“晚上喝了几盅?”
言语间,她微微带着凉意的鼻尖碰触到他滚烫的脖颈,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又禁不住诱惑,向她凑得更近,低声道:“两盅。”
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些变了,比从前更低沉厚重,阿鹭松开环着他腰的手,抬起去摸他的脸颊:“瘦了。”
指尖滑过他的下颌,还摩挲了两下他刚冒出的胡楂儿,似觉有趣一般,他心头一颤,埋头在她颈侧,像垂首之鹄。
他鼻尖紧紧贴着,呼吸之间的气息让阿鹭不由自主地闪躲,嬉笑着说:“痒——”
可他却依旧紧紧抱着,不肯松手叫她逃过,阿鹭也并不是真想挣开,听到他喟叹一句“日日想你,也该消瘦”,就不躲了。
她一手搂上他的腰,另一只手探到他背后,抚上他后颈向前抵,如此便错开了颈窝里最痒的那处。
却不知在灯与月的映照下,二人似池畔鸳鸯,交颈相倚。
过了一会儿,他稍稍松开,与她额头相抵,轻声道:“阿鹭,明日我欲登门提亲。”
她笑问:“你我的身份,还能光明正大结亲?
”
“眼下确实无法成婚,你可愿再等等我?”
林翡攥着他的手腕,抬头看着他:“既是如此,也不必急在一时,我耶娘又不会逼我嫁人。即便私下订了婚事,旁人问起来,你我难道能答已有婚约?有心人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打听,若真是走漏了风声,我在边城还好,你身边群狼环伺,如何善了?”
晏如陶明白这道理,只是很快又要南北分离,时局变幻莫测,下回再见不知几时,心中难免不甘不安。
“阿适。”林翡岂能不懂,她轻声唤着他,握住他的手,“为了行这条路,我曾想过嫁个武将方便行事,也想过孑然一身轻松自在。你肯与我同道并肩,是我之幸。我既认定了,就不会变。”
听了这话,晏如陶浑身暖融融的,再次拥她入怀,口中却还不肯放过,追问道:“要嫁哪个武将啊?”
林翡不想欺哄他,只好说:“几年前同阿兄说的玩笑话,觉得李擎知根知底。当时不晓事,随口胡说,你莫放在心上。”
晏如陶咬咬牙,觉得今晚的酒灌少了,但对着阿鹭自是千依百顺:“那是自然。”
在林翱面前如坐针毡的李擎忽然打了个喷嚏,林翱指指窗子:“冷就去关上。”
“哎,哎。”李擎应道,心中却奇怪,谁这时候惦记自己?
第六十三章 同德一心
(六十三)同德一心
第二日一早,贺宁见林翡没去军营,还穿着杏黄衫、海棠红裙,很是稀奇。
再一想,前几日上巳节女儿在忙,昨日军营已巡查,终于有空闲出去赏春,便问道:“是要出门去?”
林翡只笑着摇头,贺宁又见她腰间系着那枚白玉双螭鸡心佩:“这玉佩许久未见,怎的今日又想着戴上?”
“无心遗失,好在昨夜寻回。”
“如此贵重的饰物,平日若是不戴,好生收起来。正好,晏郎君叫人递了拜帖,你一道见见。”
林翡颔首应下,不一会儿林翱和阿鹤也来了。
见她这身打扮,林翱笑得别有深意,却不开口逗哄,只对阿娘说:“长岭昨日便说过晏郎君要上门拜访,我便特意等着。”
话音刚落,仆从便说晏郎君到了,几人走至院子里,见林济琅同晏如陶有说有笑地过来。
他头戴卷梁冠,身着柳绿色的大袖衫,腰间悬着一串玉组佩,莲花纹的玉珩、黄玉蹲兽、流水云纹的立璜和两枚琥珀垂珠,显得俊雅华贵。
贺宁连忙迎上前:“本该亲自去邀晏郎君以报当日救命之恩,只是担忧郎君身为特使,公务繁忙,故不敢相扰。”
晏如陶躬身行礼:“夫人切莫客气,适之是晚辈,自应上门拜访。”
他又一一同林翱等人问好,待进了正厅落座,晏如陶便说起林家最关心的事:“阿鸾做了司掌主上服用采章的女官,因年岁尚小
,品级不算高,不过毕竟是个官职。听官家说她善针黹,如此也算有了立身之地。”
众人听罢皆展眉舒心,贺宁叹道:“她向来爱琢磨女红,甚好,甚好。”
晏如陶拿出阿鸾的家信递给她,接着说道:“有时她也去织锦所学学时兴的纹样,还结识了几个女官,在宫里也算有了伴。”
说罢,他静静地饮着茶,等着林家人看信。
信中提及顾医女看在阿姊的面上赠药,救了新君性命,之后被大加赏赐,可惜已是女医官,无法再行提拔,林翡暗叹这机缘巧合实在奇妙。
其余都在讲自己一切安好,询问家人近况,还说了一句“豫安伯侍奉御前,常暗中提点宫内外诸事”,林翡抬头看了一眼垂眼品茶的晏如陶,不免动容。
林济琅看完了信,险些泪湿衣襟,他握着晏如陶的手臂:“小女入宫近三年,多次劳烦郎君看顾,实是我家恩人!原本备了薄礼欲送往都督府上郎君住处,今日郎君既临寒舍,恰好奉上。同郎君恩义相比,区区菲仪实在不成敬意。”
贺宁站起来,从仆婢手中接过四枚紫檀镶黄杨木的拼盒,放在晏如陶面前的小桌上依次打开,里面是雕刻着四象的和田玉。
前几日听闻晏如陶要来巍州,贺宁花了不少钱费心置办:“玉石佩饰极衬郎君风姿,特备此礼。”
晏如陶赶忙起身躬腰,不敢接受,连声推辞。
林翡看他们这般客套生
疏,心中怪不是滋味。如此看来,昨夜回绝他提亲之事,也有些草率。
于是她喊道:“阿耶、阿娘。”
林济琅和贺宁回过身略带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此时开口是要做什么,林翱兄弟俩却屏住呼吸,隐隐有些期待。
晏如陶则是怯怯地看着她,一副全凭她做主的乖顺模样。
林翡确实也没想好怎么同耶娘解释,但众人注目之下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其实,之前收到那封九字的密信,是凌家假冒阿适的名义诓骗。后来凌霄关开战前,也是阿适托幼萍送来密报,我们才洞悉凌赫意图。”
“原来如此,晏郎君竟还多次暗中相助,切莫再推拒!”林济琅顺着女儿的话说道。
林翡上前去扯扯阿耶的袖子:“阿耶,我并非此意……他……他与我实为知交,且……”
女儿鲜少吞吞吐吐,林济琅夫妇更加不解,可碍于晏如陶也在此,总不好问“你二人何时有了交情”,只能等着阿鹭将话说完。
“且晚辈心仪阿鹭已久,还望大人、夫人成全。”晏如陶躬身一揖。
林翡稍稍松了一口气,林济琅和贺宁却是目瞪口呆、惊诧不已:“你……你们何时……”
贺宁比林济琅反应得快,从前以为晏适之与阿鹭不睦,未曾考虑过,眼下一想,实在是佳婿人选!
她笑着去揽阿鹭的肩膀:“你们瞒得倒好,我这做阿娘的都不知晓。阿鹭,你也是,怎的
不早说?”
林济琅却还僵在原地,女儿罕见的三分羞赧模样看得他有些心酸,忽然看见她身后的兄弟俩正在交头接耳、有说有笑,顿时找到蹙眉的理由——
“阿鸿、阿鹤,你们两个早就知晓了?!”
晏如陶倒是没料到,闻言看向阿鹭。
她勾勾嘴角,示意他安心,另一边遭阿耶点破的兄弟俩立刻起身,林翱这个做兄长的只好站出来应答:“看出些迹象,不敢肯定。”
阿鹭看出阿耶有些失落,加上阿适对自家多次援手,阿耶连拿乔都不能,心中定是百味杂陈,她便上前挽着阿耶的臂膀。
“阿耶,我们去你书房,阿适有要紧的事情谈。”
有了台阶,林济琅自然要下,但下之前一细想险些“闪了腰”。
“你如何得知有要紧事?你们昨日私会过?”
晏如陶刚想解释,阿鹭把阿耶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些,笑得乖巧:“成大事者,不矜细行!阿耶,走呀,先说正事——”
她这般向长辈撒娇的模样,晏如陶也是少见,颇觉有趣,跟在她与林济琅身后,脉脉注视她说话时露出的侧脸。
“晏郎君,小心脚下。”过门槛时林翱提醒道。
“多谢汀鸿兄。”晏如陶应声低头看路,耳垂有些发红。
待进了书房,晏如陶将这两个月深思熟虑后的计划全盘托出,着实将林家人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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