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听闻殿下病重,欲亲自照料。”
他笑着摇头,若陛下真对自己如此上心,还会放任他在这霁云宫里自生自灭?
“还请豫安伯明白告诉我。”
这话本该由主上亲口说,但提前透个口风、做个人情这种事,晏如陶也没少干。
“殿下得沐圣恩,旁的无须费心,安神养病便好,臣等定当尽心竭力。”
殿内一片寂静,康王双眼发直,良久才回过神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晏如陶微微颔首,又对阿鸾说:“如此,汀鸾小娘子也可放心北上归家。”
阿鸾自然喜悦,如今主上真要让位给他,弄假成真,只是可怜他平白遭了这些罪。
谁知康王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探前去攥阿鸾的衣袖:“阿鸾,你莫走……”
晏如陶看出二人情谊不浅,但着实没想到康王竟会挽留。论公,是凌霄关议和的条款;论私,是好友与家人团聚,无论如何也不该开这个口。
但他毕竟是日后的皇帝,晏如陶也不好直接驳斥,只能先等着阿鸾婉拒他。
果然,阿鸾握着他的手,小声说道:“阿璋,以后你在宫里说了算
,无人再能欺你。耶娘、兄姊都在盼我归家,我也想他们了。我……我会写信给你!”
晏如陶松了口气,想来他也只是一时情急才劝留,阿鸾将话说得这般明白,也该放手了。
谁知康王紧紧攥住阿鸾的手腕,连连摇头:“不,阿鸾,我若登上……就真的活不长了!我既无母族支持,又年幼多病,这便是他们选我的原因。若是哪日用不着我了,你便只能在巍州的邸报上见一句‘上不豫’。”
这番话直叫晏如陶心惊,他能做如此想,可见心思缜密,但自己和他并不熟稔,竟这般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若是日后这话传了出去,他这新君的位置坐不坐得稳不说,自己这尚且热乎的“豫安伯”爵位怕是要摘了。
阿鸾听罢也有些为难,他所言确有道理,若是她就此离宫,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无人可信。
再看他病弱无助的模样,阿鸾难免生出恻隐之心,眼中含着泪光。
见阿鸾犹豫,他接着说:“若我能侥幸活过这几年,待我亲政后,林家自然能还朝任官。你阿姊继续回宫做女武官陪着你,我还可封你阿耶做丞相,让你阿兄做都督……”
阿鸾破涕为笑:“浑说什么!今后在外面可别这么讲,当心惹祸事。”
晏如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阿鸾这孩子也太实心,不说他一定是在欺哄,但就凭之前那番话的城府,还须她来操心惹不惹祸?!
“
阿鸾,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留在我身边……”他俯下身,将额头贴在她手背上,虔诚又卑微。
阿鸾的指尖忽然触到了几滴热泪,像是滴在她心头一般,令她甚是为难。
晏如陶的脸色沉了下来,管他是不是将来的新君,阿鸾是一定要平安送回去的。
“殿下,有句话臣须得言明,送汀鸾小娘子至凌霄关,是巍州议和的条件之一,若是……”
却听他忽地号啕大哭起来:“阿鸾是人,不是谈判的筹码!她若自愿留在宫中,巍州自然会换别的条件,我定好好护她周全!如若她走了,我也活不成……”
“阿璋,你不能这样哭!”阿鸾急忙去抚他心口,“我不走,不走,你别难过……”
这副以命相胁的模样,看得晏如陶怒火冲天,不得不连吸几口气来平复心情。
“请殿下以身体为重,先安心休养。夜已深,汀鸾小娘子的事明日再商议。”
说罢,晏如陶本想向阿鸾示意出来讲话,阿鸾却一心忙着查看康王的情况,压根儿没看自己。
他开口提醒:“医官就在门外,正等着为殿下诊治,汀鸾小娘子不如先回房歇息?”
阿鸾正准备应下,康王又淌着泪频频摇头:“不,阿鸾你别走,我怕明日就见不到你了……”
晏如陶的声音有些掩饰不住地咬牙切齿:“殿下,汀鸾小娘子毕竟是女儿家,彻夜照料实在不妥。臣既然答应了殿下明日商议……”
没等晏如陶说完,康王强撑着坐起来一些,指着他斥道:
“我病得快见阎罗之时,也只有她日夜照顾,那时你怎么不来说什么男女大防?如今我被她捡回一条命,你们又要将我这条命夺去,不如立时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说罢倒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吓得阿鸾连连惊呼。
晏如陶铁青着一张脸,开门叫医官进来,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夜里,他隐隐觉得让位的人选……可能选错了。
“胡闹!你真当自己权势滔天?谁做皇帝由你说了算?!”熹平大半夜被儿子叫醒,张口就是换人继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让受了兵谏还不肯退让的太后松口!
“阿娘,并非我胡闹,老九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扶他上位,日后不仅要对付那些个世家,还得留意着他。”晏如陶很是懊丧,阿鸾回巍州一事即将尘埃落定、皆大欢喜,偏他出来横插一杠子。
他叉着腰在阿娘房里踱来踱去,熹平看得眼晕,索性躺下背对着他。
“阿娘,您先别睡——”
“我听着呢!”
凌霄关议和后,先帝在雍州病逝的消息也传到京城,虽不敢明面上议论,但因着程敏提的条款是迎先帝龙棺入帝陵,自然也难以壅蔽。
宫里的太后太妃、龙子龙孙装聋作哑,熹平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一连几日都在忙着筹备祭奠,很是疲惫。
“请您出出主意,好歹先把阿
鸾送回去。”
熹平翻过身坐起来:“要是我,就教那小娘子好生照料未来新君,替林家谋条后路,即便日后做不成皇后、贵嫔,二等的淑媛、淑仪总能落一个。”
晏如陶一听,眉毛眼睛就皱作一团:“阿娘,那是阿鹭一家放在心尖上的,哪里舍得让她余生都困在后宫里,更不会拿她来搏前程。”
“主意我出了,你听不进我也没法子。”熹平再次躺倒钻进被窝里,“深更半夜来我这里叫嚷,同你说几句话,热气都快散没了,去去去!”
晏如陶只好退了出去,望着挂着几颗星子的沉沉天空,哈出一道白气。
他也知道事到如今,继位者的选择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沈贵嫔所出的三个皇子,聂太后豁出命去也不会容他们登基;
六皇子杳无踪迹;
八皇子倒也年幼,放在之前或许还能当作备选,但其母舅凌赫刚吃了败仗,聂家又因聂檀死得蹊跷对凌家很是不满;
十皇子、十一皇子还是稚童,满心想将自家女儿送上后位的世家等不起。
算来算去,只有十二岁的康王最合适,长在聂太后膝下,薛家又早已销声匿迹。
其实晏如陶曾想过,四月宫变时,聂檀若是自己登基,哪里还有后面这么多事?
朝代更迭,这些世家始终掌握着权势、土地和财富,为何不自己做皇帝呢?
他在权力中心周旋筹谋了这些时日后,逐渐咂摸出来点味道——坐上皇
位的人,自然觉得普天之下都是自己的土地,怎能忍受大大小小的高门豪族兼并良田、隐没奴隶?
若皇帝势弱,受“勠力同心”的世家挟制,或许还能平平稳稳过上几十上百年。死了一个聂檀,还有无数的世家子弟前仆后继、渴望大权在握,好保住万世荣华。
可又有几个君王愿做世家棋子?今上年轻气盛,被架上皇位后行了多少荒唐事,就是为了逃离。
阿舅已算忍辱负重,可一旦起了扶持寒门、打压世族的心,便一步步踏入险境。小打小闹世族还可忍耐应接,一旦动了真格,他们叫紫宸星移位也费不了多大力。
毕竟阿舅选择兵戎相见时,手里并未积攒足够的人才、兵力和钱财。这些也是世族一直牢牢霸占的,怎会放任皇帝去积蓄实力。
因此,世家合力远胜皇权。
哪个世家想不开去登帝位,便是与其余世家争利,稍有不慎数百年的根基就会被瓜分啃噬殆尽。
晏如陶站在冬夜的庭院里,抱臂望着高处萧索的枝条,想到了刚刚死在凌赫手里的聂檀。
或许他算是世家的异类,心仪身在行伍的定国长公主,只是无法逃脱家族的桎梏,最终失了爱人。
弃文从武去西南平流寇,之后也一直在外带兵,说是为家族谋出路,又何尝不是一种违逆?
传闻中聂檀嫌恶寒门、倨傲骄慢,晏如陶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如此行事,但没有一个能像聂檀那
般放弃京中奢靡安逸的生活,去沙场上征伐数十年的。
晏如陶叹了口气,若非听闻聂檀的死讯,也不会有心思去剖析他负类反伦的一面。
如今聂家缺少能担大梁的人,沈、孙几家早就伺机而动,企图踩在聂家头上把持朝政。
这么想想,下一位新君若是个有脑子的也不是坏事,至少不会轻易被世家操纵。
待认清世家蟊食实乃根深蒂固、积重难返,便是北境李、林二家再获任用之时,不过前提是他们近年须在巍州招兵买马、扩充势力。
但他转念一想,巍州并非膏腴之地,若能吞得雍州、莱阳府,占了凌霄关以北……
他笑着摇摇头,若能如此,还巴望着做什么重臣,自立为帝不是更好?
他心头一动,忽然止住了笑,摩挲着臂膀的手也停顿下来。若能成真,无论是林济琅还是李宣威称帝,阿鹭都可在疆场上肆意驰骋,不必再受世家大族的钳制。
这念头起了便难停下来,他在书房熬到天明,也难想出万全之策,毕竟变数太多。
晏如陶匆匆洗漱进宫,康王却给了他一记“闷棍”。后半夜,康王同意被送进天明宫,但要求阿鸾偕同。
天明宫是何等地方,晏如陶岂能喧哗擅闯,想再见阿鸾一面都成了难事。
他被这招气得七窍生烟,按捺着怒火先去见迫不及待撂挑子的主上。
“阿适,我穿哪一身去见阿筠?”他见晏如陶进来,拎起两件袍
子比画着,一件竹青底色,上有琼枝宝鹊;另一件是浅驼色,领袖绣着连云纹。
晏如陶看他兴冲冲的模样,不好提醒他父丧之事,指了驼色那件深沉肃穆些的。
“康王已在侧殿住下?”
“嗯。”主上转身去翻找妆匣里攒的好些珍珠首饰,胡乱应了一句。
晏如陶三步并作两步跟过去:“汀鸾小娘子也在?凌霄关那等着呢,我得尽快把人送过去。”
主上挥挥袖子:“你去同新君讲。”
晏如陶怔住,随即扬声问道:“新君?!”
吓得他手里的珍珠珰险些滑脱:“你鬼吼什么!”
晏如陶绕到他另外一侧,紧张地抿了抿嘴唇:“这话可不能乱讲,明面上尚无诏书谕令……”
谁知他指了指外面:“刚写完盖好印,中书令和侍中你没遇上吗?”
遇是遇上了,寒暄两句就急着进来说正事,谁能想到中书令手里拿的是退位诏书!
晏如陶欲哭无泪看他拣选着带给淳筠的礼物,连半日都等不及,这般急不可耐将皇位甩脱出去。
这下可好,康王成了新君,再想送阿鸾回家,无异于虎口夺食。
但为了阿鹭一家,他还是决心再去一试。
“哎,哎,别走啊,正旦那日我想去唐家登门,你说我带些什么好?”
晏如陶觉得自己心口开始隐隐作痛,叹出的气都在发颤:“你……你今日出宫便可去问阿筠,反正还有几天。”
说罢速速往侧殿走去,不愿再听他多
言。
看见唐峦守在侧殿门口,晏如陶过去一问,得知自打夜里丑时过半移至侧殿,阿鸾就在里面没出来过。
“药可曾服过?早膳也没传吗?”
“夜里服了药,早膳并未通传,许是用了房中备的吃食。”唐峦说道,“因殿下就寝前吩咐过,养病时不可打扰,我们也不敢叩门。”
这防的是自己,晏如陶心想。
“侧殿里也没留婢子服侍?”
唐峦摇了摇头,见晏如陶急得原地转圈,问道:“豫安伯寻殿下有事?”
晏如陶脑子里已经在琢磨溜到无人值守的窗户、悄悄喊阿鹭出来是否可行,身后侧殿的门忽地开了。
“豫安伯,殿下有请。”说话的正是阿鸾,探出来一个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傻孩子,还有心思乐,晏如陶愁得连一声都没应,直接走了进去。
“阿鹭,你坐下好好讲话。”林翱劝道。
林翡似回到几岁的小人儿一般,在帐子里跺着脚气得两颊圆鼓鼓:“阿鸾怎么可能不愿回家?那可是阿鸾啊!”
杨依快步走过去搂着她哄:“你也说了这信里的事唯有她知晓,不会是别人冒充,既然是她亲笔所写,自然是有她的缘故。”
李擎也心焦,又不敢从正在气头上的阿鹭手里拿信,只好小声问:“阿鸾是怎么说的?”
林翡恼得说不出话来,将信纸往杨依怀里一塞,李擎识相地凑上前来,伸出双手向杨依讨。
拿过来一看,喃喃道:“还
真叫阿鹤说着了,不愧是龙凤胎……”
林翡一听,越发觉得委屈:“怎么,我这个做阿姊的不够懂她?不配让她惦着想着?那人有什么好,竟值得她抛下一大家人守在那宫里?错失了这次机会,今后更难还家!她若遇险,我们哪里救得了?”
李擎张口就劝道:“阿适的信我看了,说会好生护着她。”
说罢想到她和阿适瞒着自己的事,肚里的怨气也翻了上来,闷闷地退到一旁不说话,拿起笔开始给阿适写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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