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旗终于倒落,杨依的马也被砍伤几处,她回首喊道:“阿鹭,走!”
林翡扭头看聂军中不少兵士已败退回撤,知道不好再逗留,以免被包围,凌赫又不肯受她激将、多言几句。她只得恨恨上马,好在凌赫也并未下令让守卫围堵阻截,她和杨依、飞骑也顺利逃出。
杨依与她并辔而行,觉出奇怪:“
你二人说了什么?他竟这般放过我们?”
林翡有些丧气,好不容易冲进敌营,却未能撬开凌赫的口。
“没问出什么来,幸亏你砍了将旗,咱们也不算一无所获。”
“阿鹭你看!”杨依见李擎带人马前来接应,“想来是战局已定。”
李擎策马奔来:“老远瞧见将旗倒了,真是勇猛!”
杨依兴奋地喊道:“我砍的!”
李擎见她的马快支撑不住,战场上又还有余兵残勇,说道:“这马伤了腿,你与阿鹭同骑罢!”
杨依匆匆翻上林翡的马,几人领着剩余的兵马赶回大帐,商议接下来的战事,杨依代林翡回女军统计伤亡。
林翱见他们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可是一看萧旻递过来的兵册,满目的朱砂红,心头又是一阵痛。
李擎咬牙道:“凌赫不敢将破绽卖得太过明显,拖到最后,伤亡想来极其惨重。”
林翡在帐里没见靳善,心中不免惴惴:“阿兄,靳善可还好?”
林翱叹了口气:“送去军医帐子了,看看能不能救回来。”
应是自己离开后,靳善又受了重伤,那留下护卫他的女军……
林翱见她一脸自责,安慰道:“你带着人冲进去砍倒聂军军旗,本就陷入劣势的敌军顿时没了士气,溃不成军。”
林翡垂下眼:“是幼萍砍的。我不过是与凌赫说了几句话,也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
她将情形重述了一遍,萧旻听罢说道:“林校尉
有一点说得好,河岔口还可说是仓促应战、不敌我军,羡山西口之战却是功败垂成。若聂檀还活着,领军的凌赫自然要负战败之责。晏郎君的信中写了聂檀极看重水师,下令让水师下船支援定是凌赫擅自做主。仅这一条,他就向聂檀解释不清。”
“也就是说,倘若凌赫还没来得及动手,今日这一战也逃不过向聂檀请罪,二人定会起嫌隙,聂檀的死期也就到了。”林翡分析道。
萧旻颔首:“今日凌赫要见林将军,或许是想提前透个口风,加之并未为难林校尉和杨女郎,也可见其谋和之意。”
听到这里,林翡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聂檀被杀,凌赫求和,自然对巍州军最为有利。
聂檀平日不在人前用拐杖,总是强撑着,不愿暴露腿伤,房中倒是常放着一把紫檀木做成的拐杖,此刻正在凌赫手中。
他跪在聂檀面前,双手托起紫檀拐杖:“请司徒责罚。”
聂檀定定看着他,违背军令,擅自命水师登岸作战,被雍州贼人将楼船尽数劫走,若按军法,他被斩首不说,还要连累亲族。
可这孩子除了两个妹妹,再无亲人。
当年桀骜不驯、沉默寡言的总角小儿,是自己一手养育栽培,教他兵法枪棍。
虽恼他狂妄愚钝,但又如何真能狠下心来处置他?
“打你两拐杖有何用?你难道不清楚犯了何等重罪?”聂檀夺过拐杖,恼恨地说。
“如今兵士凋
残,京师无援,北边的叛军攻到凌霄关下,真像当年那一仗。”凌赫跪得笔直,垂着头,面目隐没在灯火的阴影中。
聂檀皱眉斥道:“此等危急存亡之时,你竟回想起旧日故事来!如今是我们困守凌霄关内,你阿娘当年是攻城的,有何相似?!”
“那义父可记得当年坐困凌霄关的是谁?”
二三十年前的旧事,又只是前朝守城的武将,聂檀哪里会放在心上,一脸不耐烦:“有话就说。”
“他姓何,本是莱阳府的府兵都尉。莱阳府被攻破后,他和兵士们携家带口退往凌霄关,协助凌霄关将领李长龙一起守住这通向京城的最后一个关隘,李长龙就是李宣威的叔祖父。”
聂檀听见“李宣威”的名字,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这等隐秘之事他确实不知,可凌赫又是如何知晓?
“世人只记得‘血战三日’,却不知在此之前,凌霄关已被包围一个月,羡山山顶上的树皮都快被扒干净了。援军迟迟不到,李长龙将军被逼无奈,只能开城门迎战,当天夜里和侄子李冀双双战死沙场。”
“何都尉领着剩下的士兵又战了两日,个个面黄肌瘦,连甲都撑不住,怎么可能打得赢?何都尉死死抵抗,凭一己之力砍杀了数十叛军,最后死在阿娘的长枪之下。”
“阿娘敬佩他的勇武,结果他之前问他可有遗愿,他说有一妻三子女,甚是无辜。却不知他倒在长
枪下的那一刻,站在城楼上一直远远看着的妻子,纵身跳下随他而去。”
聂檀的腿有些颤抖,他警觉地盯着凌赫:“你……你莫非是他的……”
凌赫抬起头,双目饱含赍恨之情:“你们为保世家豪族的地位累代传承,背弃前朝旧主,向叛军示好,斩断京畿送往凌霄关的粮草兵源,暗中助他们破关入京。聂家一跃居于各世家之上,好一个冠族盛门!”
在聂檀呼喊前,凌赫的手已扼上他的喉咙:“你也无须辩驳,这二十多年来我早将聂家查得清清楚楚,断不会冤枉了你。你们手上沾的血,远不止这些!表面上是名士风流,背地里做的尽是这等惨毒之事。”
待聂檀不再挣扎,凌赫松开自己被抓出数道血痕的手:“死在凌霄关,就是你的归宿。”
他们兄妹三人被收养后,不能再用旧姓,皆以“凌霄关”的“凌”字为姓,牢记血海深仇。
他身为长子,以阿耶姓氏“何”的谐音为名。
两个妹妹则保留阿娘起的乳名——“瑶华”“稚君”。
原本是怀着她们一个如美玉如繁花、一个永葆童稚的期望,但这美好希冀却都在战火、阴谋和私欲中化为乌有,只留下了这两个名字。
第六十一章 式微胡不归
(六十一)式微胡不归
聂司徒悬梁于凌霄关的消息传回京城时,诸人皆惊疑。
这般争强斗胜的一个人,怎至于输了一场大战就悬梁自尽?凌霄关尚且未破呢!
聂家人更是惊怒不已,司徒腿伤复发,怎有气力悬梁?定是有人谋害!独子聂嬴、嫡孙聂炜皆不愿服斩衰,誓要见到遗体查验个明白。
晏如陶听闻此事时,刚代主上为孙衍上了三炷香。虽则早前已致仕,众人还是称他一声“老丞相”,吊唁祭奠的人接踵而至。
因是天使,又是新封的“豫安伯”,孙家众人对晏如陶格外热情。这也是他头一回与孙家三郎孙淳打交道,因非长子,他在一众服斩衰的孙家人中并不显眼,晏如陶是看见孙显才确定。
近日他常与孙旻、孙显还有沈家人来往,今日也看见了沈权,还与他交谈了几句。
聂檀悬梁之事经庭中吊唁众人私语传递,引起一阵骚动,传到沈权这里时,他险些就要绷不住笑出来,晏如陶轻咳了两声提醒他。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莫显露出来,晚些回府上再同你阿耶商议。”晏如陶低声提醒他。
晏如陶也不好在丧仪上给孙家人递话,离开孙家后先回去同阿娘商议,然后母子俩一起入了宫。
霁云宫内一隅,蜷缩在床榻上的人昏迷不醒,趴在旁边的阿鸾涕泪不止,轻声唤他的小字:“阿璋!阿璋!你醒醒呀……”
自打假邸报的
消息传开,他这被谣传登基的“九皇弟”就备受磋磨,封了个“康王”的名号后,被太后赶去空空如也的霁云宫,身边只留了两个照料的宫人,也都不尽心。
他本就体弱多病,十余年的养育情分一朝散尽,封号里“康”字的意味实在令他难堪寒心,成了他的催命符,没过几日就在惊惧中病倒,也无人请医问药。
他一度以为自己要在混沌病痛中离去,迷蒙之间看到了阿鸾的脸,他奋力推开,喊道:“我一人入鬼门,你不要来,你回去!”
但在阿鸾看来,他推拒的手绵软无力,喃喃低语要凑近才可听清。病入膏肓的人,还在惦念着自己的安危,阿鸾不禁泪水涟涟。
她攥住他的手,像耶娘、兄姊每次抚摸病中的自己那样,探出一只手摩挲着他的额头:“阿璋,我向太后自请来照料你,今后我也在霁云宫,你放心,我会救你的……”
也不知他究竟是听明白后放下心,还是再次陷入昏迷,最终不再挣扎言语。
阿鸾想找晏郎君援手,但是如今她的家人皆为“叛臣”,太后能留她一条命已算仁慈。天明宫莫说进去,就是靠近都不能,又如何见得到晏郎君?
之前在承祥宫时,春茶娘子还会时不时关照她,晏郎君虽鲜少来承祥宫,也会经常托宫人问她是否有难处。
如今在这霁云宫里孤立无助,可她又不能放任阿璋病死在眼前。
初入宫时她
不敢与皇子们多说话,即便是同在承祥宫的九皇子,她也刻意疏远,可他一直温和有礼。
尤其在宫变后,聂太后对自己疏远冷落,唯有他依然问寒问暖,还记得她的生辰,送了一只同雪团很是相似的幼猫。这般赤心相待,怎能不让独留深宫的她铭感于心?
她手里倒还留有些碎金瓣和首饰,思前想后,决心悄悄去医司请人来治。
在宫里两年有余,她还从未像今日一般独自行走在甬道里,低着头迈着碎步,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走快。好在如今后宫空悬,没遇上什么贵人,到医司还算顺利。
可是医司的人不识得阿鸾,不肯放她进去,看穿戴不像宫婢,问她是哪个宫的人,她又支吾着答不出来,承祥宫和霁云宫都不能说。
“是我相熟的宫人,进来吧!”一个女医官冲她招招手,阿鸾虽不认识,但还是连忙跟上她。
进了间药室,各种药材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倒令阿鸾安下心来,那女医官正是宫内起疫情时在林翡手下的顾医女,因治疫有功晋为医官。
顾医官冲她笑笑:“你阿姊曾与我说起过你,还问你从胎里带的病症可有方子根治。后来我去承祥宫诊治,有宫人同我指过你,我便记下了。今日来医司是哪里不好?”
忽然遇见阿姊的故人,还说起阿姊替自己打听药方,对家人的思念加上近日的心力交瘁,阿鸾的眼泪滚滚落下。
“医官…
…小女身子尚好,是康王殿下昏迷数日,病入沉疴,若再不医治恐怕……”阿鸾啜泣着说道。
她见医官皱眉凝思,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万一被太后知晓,定会连累医官。可事关人命,她已无路可走,女医官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希望。
“求医官施药!我悄悄带回霁云宫,宫里如今只有两个不做事的婢子,我避开她们自去煮药,不敢泄露分毫。”
见阿鸾红着眼不住地作揖哀求,顾医官心中不忍,又想起往日与她阿姊林女官共事的情分,最终还是松了口。
“我去瞧瞧康王殿下的脉案,从暴室的药橱里抓一些。医司里每一两药都得记录分明,动不了手脚。晚些我送去霁云宫,你先回去。”
阿鸾千恩万谢,抓了一小把碎金瓣塞给她,顾医官本来不愿收,可想想暴室里的人也得用银两封口,也就不再推搡,拿了其中的一半:“用不着这么多,其余你留着。”
可康王是金贵病,脉案里往日用的药材不少都是价格昂贵的,暴室里自然没有。
顾医官只好重新拟了药方,疗效虽差些,但好歹能先稳下病情,再慢慢想些法子。
服了三剂药后,康王昏睡的时间少了些,偶尔能同阿鸾说上几句话。
寒冷的冬夜里,阿鸾倚在他的榻前,忽然听见外面阵阵喧哗,竟是有人带兵闯进了霁云宫的大门。
阿鸾张开手臂挡在康王前,却见一身素衣的晏如陶从军士
中走了出来。
“晏郎君!”阿鸾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晏如陶点点头,然后对领兵的唐峦说:“烦请仆射安排人手将康王殿下送到天明宫侧殿好生照料,动作轻些。”
陈敏“叛逃”至雍州后,宫内掌兵的人全部清洗了一遭,皆由世家子弟顶上。
唐峦是安凌唐家的五郎,性格敦厚,本来只在朝中挂个虚名,可眼下唐家只有他年纪合适,尽管从未习过武,也还是顶上了冗从仆射一职。
晏如陶冲阿鸾使了使眼色,让她安心,她才敢起身让开,谁知手却被抓住——
“不,阿鸾与我须在一处!”
康王虽虚弱不堪,但语气很是坚定。
事情紧急,晏如陶也不愿再耗费时间,请唐峦带兵先等候在殿外,他才将目前的情形说与二人听。
“聂司徒自缢于凌霄关,凌将军与雍、巍两州议和,其中一条是要你——”晏如陶看向阿鸾,“要把你安全送到凌霄关,同他们一道回巍州。”
阿鸾眼眶一热,这一日终于等来了!
她再也不必在这深宫里度日,能够回家了!
能忍受这两年多的孤独无助、冷遇忌恨,就是因为她始终坚信,无论如何她的耶娘、兄姊都不会忘记自己。
晏如陶见阿鸾掩面哭泣,心中滋味杂陈,她也算自己看着长大,如今终能还家,阿鹭定然欣喜万分,自己也未负诺言。
因康王也在,他不好多说什么,也不方便请她带话,只说:“到凌霄
关不过一两日的工夫,少带些衣物,即刻送你前去。”
阿鸾点头,转过身欲同康王道别,却见他面色惨白。
“阿璋,是心口又不舒服了?”阿鸾急忙问道。
晏如陶赶忙让人去请医官前来,康王问道:“方才豫安伯让人将我抬去天明宫,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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