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兵燹之厄
(七十九)兵燹之厄
林翡瞧见冲天火光和翻滚的烟尘时,女军已补充辎重武器、掳走马匹,沿着来时的路潜入山林之中,她心头一紧,抬头望天上星辰,又拿出舆图对照方向。
“是乌陀山!”林翡看向玉娘。
“恐怕是霍韬一怒之下烧山泄愤,逼阿鸿下山,正好也引我们前去。”玉娘虽心急如焚,但也知不能冲动。
杨佩等人见情况不对,都围了过来一同商议。
“我们一路上没正面遇上雍州军,一是有舆图,二是急行军出其不备。但直捣大营后我们已暴露,即便他们一时抓不住,可凌河郡就这么大,还有个乌陀山吊着我们,若是李擎的大军再不到,恐怕……”杨依蹙着眉说道。
“此时若往乌陀山方向去,路上定会有雍州军埋伏,我们这三千人实在难敌。”杨佩叹了口气,“难怪方才在军营中还发现不少火油,想来是剩下的。好在近日刚落过雪,路上虽已化了,山上应还有未融的雪,这火一时半刻也不会将山林燃烧殆尽,林将军想来尚可周旋筹谋。”
玉娘低着头不再说话,她们所言句句有理,劝慰之意她也心领。可她一想到阿鸿正在那滚滚烈火包围之中,还是恨不得插翅飞进去与他共生死。
向来是水火无情,万一……万一火势凶猛他根本来不及下山呢?此刻她倒宁愿阿鸿被俘,至少暂无性命之忧。
林翡身为将领,不能一时激
愤贸然拿三千女军的性命去赌,可她的担忧之心不比玉娘少半分。要躲开大军围剿,还要想法子援手阿兄,她不由得陷入沉思。
片刻后,她问道:“若是你我被困在乌陀山,会想什么法子自救?”
陆寒脱口而出:“伐木挖渠,将山火拦在外头!”
但她转念一想便知不切实际:“林将军他们至多有枪矛,并无斧头铲子……”
“乌陀山被凌河包着,山上可有流水?若是有,尚可在水中一避。”杨佩说道。
林翡叹了口气:“舆图并未标注得这么细。况且凌河都结了冰,山上的水恐怕也早已冻住。”
杨依听完这话眯着眼睛:“你们说霍韬的人包围乌陀山,是在山下守着,还是隔着凌河守着?”
“应是隔着凌河守着,否则换班和补给皆要跨过凌河,实在不便。”杨佩道。
“那林将军他们只需趁着夜色悄悄下山,贴着冰面行走,摸到被山火已经烧过的背面即可。”
林翡摇摇头:“平日或许是隔岸守着,今夜燃起山火就未必了。霍韬的大营都被端了,若连围捕阿兄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有何颜面领军?”
寒风刮过,玉娘搓了搓冰冷麻木的双手,说道:“那么凌河对岸并无多少守军,都围在山下。”
林翡心头一动,问陆寒:“方才拷问俘虏,霍韬带了多少人走?”
“两千,加上方才从大营逃走的数百人,应不到三千。”
林翡指着舆图上的
乌陀山:“阿兄在山中,霍韬的军队沿山包围,再外一圈是凌河,雍州大军和我们在最外面,他们应正在附近搜寻我军。”
“李擎若是比我们晚一到两日出发,加上队伍浩大、中途可能遇上敌军,最早也要后日冬月十一赶到凌河郡。这两日里,阿兄难以支撑,我军若遭遇雍州军,也必然伤亡惨重。”
她将手指从女军所在的位置一路滑向乌陀山:“若我们从最外圈冲到乌陀山下,反包围霍韬,便可解阿兄危困,与之会合!路上若遇雍州军,切莫与之缠斗,全军疾行,力求丑时前到达乌陀山下。”
玉娘心中顿时振奋,不由得暗叹林翡的奇思,可她也不能忽略另一个问题:“最外围的雍州大军定会包围乌陀山,人数是我军数倍,该如何抵挡?”
杨依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指舆图上的凌河:“以凌……凌河为界?”她兴奋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林翡望着烟炎张天的方向:“今夜吹的是西北风,热浪会将东面和南面的冰面融化,若能连夜围剿霍韬的两千余人,还能来得及将西面的河面凿开。如此便只需扼守北面通往蒙安县的唯一一条路,不过只是权宜之计,若是凌河重新冻上,或是他们寻来木板搭浮桥,乌陀山也守不了多久。”
陆寒道:“事不宜迟,还有至多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到时雍州军反应过来,我们便要腹背受敌。”
林翡点点
头,对她说:“你和王春带骑兵在前开路,先将凌河岸边的少量守军清干净,利落些,莫让他们有机会报信。待步兵赶到凌河西岸,沿冰面摸到霍韬他们身后开始动手,蒋二娘和四娘领着弓箭手在外支援,骑兵继续阻挡援军。”
火舌将松林的油脂逼了出来,风中除开焦煳味,竟还带了一丝松香,烈焰尚未袭至后山,林翱等人赶去喊醒熟睡的村民。
“旁的都莫带,锄头、斧子都扛上,你们村子在山谷凹地,挖了沟渠也挡不住火势。”林翱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听不懂巍州话和官话,只能尽力模仿钦州口音,他的汗直往下滴,话却不敢说得太急,生怕他们不明白。
“快和我们一道往南边山顶上走,那里有条河沟,沟里的水虽然冻住了,也能挡一挡,再将周围的树都伐倒拖走,火就烧不到山顶来。”他边说边比画,村里几个常去县城卖山货的青年才算听了个囫囵,与其他村民三言两语解释了一遍。
待林翱他们带着二三十户村民爬上山顶,回身发觉火已经烧至对面山坡。
霍韬是从北边点的火,火顺着西北风沿树冠蔓延,烟柱腾起直至云霄,有些火焰甚至像在跳跃着前进,扑面的热浪和尘灰让人睁不开眼睛。
“念经也没用!”林翱喝止那些双手合十的村民,命令他们一起加紧伐木扩渠,好在河沟冰面下仍有流水,众人连忙将
冰水浇在脸上,洗去缓解灼热之感。
霍韬站在蒙安县城楼上远望燎天大火,得意地观赏了好一阵子才去歇息,本以为能静候佳音,谁知祸不单行,四更时突然被亲信叫醒:
“府君!女军冲到了乌陀山下,正在与我守军激战!”
霍韬半梦半醒,皱着眉问道:“这才几时?她们不是方才还在大营吗!这是插上翅膀飞了四十里地?!”
亲信嗫嚅着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他也不曾出城去看个分明,霍韬起身追问道:“雍州军呢?早早便说在各路围追堵截,眼下女军都杀到了眼皮底下,还不见他们人影!”
亲信连忙说:“已派人前去告知陈逊将军,最近的一队人在垡坡,只消一刻便能赶到。”
女军为免贻误战机,放弃了负载辎重的马车,每人随身携带少量干粮疾趋至凌河边,只比骑兵晚了一刻有余。
她们看见眼前这铺天盖地的炽烈火焰,似只吞噬万物的猛然巨兽,不禁战栗失神,尤其是玉娘,握刀的手忍不住颤抖。
但她深吸一口气,与众人打起精神立即跟着林翡从西边的冰面俯身前行。
直到离岸边百余步远,她们看见火光映照下的憧憧人影。大部分人坐在山下互相倚靠着打盹儿,还有少数卫兵正在列队巡视,但注意力都放在山上——
谁会想得到她们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从大营赶到乌陀山,悄无声息摸到他们身后,不鸣金,不击鼓
,在林翡冲上前出枪的一瞬间,持刀持剑的女军同时出击,在沉默的黑夜里犹如从天而下,直至嘶吼呻吟声惊醒沉睡的守军。
无数只羽箭向山脚处落下,上有烈火冲天,下有血雨腥风,这冬日北境变成了人间炼狱。
玉娘眼前的山坡已是满目焦黑,隐有火星,她攥着刀的手越来越紧,将挡在身前的兵卒尽数砍倒,恨不得把眼前这些逼迫阿鸿陷入绝境的人都扔进炽热的山火中焚烧。
林翡时刻留意玉娘的动向,阿兄如今生死未卜,阿嫂必定愤恨悬心,万一一时冲动陷入敌阵过深,恐遭人背后偷袭。
她将长枪掼向右侧一人的胸口,飞奔过去以膝击其腹部,在其倒地时顺势拔出长枪,反手使了一招“铁扫帚”将身后两人逼退后,她赶至玉娘身边。
玉娘所处的位置更高一些,林翡扫了一眼四周局势,知晓步兵不成问题,天亮前必能结束战斗,关键是在骑兵的阻援。
若是雍州军破了骑兵,步兵又仍在冰面与山下交界处与霍韬的军队纠缠,损失必定惨重,须得尽快上山站稳脚跟。
“阿嫂,你先带一队人上山寻我阿兄,探出条路来。火向东南烧,你们留意风向,千万小心。”
林翡说罢唤来身后紧跟着保护自己的杨雪娘等人,交代道:“跟着玉娘,留好标记,清剿霍韬余部后同你们会合。”
杨雪娘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重重地点点头。
自补充
大量番马后,巍州军和女军加急训练了数百名士兵,骑兵数量大增。但因炼宿铁的时日较短,只有少量马匹配上了马铠和双镫,林翡暗中嘱托舅父打造了上百枚宿铁制成的矛枪头,悄悄运至女军营地,安在木柄上。
岸边的陆寒、王春等人下马后,各自从鞍袋中取出数支一臂长的木柄铁头矛枪,每三支用铁链扎捆好,方便携带,使用时将其中一支枪插入地面,另外两支分别向上、向前摆放,变成阻滞和杀伤敌方骑兵的拒马枪。
陆寒命人以长铁链将数支拒马枪相连,再在前后各牵了几条绊马索,而后连人带马隐匿在黑暗中,屏息待敌。
俯首贴地的王春听到了大地震动的声音,传话下去让众人严阵以待。
踢踏的马蹄声渐次邻近,应是探路的斥候,眨眼间十余骑就到了眼前,但皆因绊马索和拒马枪落马负伤,纷纷发出了报信的哨声。数十名女军从道路两旁的树丛里跃出,将其灭口。
这条凌河西侧的必经之路再次安静下来,寒风中除了不远处山火焚烧的油脂味和焦煳味,还多了一股血腥气。
这批最先赶来救援的雍州军人马不多,因前方的陷阱畏葸不前。又等了两刻钟,另一批驻扎在合隆县的雍州军赶到,集结后有上千人,再次向此路进发。
领头的是陈逊的老部下詹云,正当盛年。他知道大部分女军都在乌陀山下,这条路上埋伏的
人数必不如己方,因此才布下陷阱,不敢真刀真枪地直面。
于是他安排步兵排成回字形,将骑兵围在中间,稳步向前推进。最外层的步兵左手持盾,右手持矛对准大路两边,里侧的步兵则手持火把照明。
待行至绊马索和拒马枪附近,前面几排的人都看清了陷阱的情况,原地待命,派人到后方告知詹云。
詹云断定女军藏在周围的树丛中埋伏,便下令让前面的人去挪开拒马枪,其余的人警惕两侧。
火把只能照到近处,夜风中的枯树似鬼影重重,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密林,生怕从哪里突然杀出来一群人。
可是当前面几人小心翼翼地扯起绊马索时,察觉到两端无人拉拽,心中有些诧异,再向前几步去拔起拒马枪时也未遭受任何偷袭。
雍州军众人听见前方传来示意“安全”的哨声,都稍稍松了一口气,詹云正在犹豫要不要派一队人去树林里探探虚实时,忽然看到林中闪出一点火光。
转眼间火光如漫天繁星,詹云立刻大喊:“戒备!”可话音刚落,那火星突然变作火蛇直奔雍州军而来,速度之快令人根本来不及闪躲,顿时将他们团团围住。
詹云翻身下马,发现路边燃烧的地方皆是枯枝枯叶,想来上面都浇了火油。
战马若是在奔袭途中遇见火苗,一跃而过即可,可骤然间被火包围,周围还密密麻麻站着士兵,无法奔逃,顿时嘶鸣声四
起。
有士兵以盾牌抵挡,试图穿过火焰,但当他们冲出去才发觉路旁的树丛也已燃起火来,高声惊呼。
陆寒她们将树林点燃后立刻弃马向凌河撤离,示意河边的蒋二娘等人开始射箭,雍州军顿时乱作一团,詹云命令原路撤退,一众人马纷纷向来时的路奔逃。
“这林子可大了,烧起来就把西边的路都封死,不枉费咱们从霍韬营中夺来的火油。”王春道。
“该凿西边河面的冰了,小心着些。”陆寒比画着,“给二娘她们留条路,其余都凿开。东边和南边也去看一眼,若是冰面仍未被烤化,也加紧凿开。”
王春应下后立刻着手,陆寒望了望东边:“天快亮了,但愿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省得这凌河又给冻上,白忙活一场。”
待破晓时,女军步兵、骑兵和弓箭手先后上了乌陀山,沿着先遣队留的标记,顺利在第一座山顶上会合。
山上目之所及一片焦土,烟雾缭绕,许多树木倒伏交叠,她们扶着伤兵踏在滚烫的尘灰上,艰难跋涉。
山下河边则是满目猩红,冰面都被沁透,远远望去还能看到不少尸身漂浮在凿开的河面上。
再往远望去,西边的林子仍燃着熊熊火焰,在天光渐明中冒着滚滚青烟。
林翡拄着长枪举目四望,心中毫无连赢两战的喜悦,她看着互相搀扶、步履维艰的姐妹们,脸上也尽是疲惫麻木。
杀戮后四溅的鲜血,焚烧
后疮痍的大地,身在其中勉强活下来的一方只会觉得幸运。
林翡心知还远没有到感叹之时,接下来还有恶仗要打,她提起一口气带着女军向前走,盼望着阿嫂能顺利寻到阿兄他们。
北风卷起无数尘埃,前路茫茫,她们是灰烬中举步维艰的几点火星,挣扎着聚在一处想燃烧得久些。
第八十章 风雨如磐
(八十)风雨如磐
此时的南方尚有蓊郁草木,芬芳幽兰。
疲乏困顿的晏如陶被请进沈家京郊的别院,因地下有汤泉,别院内的花草仍如春秋时节一般娇翠,管家说已差人往京中送信,留晏如陶在此歇息。
连日奔波苦累,乍遇高床软枕、桂馥兰香,晏如陶沉沉入梦。
放歌纵酒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他于梦中游遍这繁华富庶的都城,心里却始终有一处安放不下。
回首间,他望见街巷间最引人注目的芙香楼燃起大火,每一扇窗都喷出火焰,湖里的水被蒸出白烟,无数双挣扎的手向他伸来,他却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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