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鸾却抬手拦住右卫:“陛下,他毕竟是四品虎贲中郎将,若是未经审讯画押、草草处置,来日有人斥我诬告,我亦难自辩。”
“有寡人在,怎会有人敢冤你?”
阿鸾抬起眼,略带哀怨地看着他,似在诉说这半年的遭遇。
他自知理亏,只好应道:“好,便依你所言。将凌赫带下去好生看管,待回京押往廷尉审讯。这毒药也一道收好送去!”
凌赫再次被架起,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不动声音的林翎,他不信昨夜聪敏之人,今晨会蠢笨到自绝后路。
皇帝怒斥:“悖逆竖子!来人,将他眼睛剜了去!”
阿鸾只
觉好笑,得知凌赫要鸩害自己性命时尚不见他如此激愤,唯有装模作样时如此用心。
“陛下——”她嗔道,“妾并非三岁小儿,叫他瞪上一眼便要啼哭不止。到时血肉模糊地送去廷尉,传扬出去还当是陛下为了妾才对其施以酷刑,妾可再担不起‘狐媚惑主’的名声了。”
这话又戳到皇帝心坎里,先是听她自称“妾”喜不自胜,又闻“狐媚惑主”一词难堪歉疚,哪里还管什么凌赫,只想立时将所有人撵出去,揽着她好生劝慰。
凌赫松了一口气,她两次出言维护拖延,想来是留有后手。
门被关上,阿鸾起身行礼:“妾也先行告退,清早扰了陛下好眠,请陛下恕罪。”
他怎会舍得让她走,开口挽留:“不妨先陪寡人用过早膳。”
府衙中的婢子捧来各色盘盏,皇帝口中一刻不停,絮絮诉说相思之苦,阿鸾默默听着,时不时颔首微笑。
待婢子们都退了出去,阿鸾问道:“怎的无人替陛下试菜?方才刚闹出了鸩毒之事……”
“出来得匆忙,没带仆婢。此处只有你与寡人二人,毒药也已收了下去,没得顾忌那么多。从前在霁云宫里,没下过厨的你煮汤药都能将寡人救活,难道眼下喝一碗你盛的粥还不成?”
阿鸾应景地笑了笑,心中忆起旧事却是苦涩难当,悔恨交加。
她站起身为他盛粥布菜,他又念起她做女官时照顾自己起居的事来,
阿鸾含笑听着,在他动筷之前,主动将每一样都尝了尝。
“陛下可安心用膳。”
他静静凝望着她,忽地有些心酸:“阿鸾,这些年来唯有你是用心待我。过去是我糊涂,今后必定好生呵护你周全。”
或许是身在宫外,没有来往服侍的宫人,二人比邻而坐,似是回到少年时,他不再是“孤家寡人”。
“妾信陛下。”阿鸾冲着他莞尔一笑,“陛下用膳吧。”
他从未觉得宫外的普通饭食也如此可口,细嚼慢咽着阿鸾亲手给自己添的菜,他决心要给她高位,令她安心无忧。
他咽下最后一口,说道:“阿鸾,我记得你家阿姊与嘉王妃是旧友。待你回京,假托嘉王妃堂妹的身份入宫,我封你做一等的贵姬。”
他望向起身的阿鸾,想着今后怜我怜卿、白头相守。
阿鸾轻声道:“都依陛下。陛下怜妾孤身在京,为妾找了安陵唐家这等显赫的娘家,妾以茶代酒,谢过陛下。”
她转过身去后面的案上倒茶,而他听了这番善解人意的话低着头笑,眉眼温柔。
阿鸾端来两杯茶坐回桌前。
“这是陛下的。”她笑盈盈地递了一杯过去,说罢举起了自己这杯,杯口微微向他倾斜,“愿与陛下恩爱不疑,平顺和乐。”
笑靥如花,甘言美语,令他如醉如痴,他毫不犹豫地饮尽杯中茶,将杯底示于她,如同他将心意双手捧出一般。
阿鸾见此笑得越发娇媚可人
,一双星眸光辉夺目,似是心中苦怨一扫而空。
守在门外的右卫突然听见杯盏被扫落在地上,正犹豫要不要冲进去,门就被打开了。
阿鸾冲了出来,泪眼盈盈,急切地说道:“陛下中毒了,你们两个快去寻医师!剩下的随我去讯问凌赫那逆贼,必须逼问出解药来!”
有人本想提出异议拦下她,可一见她手中的令牌又将话咽了回去。方才陛下待她亲昵无间,若是自己胡言乱语得罪了贵人,恐怕性命不保。
阿鸾在右卫的指引下找到了关押凌赫的房间,刚一踏进去,凌赫就已未卜先知地冲着她笑。
“果然是你这逆贼鸩害陛下!说,你如何下的毒?毒药可还是那雷公藤?”阿鸾厉声喝问,凌赫但笑不语。
“将他押到陛下房中,亲自辨认剩下的茶饭残渣。”阿鸾命令道。
天已大亮,风雪却不减分毫。
雪花扑了众人一脸,凌赫扫视周围的右卫数量,心中有了底。
林翎脚步匆匆走在最前面,自己身侧各一个右卫,末尾还有四个右卫。
好在他双手是缚在身前,向前跨了几步,伸出手臂从林翎头上套住,紧紧勒住她的喉咙。
“后退!否则我立时勒断她的脖颈!”
右卫们将手中长矛对准着凌赫,不敢轻举妄动。
“他是在拖延时间,定是还有同伙!快去保护陛下!”阿鸾嘶喊道,声音凄厉悲凉。
凌赫见有两个人依言向隔壁院子狂奔而去,担心
有人得信后围过来,立刻拖着林翎向邻近的后门走去,她的脚跟在雪地上留下两道痕迹,头被勒得后仰,不停地挣扎。
剩下的四个右卫看着触目惊心,但也只能紧紧跟着。
路过马厩,凌赫威胁一名右卫牵出匹马来,那右卫见林翎被勒得嘴边都吐出沫子来,连忙照做。
谁知凌赫并未独自上马后将林翎抛下,而是挟她共骑一马,右卫心中暗道不好,恐怕还要以她手中令牌闯出城门。
不过和放走鸩害陛下的重犯相比,没能救回此女子也不算什么大罪了。他们四个索性也不追了,回去喊人援手。
“小娘子好计谋,先告发我以赢得主上信任,再使一招偷天换日,最终毒也下了,我也不得不带你一同逃离。只是……难道不怕有人识破你交出的是假药?”
阿鸾抬手抹去满脸的雪花,拿袖子遮挡着说道:“中郎将猜错了。我使的毒,可比你那雷公藤粉强上百倍千倍。”
舅父曾说过砒石可治寒痰喘症,但经冶炼后制成的粉末却有剧毒,无臭无味,杀人于无形。她决心跟随凌赫启程后便即刻赶往郊外庄子,向舅父讨来一包。
舅父惶然悲切,望着她只说了一句:“万勿引决。”
当时她掩口而笑:“舅父辛苦炼出来的,自然都得用在刀刃上。”
如今逃出生天,她终于可以开怀大笑:“那可是砒霜,立时毒发,无力回天。”
凌赫垂首看了看他怀中
笑得畅意的小娘子,恍惚瞧见风雪中几滴泪珠滚落,他也不拆穿,抬起眼看那近在眼前的城门说道:“借你令牌一用。”
待出了城,凌赫问她:“你可会骑马?”
阿鸾立刻明白他不愿送自己回巍州,摇头道:“不会。我从未独自出过远门,也不识得路。”
倒是个会适时示弱装傻的,凌赫想,比她阿姊强。
“那便送你到巍州城外,回家的路总识得吧?”
阿鸾见好就收,点头道:“识得,识得。”
她想着凌赫这人虽城府极深,但也是个武艺高强的将领,若是问清他的底细后劝服留下、加以笼络,日后兴许也能成为林家的助力。
林翡他们察觉到不对劲是冬月十四那天。
她们是在冬月十二夜里冲进乌陀山的包围圈,又花了一日夜,在十四日清晨她才在连绵的山里寻到已会合的兄嫂等人,连着数日悬心吊胆,这一刻总算能相视一笑,却又觉心酸。
她看着阿兄蓬头垢面、好生狼狈,不知这十余日来他是如何死地求生,她走近把着他的肘仔细端详,盯着他黢黑冻裂的双手喃喃道:“若是阿娘瞧见你这模样,还有阿鸾……你就等着被眼泪水淹到口鼻!”
林翡虽说着这话,可自己也是鼻酸难忍。
她想着自己好歹是将军,拼命将眼泪往下压,谁知鼻水忍不住,淌过尘灰密布的唇边、下颌,留下两道白印子,被阿兄好一通笑话。
稍稍休整了半
日,斥候就发现有雍州军搜山,瞧见的少说有三百人,不知后面还有多少。
林翱看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女军,心中不忍,他领着的这些人虽少,但猫在乌陀山里没吃什么硬亏,眼下还有气力迎战。
“这山路我们早摸熟了,山民兄弟也指点过。不与那雍州军硬碰硬,先埋伏,再带着他们在山里兜圈,兜晕、兜散了再冲上去。”林翱对阿妹说。
这些山民见屋舍被毁,险些连命也丢了,对放火烧山的本郡将士恨意丛生,尽心竭诚地替林翱效力。
林翡也心疼女军,于是说:“你们悠着点,别被后头的人包了。”
玉娘走到他身边,对林翡说:“我与他一道去。”
林翡还未来得及说话,雪娘等人道:“我们寻到林将军后歇了一夜,可一同应敌。”
林翡闻言点点头,林翱边清点人数、武器,边与她说:“坐困山中也不是个法子,如今钦州的情形你比我清楚,与你的校尉们好生商议出路。”
林翡坐在一截倒地的树干上目送他们远走,她张望着漫山遍野的焦黑,隐隐有些不安。
女军有舆图,加上急行军避开了雍州军,可时至今日还未遇上大批人马的围追堵截,想来雍州军的主力是与李擎的大军正面对上了。
按她的猜想,姑父至少还要留一万大军坐守巍州以防不测,即便加上白川郡的驻兵,李擎手里的兵马还是远少于雍州军。
与其在此
攻城耽误时间,让李擎的大军陷入直面雍州军的劣势,不如主动下山去寻雍州军主力的踪迹,与李擎形成夹击之势。
她与校尉们商议此事,一直等到夕阳西沉,终于等回兄嫂一行人。
“只有三四百人搜山,我们摸到山腰附近,发现凌河周围也无大片驻扎的营帐。”林翱皱着眉,“雍州军难道舍近求远,直扑李擎去了?”
林翡递上舆图:“方才我们根据驻军点和行军时日推算,雍州军应是在真阳郡堵截住巍州大军。”
“何兴!”林翱喊了一嗓子,何兴连声答应,小跑了过来。
“你从真阳郡穿了两回,最熟悉地形。待冲下山后,就由你领着斥候在前探路。”
“是,将军。”
林翱看向阿妹:“待天黑透就下山。”
令兄妹俩意外的是趁着夜色走到半路,斥候探路回来禀报:“前方遇上大军,竟是自己人!李副将军说白日里遭遇过几千人的雍州军,短暂交战后敌方撤退,只不过是朝北去。”
朝北?林翡隐隐不安,即便是慌不择路,也该是往钦州腹地逃,与大军会合才最安全,难道……大军在白川郡方向?
一刻钟后两军相会,李擎看见林翱眼泪都快出来了,冲上前来揽过表兄的肩膀良久无言。
林翡接过杨依递来的火把,一看李擎眼下乌黑、半脸都是胡楂儿的沧桑模样,轻叹一声,走近拍了拍他的背:“好在都未直面遇上大军,损失
不算惨重。”
李擎含泪点点头,看着他们兄妹俩,一开口就是哭腔:“幸好你们平安无事,否则我这辈子都难心安!”
玉娘原还不肯上前,她心中对都督仍有怨气,连带着看李擎也不大高兴。可看他这副样子仍是如从前那般赤诚,她稍得宽解。
林翡问李擎:“你带了多少人马前来支援?”
“两万。”
和她预想的一样。
“方才斥候说雍州军往北撤,难道是往白川郡方向?”
“已派人跟去查探,尚未回报。潘约带来了,如何处置?”
“霍韬残兵所剩无几,猫在蒙安县县城里不敢出来,以潘约胁迫霍韬投降,此事交给白川郡驻兵绰绰有余。”
说完正事,林翡才小声问李擎:“阿适没同你一道来?”
李擎咽了咽唾沫,不知眼下该不该同她提起阿鸾被凌赫胁迫带回京城的事,可又不敢瞒她,以免日后被恼恨,只好简要告之,还不忘强调阿适临别所言:“他让你莫为阿鸾之事忧心,一切有他,你安心打仗。”
林翡微微垂着头,在周围的火把映照下他只看见她哈出的一股股白气,紧张地直咽唾沫,生怕她为阿鸾一事暴怒。
可不承想她竟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凌赫后,叹道:“鞭长不及马腹,只能依仗阿适了。”
李擎听罢连连点头。
杨信也拨开人群寻到了杨依,兄妹俩皆是松了一口气,杨依甚至还挤出笑去蹭杨信的
胡楂儿:“还从未见过阿兄如此不修边幅。”
一旁的陆寒原本不愿打扰他们兄妹二人团聚,可实在悬心,只好小声问了一句:“我阿兄可还好?”
杨信答道:“他留守巍州军营,一切安好,你放心。”
众人正说着话,忽有几匹快马驰来:“李副将军!”
李擎回首,本以为是查探之人,谁知竟是白川郡郡守曹羡的几名亲信。
“柳河县不少山民发现大批军队正在翻越白川,郡守推测应是雍州军调虎离山,进犯巍州。”
老奸巨猾的陈逊!
林翡立刻回身,举起火把号令:“整军出发!”
李擎也扬声下令:“回防巍州!骑兵先行开路!”
话说完,他才发觉自己越俎代庖,连忙拦住传令兵,将他拽到林翱面前:“听林将军号令。记得传讯下去,咱们和林将军、女军已顺利会合。”
林翱见他如此,摆摆手说道:“就按你说的来。给我匹马,我带着骑兵先往回赶。雍州军明日就会到达巍州的普陵郡和长林郡,他们一心攻城略地,不会管巍州百姓死活,各郡驻守的一千兵马不堪抵挡,都督又难以分兵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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