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去教方才择出的数名强壮的男子如何使用神弩:“此物可发连弩。弩槽中放十支箭,每射出一支后,弩槽中的箭随即又落下一支入箭膛上,再上弦,又可继续射出。”
神弩虽为守城池的利器,可是大多放在军营里,来不及送入城中,如今可用的仅有两座弩机。
李承其实暂未携带弩机,一是他急援州城,但弩机须由步兵拖拽前行,行进缓慢,二是深夜近身混战,容易误伤己方,不像守城时直接将弩机对准逼近城墙的敌军即可。
他带兵横插进詹云先头军与陈逊大军的中间,想赶在大军包围前吃掉先头军,退至城下守卫。
但陈逊有所提防,在两翼各添了两千人策应。
巍州军攻破一侧,咬住了先头军的尾巴
,却难速战速决,只是稍稍减缓了詹云攻城之势。
战至天光微亮,州城暂未被破,但巍州军已死伤过半。
城楼上的巍州百姓望着远近各处血染白雪,心中恻然。
李宣威并未遵循娄清和的嘱咐,与众人在寒风中守了一夜。尽管他时有咳嗽,也只有女儿一人关心了几句,他的妻子在另一边忙碌着,不曾与他说过半句话。
他脑中忽然现出“众叛亲离”四个字,可她们分明坚守在此处,不仅不曾背离叛逃,甚至比他料想得更为英勇坚韧,只是并非为了一念之差的自己,而是为了守护这座城与城中百姓。
他在这火光血影中倍感孤寂与悔恨。
待天色渐明,他见双方暂退、战局稍歇,身子又实在支撑不住,欲下城楼回去歇息片刻,可刚转过身听见战鼓声又起,只得停住脚步。
那詹云一雪前耻,厮杀得热血沸腾,不肯罢休,定要将在女军身上吃的闷亏找补回来。
他命人擂鼓,向败兵折将的巍州军下战帖,立时来阵前一一对战。
李承一手接过战帖,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却碰到颌骨上的伤口,疼得直咧嘴。
他唾了一口血沫子,扫看周围遍体鳞伤的军士,说道:“我去应战。”
若是此时不应或是战败,本就低迷的士气怕要一蹶不振,远处城墙上的巍州百姓也都在看着,他不能退缩。
最要紧的是,詹云血气上涌,欲以对战羞辱巍州军
,可此举想来并未征得陈逊允许,毕竟眼下陈逊最迫切之事是攻下巍州城。
若能拖延至援军赶到,詹云便会因一时冲动贻误战机,战时换将必会动摇军心,也能为巍州军争取喘息之机。
他以矛杵地,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刚走两步就被陆宾喊住:“副将军,詹云不过一偏将耳,怎堪与您对战?由我先去会会他!”
陆宾是背后受伤,虽易牵动疼痛,但不像其余两位偏将伤在手臂,影响挥刀出枪,他也知李承落败便无回旋之地,自己能拖一时是一时。
詹云见陆宾单手持长刀,拍马至阵前自报名号:“巍州偏将陆宾陆嘉彦在此与尔一战!”
“怎的?主将不敢出头,派你来送命?”詹云鄙夷道。
“你若唤陈逊逆贼至阵前,我主将自会应战。只怕那陈逊老迈,上不得马、挥不动枪,只敢缩在后头!”陆宾讥讽道。
詹云怎能忍受他这般侮辱待己有恩的陈逊,立时纵马持长枪向陆宾袭来,城楼上远观的众人无不悬心。
只见詹云将红缨长枪猛地搠向陆宾头颈,陆宾只得向后倾倒躲避,背伤撕扯疼得他直切齿。
詹云见一击未中,曲臂收回长枪再刺向其怀中,陆宾趁机以刀背避开枪头,一夹马腹,想错开身位赢得喘息之机。
可詹云猜中他用意,回身便是一枪刺向陆宾的马腿,马吃痛受惊,陆宾只得勒缰稳住马,詹云立时掉转马头向他袭来。
李宣威远远看见陆宾招架了两枪,马的步子都有些踉跄,蹙着眉头喃喃道:“下马,下马!”
陆宾也想到弃马反击,可詹云求胜心切,招招儿狠厉,逼得他毫无余地,索性深吸一口气屏住背痛,双手持刀拼尽全力横砍詹云胸膛,总算将其逼退片刻。
他趁机下马,挥着长刀直劈詹云战马的面部。雍州并无铁矿,即便是将领的战马也并未像巍州铁甲飞骑那样面面俱到,面部并无铁甲片制成的“马面帘”遮挡,乃是弱点之一。
詹云连忙出枪,勉强挑开了陆宾的刀刃后起了杀心,一提缰绳令马扬起前蹄,欲以马踏其身。
既决意下马,陆宾自然料到会有此险境,他并未后退躲闪,反而冲向前去,屈身跪下举刀刺向最为脆弱的马腹。
他身负重甲,又在千钧一发之际,猝然行此动作倍加艰难,在嘶鸣声中马匹轰然倒下砸在他身上,那一刻他腰背似乎已被折断,恍惚间甚至听见膝盖碎裂的声音。
詹云虽摔下马,但仅是胫骨有些疼痛,并无大碍。他见陆宾半个身子被压在马下,冷笑着提枪绕至他身边欲取其性命。
城楼上的人们纷纷抽着气,有的人不忍看,直接背过身去。
陆宾的耶娘还跟着熹平在附近民居中忙着为守城的军民烧饭煮菜,林雪青念及此不禁掩面泪流,不知该不该立刻奔去告知他们……
“住手!”
一人一马踏着白雪黄沙而来,
高声喝止。
詹云回首望向那晨光中的人,眯眼细辨,竟发现是凌赫。
二人从前都在宫中任职,一个在冗从仆射手下,一个是虎贲中郎将,自然是认识的,只是并未交过手。
詹云不知凌赫为何出现在此地,又为何替巍州出头,难道朝廷暗中支持巍州?
他向巍州军队看去,原先不少人因受伤、疲乏都是坐着歇息,如今一眼望去多了不少站着的人。
李承方才见陆宾受伤,正欲上马赶去对战,及时赶到的阿鸾却拦住了他。
“那偏将好生魁梧雄壮,一看就是战场上练出来的行家,你近年不曾勤于习武,领军筹谋尚可,哪里能真刀真枪拼杀?”阿鸾也不同他客气,直言道。
李承见凌赫冲上前去,犹疑道:“他要替我应战?”
“傻阿峻,人家要战,你便战?”阿鸾指了指身后的人,“巍州豪强的部曲,七成都在这里。凌家人最擅长使诈,你且看他如何诓骗詹云。”
她与凌赫连夜赶去见了舅父贺宽,请他当说客同去孟家劝说,有孟家牵头献出部曲抗敌,其余几家豪强也只好跟从。
毕竟已经打到了家门前,要逃便只能举家逃往东边穷乡僻壤的邯州,他们也不愿丢下在巍州世代累积的田地,若是能守住巍州城,于他们自是有利。
凌赫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詹云,从怀中掏出令牌:“陛下御令,命我带兵助巍州剿灭叛军。詹偏将难道还要继续在
此立威?速去告知陈逊,让他即刻退军!”
詹云沉了脸色,凌赫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朝廷猜到雍州声东击西的计谋。己方步骑兵主力皆在巍州,若是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军队此时进攻雍州,冬日里河面结冰,水师难以灵活移动,怕是要吃大亏!
及时禀告此事,或许还能立功。詹云想着,立时转身朝军中而去。
凌赫见他一言不发地离开,立刻回头摆摆手示意士兵们来抬陆宾回去。
阿鸾见凌赫回来,摊开手心找他要回令牌。
谁知凌赫摇了摇头:“原本只是送你回来,如今既陪你去搬救兵,又替你暂时镇住了雍州军,区区一块令牌也要讨回去?”
阿鸾想了想,他所言有理,自己也并不想留有那人的物件,便收回了手。
李宣威远看着并未认出凌赫,不知此人说了什么竟让詹云罢手,不过总算是松了口气。
陈逊一见詹云便怒声叱骂他触犯军令,詹云连声讨饶,又将凌赫所言和自己的猜测如数告之。
“凌赫一再叛主,不可轻信。”陈逊对凌赫当年在行宫宫变一事中的行径恨之入骨,“况且眼下哪里来得及回防雍州?最要紧的是攻下巍州城!你怎的一再糊涂?!”
詹云辩解道:“凌赫确实带了援军前来,少说有三四千,也不知后头还有没有……”
陈逊被气得抬腿就是一脚,踹在他胯骨上,脸上的肉都绷得紧紧的:“少给我长他人志气
!多了三四千又如何?我军有多少人你不知晓?!你给我留在军营里思过,待打完了仗再依军法论处!”
僵持之时,李宣威当机立断,下令打开半扇城门放伤兵入城,恰巧营内弩机也在此时送至,一起运往城中。
城内顿时又忙碌起来,不少夜里没敢出来援手的百姓,见着血流不止的士兵越发心存愧疚,纷纷帮着一同照料。
李承则领着剩余的巍州军和部曲,在州城城门前严阵以待。他让阿鸾也立刻进城,好让阿舅、舅母放心,只是阿鸾犹豫地看向凌赫。
看似怯生生、不知所措,实际上心里已有盘算,等着自己提出来,凌赫算是看明白这小女郎了。
“在下与小娘子此行虽不算‘善始’,也勉强可作‘善终’,是时候告辞了。”他拱拱手。
“战火连天的,您一人行路,汀鸾心里也难安。”阿鸾向前走了两步,“若是中郎将肯援手巍州,副将军定会好生重用,来日再向都督举荐,留在巍州任职,再将亲人接来团聚。”
方才趁凌赫不在,她已与李承私下商议过,如今正缺将领,凌赫此时并无好去处,他久经沙场又正当盛年,若是愿为巍州出战,定会助益颇多。
阿鸾路上又从只言片语得知他与两位妹妹相依为命,以此许诺亦能令其动摇。
李承连忙说道:“您可即刻代领陆宾麾下三千步兵……虽战后还剩一千余人,不过这就补上两千
部曲。”
一脚踏进巍州这个泥坑,还走了好几步,如今确实难拔起来。
凌赫看着眼前殷红鲜血浸染的雪地,又回首望了望斑驳的城墙,俨如三十年前的凌霄关。
那时他只能做城楼上抱着两个妹妹恸哭的孩童,如今有了握枪御敌的机会,可城内并无他要守护的人。巍州百姓,与他何干?
阿鸾见周围伤兵几乎都已送入城内,担心城门要关,急切地说:“中郎将,在城外应战确有伤亡之虞,汀鸾并无心相胁。您若不愿,可与我一道入城暂得庇护,也算是报答您这路上数次相助之恩。”
凌赫跟着她快步走到城门下,听见有人惊呼:“阿鸾!阿鸾!”
林雪青眼尖,先瞧见了她,喊完立刻去寻兄嫂。
林济琅本来累得倚着墙垛合眼补眠,听闻阿妹喊声顿时惊醒,扒着女墙找到了女儿的身影:“阿鸾!快进城!”
“阿耶!”阿鸾笑着朝他挥手,家人近在眼前,她自然欣喜万分。
忽地一支羽箭落在凌赫脚边,城楼上响起呼喊声:“持盾!持盾!”他不必回首也知道箭雨将至,看着阿鸾转过身惊惶的神情,他一把揽过她,提拽起来直奔城内。
陈逊未上当也是意料之中,这一战势必要比昨夜更加残暴血腥,凌赫看着城门渐渐闭合,羽箭纷纷落下,听见厮杀喊叫声远远传来。
阿鸾拽了拽他的衣角:“多谢中郎将相救。奔忙数日,您可先去我家歇
息……”
她虽有过私心,倒真未决意逼迫自己出战,甚至此刻确在感激、关心自己。
他侧过身看那双清澈的眼,又望见她身后惶惶不安的巍州百姓。
他长成于血海深仇与阴谋私欲之中,这三十年来也惯用诡计毒谋,常以此度人。
他心知留在城外的七千将士面对三四万雍州大军凶多吉少,自己也并无挺身而出的必要,可他忽地想起瑶华的话。
她曾问过自己,杀了聂檀、扳倒聂家,已报了家仇,为何还不愿放下这一切从京中脱身?
他不曾回答,或许他不敢承认是习惯沉沦在仇恨之中,或许是他眼看着昏君佞臣、神奸巨蠹当道不甘退离,或许他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契机从中抽身……
这世间为权为利背信弃义、戕害忠良者数不胜数,他对此恨之入骨,偏又浸淫在其中多年,为复仇亦行过不义之事,尤其是林家……数次遭他连累。
他夺过旁边一人手中的盾高举起来,赶在城门彻底关上前冲了出去。
“凌赫——”
她的呼喊声留在身后,凌赫没有回头。
他头一次不为仇恨、不思后果奔向险地。迈出这一步,守住这座城,他自己兴许能从三十年的噩梦中醒来。
第八十五章 绝处逢生
(八十五)绝处逢生
阿鸾眼睁睁看着凌赫冲进箭雨之中,待城门闭合,仍怔在原地回不过神。
林济琅夫妇和林雪青已冲下城楼,纷纷上前搂抱着阿鸾,见她失魂落魄,脖子上被绳子勒出的青紫瘀痕触目惊心,忙问她:“阿鸾,是哪里不适?”“发生何事了同阿娘说!”
她缓缓抬起手指着城门,听着飞箭钉在门上的“笃笃”之声,喃喃道:“这还能活吗……为何方才不肯留在军中,如今只有一块木盾却不要命地冲出去……”
方才林济琅在城门楼上也瞧见她身后有一人,只是未看清面容:“阿鸾,你说的是谁?”
她如梦初醒般提着裙子飞奔上楼,同众人一起躲避箭雨的李宣威见她直愣愣往上冲,连忙拽住她:“阿鸾,小心飞箭!”
阿鸾看了一眼他,难掩怒色,拽过他身边护卫手中的盾牌顶上,还留下一句:“都督藏在此处,也用不上。”
好在雍州军见城楼上已无人坚守,只向城门上又射了一轮防止出入外,便齐齐将箭弩射向挡在州城外的巍州军。
因此阿鸾上城楼时只有零星射歪的箭袭来,不难躲避。
她从女墙的缝隙间朝外看,虽不曾找见凌赫的身影,但也未见城门外的近处有伏倒的尸体,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转身下城楼时却被耶娘和姑母好一通数落,心安了的她也能笑着讨饶,边与他们一道去救治伤兵,边说起这十余日的
经历。
待听她避开人群、压低声音说起“弑君”的经过,三人皆惊得合不拢嘴。
贺宁瞪大了眼,连说话都期期艾艾:“你……你如何敢行这种事……这稍有不慎岂不是……不过他敢至莱阳府亦是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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