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兔”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搡开他,嘟嘟囔囔站起身:“老奸巨猾!老奸巨猾!”
他挣扎着站起身,右腿的伤口应是又裂开了,但此刻也顾不上。
“先回城中,以免你耶娘担忧。”
她点了点头,侧身望向暂时偃旗息鼓的大军,又将是难眠的一夜。
第八十六章 势成骑虎
(八十六)势成骑虎
紧急军报一趟趟送至都督府,林雪青草草看过后,让他们直接与兄长林济琅商议。
娄清和告知了她李宣威的病情,到了傍晚阿峻又一身是血地被抬了进来,她守着他们父子二人,心如寒灰。
为方便救治和照看,昏迷不醒的他们被安置在一间房中,娄清和忙得脚不沾地,先为李承除衣清创、上药包扎,接着又去看顾李宣威的汤药,刚坐下歇息片刻,李承又发起高热。
林雪青跟着娄清和忙前忙后,眼泪早已淌干,如今心里尽是悔恨。
她摩挲着他浮肿的手背,喃喃道:“主意都藏在自己心里,不肯与我透露半分,你啊你……”
并州李氏世代军籍,虽非高门望族,但在前朝也算是行伍间有名的。并州在前朝末年作为军事要地,驻军三万,因周遭就藩宗室坐大,与士族联合截留送往并州的军饷,导致士兵哗变。
末帝受奸佞蒙骗蛊惑,只知并州叛乱,不知内因为何,一怒之下连斩并州三级将领,身为并州持节都督的聂玹却平安无事,甚至回京后还升任太尉。
并州被拆分后划入周围的钦州、巍州和莱阳府,和这个名字一起被抹去的,还有李氏一家。
李宣威的祖父李旌是被斩首的并州偏将之一,因截留军饷一事讳莫如深,尚未及冠的李旋怕被灭口,带着老母、寡嫂和幼侄李冀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趁着战乱饥荒重新
入了籍。
李旋改名为李长龙,因老母病重、寡嫂体弱,他迫于生计只得踏入参军这条路。末帝时期年年战乱,他凭借战功连升数级,成为凌霄关的守将之一。
李家人的日子终于好过些,十五岁的李冀娶妻生子——这便是李宣威。
李长龙终身未娶,将李宣威当作亲孙看待。在李宣威长到八九岁时,高祖发兵于雍州,定国长公主围攻凌霄关。
李宣威先是眼睁睁看着阿娘饿死,又得知叔祖父和阿耶命丧沙场,多亏有士兵可怜他是将军遗孤,带他回到自己家乡,才侥幸活了一条命。
改朝换代后,并州截饷旧事不再有人提起,李宣威亦不愿忘却家族根脉,被问起籍贯时自称“并州李氏”,徽记上也是如此印刻。
李家代代忠良,守土卫民,无奈士族势大,多行不义,仅有一两件落在李家头上,就已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眼见不到处,如他们一般的人家不知还有几何?
林雪青长叹一口气,看着他花白的双鬓——这一年里他苍老了许多。
定方从前说过,与她生儿育女,又与内兄一家常来常往,总算又有了家人和睦融融之感。可过了这二十来年平静和洽的日子,还是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知道定方自做了这巍州都督,一心想保百姓安宁,可宫中起了风波后,他心底里积压了半辈子的家族旧怨终究难平,意图根除南方士族。
随着权势渐大、病情
加剧,他急于夺下钦州,为妻孥留下基业,不愿让他们如幼时的自己一般无依无靠。
林雪青的双眼肿着,低头给他擦拭额上虚汗。
他就是这般固执的人!若肯与自己商量,便知自己最看重的是家人平安和乐。如今他与阿峻生死难料,又与阿兄一家生了嫌隙,亦连累巍州百姓遭受兵乱,何苦如此?!
“定方,只要你醒过来,这战祸罪孽我们一起担。”林雪青摩挲着他的白鬓喃喃道。
林济琅夫妇得知长子归来抵抗雍州军,心中安定了一半,待阿鸾被凌赫带回后告知阿鹭也平安无恙,贺宁忍了数日的眼泪潸然如雨。
林济琅一边揽着她的肩安抚,一边说道:“铁甲飞骑虽有宿铁锐器,可人数还是远少于雍州军,抵得住一时,久了怕还是不成。阿鹭他们的脚程至少要慢三四日,难啊!”
苦守到第三日,其间有数次险些被雍州军绕至侧翼突围,甚至有一回趁着深夜落大雪,雍州派探路兵身披白衣、匍匐前行,偷袭女军骑兵所在的右翼。
城中百姓夤夜不休,怕将士们挨饿受冻,每天都给值夜的人送来热汤和糕点,一解困乏。
樊明月与孙阿照刚喝下热乎乎的酸汁羹,雪扑簌簌地下,二人结伴出去巡夜。
孙阿照耳朵尖,听见近处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是巍州人,第一个念头是来了狼,可转念一想,营帐灯火通明,狼应是不敢靠近。
她如常
走着,却将长矛换了个手,去拽樊明月的袖子,假作闲聊:“方才你吃了几块栗仁糕?待我喝完一碗甜豆羹回过身,才发觉碟子都空了。”
话中的吃食一样都对不上,樊明月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接过话:“才巡了多久就又饿了?好似妙云那处还剩了些,我带你去拿。”
两人迅速回营带人蹲守,俘获了三十余名敌军,可惜逃走了十余人。经讯问,得知雍州军有一支四千人的队伍正紧紧跟在后面,只待偷袭得手,便可切入右翼。林翱嘉奖了孙阿照和樊明月二人,待战后再行封赏。
这几日,好在有数百名轻伤的巍州士兵陆续返回前线,还有些伤在手臂上、不影响走路的,也请求归队巡夜,林翱领军归来让士兵百姓再次燃起了拼死守护的希望。
所有的担子压在林翱一人肩上,夜里从不敢入睡,只能在白日里断断续续歇息一两个时辰。
陈逊也是焦头烂额,自古是守城易、攻城难,十七、十八两日鏖战,巍州顽抗害得雍州军伤亡一万有余,尤其是冲锋在前的骑兵,折了大半。
本以为十八日傍晚就能拿下巍州城,偏又杀出来林翱的铁甲飞骑。
这两三日他想尽办法攻破林翱的骑兵阵营,可自家的骑兵无论是兵器还是马匹皆不比巍州精良,步兵上前连那拒马枪都过不了,更不必说直面全副武装的铁甲飞骑,实在是骑虎难下。
可陈逊怎能甘
心就此退兵,巍州城就在眼前,今后巍州有了提防,再似今日这般兵临城下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自己年岁已高,自是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先帝遗愿,踏平南朝、诛杀奸贼。
他颇为看重的小将檀寅数次请命带一万大军压上阵前,大不了把州城围起来打,像之前那般找出缺口。
陈逊不是没想过这法子,可一来并无攻城重器,即便似十八日那般找到破口,眼下有巍州骑兵围攻,很难一举入城。
二来,陈逊算一算也知道还有大批巍州军再过三四日就会赶到,若是孤注一掷、耗尽兵力,即便占据了巍州城也守不住。
三来,雍州骑兵、步兵若是在此战中消耗殆尽,到时只剩水师的雍州便会成为南朝和巍州眼中的肥腴膏粱,必会招致灭顶祸患,此举岂非焚林而田?
最终他痛下决心,在林翡、李擎等人赶到的前一日撤了兵,从巍州南边的岷阳郡退离巍州。加上伤兵,陈逊为雍州保住了两万步兵和三千骑兵,作为来日再战的本钱。
林翡、李擎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见着一路杳无人烟的村庄,心中忐忑,谁知赶到了州城附近却是一副大战过后的惨烈与寂静,那千疮百孔的城门楼看得他们心惊肉跳。
林翱担心陈逊撤兵有诈,不敢轻易收阵,一开始见有大军靠近,个个披甲上马,可近了一看旗帜才发觉是自己人。
两方人马会面自是欢欣鼓舞,林
翱体恤林翡等人连日跋涉,让他们先行回城歇息,自己继续在州城外镇守。
玉娘在人前不好与他多说什么,一双眼来来回回在他身上看,抿着嘴又不敢问。他走过去低声道:“都是皮肉上的伤,不碍事。你先同阿鹭回家,走了这些日子,腿脚都肿了吧?”
玉娘悄悄钩了钩他的手指,含泪点点头。这近一个月来,二人几度历经生死别离,唯有触碰才能让她相信他是真的平安无事地站在眼前,那持续已久的悬心惊惶才能稍稍缓解。
李擎从林翱处得知阿耶和阿弟情况危急,寻了匹马便直奔都督府。
林翡压下对家人的思念之情,先带着大军回到城郊军营安顿,才拍马赶回州城。她知阿适在外,担心阿家一人在家,便先回去看望她,谁知府中的人说她近日皆在外忙碌,最后是在林家见到一脸疲惫的熹平。
熹平连日操劳牵心,见到林翡顿时欣喜万分,同亲家一道迎上来。
林翡见到耶娘自是心生欢喜,连声道:“不曾负伤,都好,都好……”
又特意对熹平说:“方才我回家,婢子说阿家近日在外,想是不曾安歇。如今巍州之急已解,我送阿家回去歇息。”
阿适为自家阿妹之事远赴京城,她心中感激,眼下只能多多关怀他独留巍州的阿娘。
熹平自是明白她的心意,笑道:“我这几日皆在此叨扰你阿娘,左右阿适也不在,我同你一道都在
林家岂不更好?”
如此,林翡也不必来回奔走,可安心与家人团聚。
她在长辈的围簇下向小院走去,贺宁道:“你阿嫂方才吃过饭歇下了,莫去扰她,你有话去寻阿鸾讲。”
林翡应下,她只听阿兄简短提了两句,不知阿鸾如何平安归来。
正想着,阿鸾就从院子里飞奔出来:“阿姊!阿姊!”
几人异口同声喊道:“莫跑,慢着些!”
阿鸾兴奋得两颊红扑扑,一头扎进林翡怀里撒娇:“阿姊,你可算回来了!”
林翡抱起她掂了掂重量:“我还忧心你身陷险境,怕要病一场,不过好似并未消瘦。”
林济琅笑道:“谁说不是,她这回倒坚毅得很。倒是我与你阿娘瘦得多些!”
林翡见阿鹤紧跟在阿鸾后面出来,笑吟吟同自己问好,便随口问道:“你们在一道说话?”
阿鹤神色有些古怪,不着边际地说了句:“避李嫌瓜。”
林翡蹙着眉不明所以,直到见到住在客房的凌赫才知晓阿鹤的意思。
凌赫倚靠在榻上冲她颔首:“小林将军。在下起身不便,失礼了。”
林翡看向一双弟妹,阿鸾细细解释她与凌赫是如何逃出莱阳府,到了巍州后他又如何相助。
其间林翡边听边用饭食,时不时窥觑凌赫的神情,心中满是提防。
拿巾帕擦拭干净嘴边,林翡问道:“凌郎君养好了伤,是要动身去西南?”
这撵人的意图毫不遮掩,凌赫答:“正是,还要
再借宿数日,打扰小林将军了。”
“多亏凌郎君出手相助,州城才能勉强保住,在此养伤自是情理之中。”林翡看向阿鸾,“阿适回来前我就住在家中,你我多日未见,且去陪我说说话。”
阿鹤听罢露出些笑意,对林翡说:“这里有我看顾,多的是仆从服侍凌郎君,阿姊放心。”
林翡赞许地冲他点点头,拉着讪讪的阿鸾离开了客房。
阿鹤转身去看凌赫,只见他用手掌撑起身子向下挪了挪,随即躺平,将被衾一盖:“日暮天寒,小郎君早些歇息,我补个眠。”
阿鹤皮笑肉不笑:“那就不打扰凌郎君了,告辞。”
“别同我避重就轻,阿鹤是何等眼神,早早就看出阿适对我有意,如今还能冤屈了凌赫不成?”一回到房中,林翡就追问起阿鸾。
阿鸾仰倒在床上不言语,林翡坐在她身侧语重心长地说道:“他救了巍州,该感激他的是全巍州百姓,不单单只你一人。敬仰义举与心生爱慕是两回事,你……”
“阿姊。”阿鸾转过身搂着她的腰,“他这三日从未多说一句不当之言,你若不信可以问阿鹤。你们这般小心提防他,可说到底,意惹情牵的是我,并非他。”
她每见家人对凌赫恭敬礼遇,又时时戒备,就替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待他养好伤回了西南,此生便再也不会相见,阿姊你这些日子就当全不知晓吧!”阿鸾抬起湿漉漉的双
眼去看林翡,直看得她不忍苛责。
林翡摸摸她的头,想起她不久前才斩断孽缘,未沉溺旧伤已是意外之幸,叹道:“你与他,不是一路人。”
这话在正旦前日的州城门外,阿鸾又听凌赫说了一遍。
第八十七章 待时而动
(八十七)待时而动
“为何不等着过完正旦再启程?”
“眼看你们一家团圆,我也想早日回荆州见亲人。”凌赫说完这话就欲转身上马,阿鸾上前两步牵住缰绳不肯松手。
“是昨夜我姊夫的话说重了,惹你不快?他刚回来,只知当日是你要带我回宫,难免一时激愤,他是极为善良、热心之人……”
凌赫打断她:“并非如此。我意已决,告辞。”
语意坚定,他从她手中拉过缰绳的动作却有意放缓。
“腿伤真不碍事了?钱粮可带充足了?此去西南要多少时日?你……可会写信给我?”
话说到最后,阿鸾那双清澈的眼躲闪开来,脸颊泛红,凌赫看着这十四五岁的小女郎,不知如何开口才合适。
两人在及踝的雪地站了半晌,微薄的日光照在身上并无半分暖意,阿鸾的头越垂越低。
末了,凌赫只留下两句话:“我久在歧途,你尚年幼,有耶娘手足,后福无量。偶得同行尚因诡计阴谋,若非你果敢机敏,如今你应视我如寇仇,恨不得除之后快。”
阿鸾听了这话打了个激灵,似冬日冰雪浇头淋下,让她猛然惊醒。
寻机鸩害、逃出生天是意外之幸,若无变故,凌赫必会带她回宫邀宠,什么送还巍州、什么舍身相助,皆为虚言,唯一真实的是她林翎身陷深宫、生不如死。
若再来一回,他会放过自己吗?
她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哄骗自己的
话来。
抬起眼,雪地上的马蹄印已走远,她望着一人一马的萧索背影,忽地向前跑了几步大声喊道:“你已不在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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