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济琅压下怒火:“小女早就殒命宫城,不若将这两箱物什付之一炬,也不算有违皇命。”
“林大人这就不识趣了。”凌赫顿了顿
,接着说道,“林翱、林翡如今身在何处,我亦是了然于心。林大人若真要执意不从,不如先掂量掂量轻重。”
林济琅不动声色,拿不准他是否在诡言诓诈,一时间沉默无言。
凌赫也不逼他立时决定,转身向贺宁问道:“那我便向林夫人讨茶喝,给林大人一盏茶的时间细细忖度。”
茶还未喝完,阿鸾已走进屋内,她站定在凌赫面前,肃然直视着他。
凌赫打量着正值金钗之年的阿鸾,或许是因经过波折,她褪去原先的稚嫩羞怯后反倒有种冷清孤傲之感,加上这昳丽容姿,实在担得起惑主乱政的罪名。
阿鸾见他要开口,立刻打断:“你我并无交情,不必客套。你不惜口出诡诈之言逼我现身,意欲何为?”
她的话语和神情无不让他想到三年前在普明寺的林翡,不愧是亲姊妹,他心想。
“主上甚是思念小娘子,特意嘱托我补上生辰贺礼。”他示意身边的随从上前。
阿鸾本是鄙夷不屑,可那箱奁内白花花、毛茸茸的毛皮骤然递呈在她眼前,顿时令她忆起那惨死的雪团。
“啊——”
听到尖叫声,在外等候的众人立刻冲了进去,林济琅夫妇和阿鹤不知所以,围在捂着双眼的阿鸾身边询问劝慰。
晏如陶一见那团皮毛,立刻明白阿鸾为何惊慌失措,他一把将箱子盖上,怒视着凌赫,不敢贸然叱骂,唯恐失言。
眼下巍州暗流涌动,凌赫此时
来会谈,必定还有别的私心,万万不能再被他推到台前。
凌赫不知林翎为何做此反应,默默打量林家人的神色。
“丈人、丈母,先带阿鸾回房休息,此处有我。”晏如陶盯着凌赫说道。
“还有我。”阿鹤走到晏如陶身边站定。
林济琅和贺宁揽着阿鸾的肩膀欲将她带离此处,却发觉阿鸾不肯挪步。
“我不走。”她心神稍稍平复,想起凌赫以阿兄、阿姊相威胁,自己不能一味躲避,将危险尽数留给家人。
阿鸾垂下手臂,冲着凌赫扬起下颌:“贺礼我已看过,还有何事你一并说完。”
凌赫面对这一群人的怒目而视毫不慌张,他站得笔直,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来,好似温煦春风,说出的话却如滚油浇在人心上。
“若汀鸾小娘子回宫,和谈立成。否则,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守军即刻北上。”他看晏如陶张口欲辩,笑着说,“晏郎君不必编什么话来唬我,我已知巍州欲先发制人,不承想反受牵制,左支右绌。”
他朝阿鸾走了几步,被阿鹤和晏如陶以身挡住。
“我明日辰时启程。汀鸾小娘子好生想想,莫忘了你的兄姊。”
他透过那双倔强中带着恨意的眼,仿佛看到了此刻应在寒风中驰骋的林翡,有片刻的恍惚,留下了一句算得上劝慰的话。
“此事至我而止,尚有转圜余地。”
第七十七章 枝节横生
(七十七)枝节横生
午后拔营时,林翡看天边的云已变得阴沉厚重,她回身催促道:“急行军,不得歇!”
潘约专程来寻她提醒道:“从白川穿过可省一日夜的工夫。”
林翡不应这话,只说:“你随阿嫂一同赶路辛苦,脚力又不比女军,去乘辎重车吧,若有事就寻蒋二娘。”
潘约见她不苟言笑的威严模样,和两三年前的随和性子大相径庭,也不敢多言,讪讪离去。
林翡冷冷望着她的背影,叮嘱身旁的王春:“盯紧她,莫让她再靠近我阿嫂。”
“是。”王春低头看手中的舆图,“天黑前赶不到白川郡,今夜怕是有雪,我军在何处扎营?”
“先连夜赶至白川郡城,届时全军在城外歇息,你随我进城寻太守曹羡。”
从黄昏到深夜,逶迤的队伍在山岭间无声前行,好在进入钦州地界后零星小雪反而停了,玉娘醒时望见满天碎星。
她躺在干燥的草料上,辎重车行得很稳,一时恍惚竟让她以为在梦中,可浑身酸软又立刻令她想起阿鸿还困在凌河郡!
玉娘挣扎着坐起来,身上的盖被滑了下来,守在辎重车旁的女军低声唤她:“玉娘,你再歇歇,我们正在往白川郡去。”
玉娘一看周围地形便知不在险峻的白川里,再一想,行军不比自己单枪匹马,还要考虑辎重和扎营,林翡自然要全盘考虑。
她躺倒望着星空,心中生出一丝庆幸。若非林
家兄妹情深,若非女军全听林翡号令……恐怕她拼了命赶回巍州,也请不动一兵一卒。
她缩进盖被中,压抑数日的担忧与恐惧化作热泪涌出,她捂着嘴,不愿在这寂寂长夜中发出呜咽,可泪一刻不停。
自她随林翱入钦州,这两个多月来小心掩藏行迹,在各郡之间跋涉周旋。凌河郡离巍州最远,又有潘约作保最为可信,便放在了最后一个。本以为胜利在望,却不承想霍韬才是设局之人。
玉娘将手捂在心口上,缓缓吐着气,强迫自己平复心绪。
她要养精蓄锐,阿鸿正等着自己去营救,后面还有硬仗要打。再睡一夜,醒来便要打起精神给女军带路,她是眼下最了解各郡情形的人……
她劝慰着自己,缓缓入了梦乡,眼角的泪水还未干。
女军一日一夜不眠不休,次日申时到达白川郡城外的乡间。
“去林子里就地安歇。这才刚入钦州不久,不可劳师动众扎营、起灶架锅,以免暴露踪迹。”说罢林翡领着王春混入进城的人群。
李擎熬了一整夜,他本欲子时带着一千人去追女军,但接到林家的口信劝他再等一等。
他心焦火燎地等着,却等来了横眉怒目的李宣威。
李宣威将他带进值房,狠狠斥责他冲动行事,唾沫星子如雨一般,李擎却丝毫未动摇,依旧一副铁了心要去救援的犟牛模样。
他揪住李擎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质问:“你是我李
宣威的儿子还是他们林家人?人家可留了后手要挟我,只有你傻愣愣地被人怂恿上前!”
李擎疼得龇牙咧嘴,反驳道:“若是我被困在凌河郡,阿鸿表兄和阿鹭也会二话不说拍马赶去救我。”
他越说越气,将话往自己阿耶肺管子戳:“从前我们与林家何分彼此?若非阿耶为求先机,迫使阿鸿表兄踏足险境,林家怎会要挟阿耶?难道还要林家人不顾骨肉,逆来顺受?!”
李宣威一脚踹上李擎的腿肚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感情用事的蠢钝竖子!”
他指着李擎,手指直哆嗦,李擎抬头见他面红耳赤,以为是被自己气得说不出话,可李宣威发觉气短,赶忙倚着桌子垂首抚胸,李擎才察觉出不对劲,上前扶着他:“阿耶可是哪里不好?”
“迟早被你这个逆子气死!”李宣威不愿在此时吐露病情,只能隐晦地叮嘱他,“即便我放你去钦州,你也得好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李家还得靠你支撑起来!凌河郡摆明是个陷阱,莫要不管不顾往里冲!”
李擎只听见那句“我放你去钦州”,大喜过望,满口答应,想着总算没有负了阿鹭的信任,却没有留意李宣威无奈的神情。
林家人此刻亦是进退无措。
“凌赫此人阴险狡诈,所言未必是真。可阿鸾若跟他回京,定会凶多吉少,我们不能拿阿鸾的性命去赌。”林济琅攥着幼女的手不肯松开。
“
阿鸾不能走!她离京归家不过半年,才刚刚满了十三岁。李宣威定会派兵救援钦州,阿鸿和阿鹭也会平安回来……我们费尽心思不就是想保住这些孩子,绝不能,绝不能再将阿鸾送回那阴鸷恶枭的身边!”贺宁十分坚决。
晏如陶倒不觉得凌赫在虚张声势,他能明确知道林翱兄妹的动向,绝不是靠凭空猜想。端午前见凌赫时,他曾透露出与雍州打过交道,难道此次凌河郡投敌他早就知晓?甚至……是他出谋划策?
可他却犹豫该不该说出这些,毕竟天平的一端有他的妻子,另一端是眼前的阿鸾,他这些推测难免让人觉得有偏袒之嫌。
阿鸾见晏如陶正在垂首思索,立刻说道:“从前在宫中,事事都有姊夫替我指路,况且也只有姊夫与凌赫打过些交道,我愿听姊夫的!”
晏如陶看出她的满腔信任,甚至能感受到她此刻愿以自身去换兄姊平安的迫切之情,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敢开口。
“姊夫,有话不妨直说。”阿鹤深深地看向晏如陶,“即便凌赫是在诓诈,我们没有立刻回绝已是暴露兄姊动向,他或许之前并未令守军待命,但明日出发后再安排进攻巍州至多只需一个月。”
阿鹤转而看向耶娘:“这是个死局。阿鸾不同他走,一个月后朝廷大军便会攻入巍州。纵然姑父对不住我们家,也不能将此事瞒着他,届时他必会召回援助钦州
的大军,兄姊危矣。”
“不若立时杀了那竖子!”贺宁愤愤道。
阿鸾摇了摇头:“能想出这计策,他怎会不留后手?”
“除非……一个月内能救出兄姊,回防巍州。”阿鹤试探着说道。
林济琅长叹一口气,此事难于登天。
“钦州地广,便是大军急行军赶至凌河郡也需五六日,中间难保不会有敌军偷袭阻击。雍州军以逸待劳,万一真和凌赫有勾连,必会关门守城,行拖延之术。巍州防务空虚,朝廷军队一击即破,到时再转而去包围巍州军,就真是走投无路了!”
“阿耶、阿娘,我愿同凌赫回京!”阿鸾站起身,“一来,凌赫说‘此事至他而止,尚有转圜余地’,便是朝廷暂不知晓。他与皇帝世家并非一条心,而是有自己的图谋。二来,只要阿姊能救出阿兄,我们林家在巍州就依然握有兵权,我会学着周旋,好好保全自身,等着兄姊攻入都城救我。”
她说得头头是道,脸上尽是坚毅无畏,贺宁忽然觉得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柔弱胆怯的孩子,有些陌生,她如自己所料,在深宫悄悄长成,心性恰如阿鹤曾说过的“外柔内刚”,贺宁心中百感交集。
只是哪里会像她说的那般轻巧?
明明知晓那高坐皇位者人面兽心,她不辞而别却又去而复返,不知要受到怎样的磋磨!
沈、孙两家位高权重,后妃必会视她为眼中钉,加害毫无倚仗的她易
如反掌。
贺宁的泪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她将阿鸾拥在怀里:“那是吃人的虎狼窝!你如何能挨到我们去救你?那凌赫别有居心,你莫要上了他的当!”
“阿娘!”阿鸾仰头而泣,“我若不去,兄姊十死无生!”
晏如陶眼眶发烫,心中酸楚难当,阿鸾是阿鹭放在心尖上的人,若是任由阿鸾在宫中遭受苦难,她怕是无一刻不煎熬。
他攥着拳抵上额头苦思,翻来覆去地推演,寻找凌赫话中的漏洞,在一片呜咽声中他忽地抬起头眯了眯眼睛,随即缓缓吐了一口气。
“其实,凌赫也有失言之处。”晏如陶定定地望着他们,“若是皇帝执意要凌赫带阿鸾回去,岂会留给我们选择的余地?可知是凌赫揣测圣意,要借阿鸾达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阿鸾蹙眉问道:“即便知晓这些,又能奈他何?”
“凌赫凭借诡诈计谋搅弄风云,却并非执掌权柄之人,狐假虎威的事做多了,只怕他不自量力、反受其害。试想,若是沈、孙两家视他为仇敌,凌赫如何调得动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兵?”
阿鹤眼睛一亮,看向阿鸾:“沈、孙两家若知是凌赫要带你回宫,定会将他视为扶持你分宠争储的仇敌。”
晏如陶冲阿鸾笑笑:“到时即便他想带你回宫,也会被沈、孙两家拦在半路,不会令他得逞。”
“只要拖延下去,待解了钦州之困,巍州便能保住,我也不必再
入宫。”阿鸾也松了一口气。
林济琅慨叹道:“难为适之想出这般周到的法子!不过传信须得快马加鞭,才能拦得住返程的凌赫。”
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无论是书信还是口信,能不能送到沈、孙两家做主的人面前尚未可知,况且仅凭一面之词又如何说服他们?”
晏如陶拱拱手:“我这就策马赶往京城。一者,我同沈、孙两家有过交情,见一面应是不难。二者,我是阿鸾的姊夫,诉说阿鸾不愿回宫更为可信。”
“这……不可,不可!你回京城也有危险,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林济琅连忙说。
晏如陶摇摇头:“无碍,沈、孙两家与我并无仇怨,只要不让那无德无行的狗皇帝知晓便可。”
他冲阿鸾说道:“最好你再给我些能勾起狗皇帝念想的物件,我让嘉王夫妇带进宫无意间让他看见发发疯,沈、孙两家到时定会如临大敌。”
次日清晨,巍州城门外,凌赫等来了悒悒不乐的阿鸾。
“小娘子果真有胆量。”凌赫打量着她说,“怎的不见你家人相送?”
阿鸾不接他的话,说起另一件事:“当日我以为同他不复相见,留下决绝之言,他一怒之下宣称赐死我。如今我一声不响地回去,必定不得珍视。”
“小娘子意欲何为?”
“不若你先送我的画像和信笺回去,他如有心,必会先行封赏、予我名分,否则我何以在宫中立足?你
也不必冷笑。若你肯答应,待画像画完我便同你启程,只是不等到回复,我绝不肯踏进京城。”
凌赫略一思索,这算是她苦思冥想出的自保的法子,耽误不了几日,况且仅她一人上路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于是颔首应下:“小娘子便同我等一道在驿馆住上两日,请画师上门绘制,以免节外生枝。”
阿鸾面上不情不愿,心中却暗喜为姊夫多争取了两日,到时路上再借旁的事拖延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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