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本以为没什么,又见她这般躲闪,越发断定这里头的玄机。知道逃不掉,也怕惹他不开心,俏俏一点点把手从身后挪出来,把好容易得来的几味药材放到对方的掌心。
他轻吁一口气。
“瓜蒌,皂荚,常山,藜芦,”他轻声吐字,眉头皱得更深了,“都是催吐的药,要这些做什么?”
小姑娘红着脸,小嘴微微一撅,恨不得从来没发生过。
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又好气又好笑,“不是最讨厌药味么?”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眼底有些雾蒙蒙的,鼻子也有些发酸,还没等季恒反应过来,猛地一扑栽进怀里,像只受尽了委屈的猫儿,泪光闪闪。
“装病是没有用的,宫里御医医术精湛,一下就会被识破,白白遭罪,”季恒知道这定她看了某卷医术才有的想法,安抚道,“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从来没有的事,莫要胡思乱想。”
俏俏从他怀里起身,神情讶异地张了张嘴,倒叫他看穿了自个儿的心思。
“去换身衣裳,我带你去四处走走。”他也没想到,把她带会上京,总担心会被人认出身份,却不曾想季承彦才是叫人头疼棘手。
可他也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哪怕一时间并没有什么对策。
听到可以出门闲逛,原本愁眉不展的小姑娘,立马眉开眼笑起来,急忙起身,往自己的小院里跑去。
皎月初上,俏俏娇小的身影挨着季恒,目光被地上的影子吸引,时不时地快走几步追一追,一脸天真。
上京的夜是繁华的,车马辚辚,人流如织,街市两旁灯火通明,商贩们笑脸相迎,卯足了劲吆喝。偶尔穿过一两声马嘶长鸣,穿破夜空。
这是俏俏眼里初见的上京,何止是眼花缭乱?
季恒看着她一副对任何事物皆新鲜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丝笑意。
‘好看么?’小姑娘把小小的脑袋凑了过来,指了指手上新得的狐狸面具,爱不释手。这面具和松墨可有□□成相似呢!
“好看。”尽管季恒被她突如其来的回身给吓了一跳,但看她如此惬意满足的样子,心头似有热流涌过,笑着回挥手示意戚梧摘下钱兜。
“殿下……”戚梧趁着空隙,想塞上几句话,问一问何时启程回青州,岂料季恒早被冒着腾腾热气的枣糕给吸引住了。
“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宫里那么多糕点都不喜欢,偏偏就好这一口,只是皇祖母担心外头的吃食不干净,便亲自动手,那味道过了许多年都念念不忘……”
短短一句,让戚梧才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来,说到底上京才是他的家,他也想多留一会儿罢?
“方才,你才想说什么?”季恒问他。
“卑职想说,这枣糕俏俏姑娘想必也喜欢的……”言罢,看着那色香俱绝的枣糕,偷偷咽了咽口水。
一旁的小姑娘跟着点了点头,蓬松绵软,闻着香甜,定是入口即化,回味甘甜。热气腾腾的枣糕捧在掌心,俏俏低头猛嗅了一口,露出满足的笑容,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狠狠地大咬一口。
“慢些,仔细噎着……”似乎是本能,亦或者是记忆的声音,季恒也跟着说出了口,紧跟着身子僵硬。
小姑娘体贴地掰下一小块,递给他,‘尝一尝,很甜的。’
季恒本想伸手去接,奈何有些鬼迷心窍地微微弯腰,一口领走,把戚梧看得目瞪口呆。
俏俏毫无在意,目光偏巧落在不远处墙角,穿过来往人群的衣摆能看见有个小女孩,双腿用奇怪的姿势瘫坐着,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眸亮得像雪地的月亮。
她嘴唇干涸,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死死地盯着俏俏手上的枣糕,偷偷咽着口水。
“俏俏要去哪?”季恒未曾留意,见她要走,开口问话。
小姑娘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枣糕,毅然决然地朝对方走了过去。
都瘦成皮包骨了,想必都饿了好了些天了吧……还是个腿脚报废的,真正可怜的很。
“别过去!”戚梧警惕地守在她前头,心道,天子脚下即便是有流民,也早就被驱逐走了,唯恐有诈。
俏俏见他来拦,心中一百个不愿意,她不知道这其中的良苦用心,只是单纯地想到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这两人一走一拦,无意间俏俏只觉胳膊肘撞上了什么,反应过来为时已晚,眼看就要摔出去,突觉有只强劲有力的手,拽住自己的手腕,往后轻轻一提。
稳稳落地。
那是一只极为精致的手,白皙修长,若不是她抬头看,还以为是哪家姑娘小姐的。那手的主人,更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像极了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与季恒不同,眼前的男子分明就是个文弱书生,不用开口,骨子的儒雅几乎要从眉宇间溢出来。离得近了,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药香。
“姑娘留意脚下。”见她站稳,男子立马松了手,微微一笑。
俏俏未曾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一时间呆住,目光紧盯,惹得对方很是不自然地避开,转身往前走去。
直到对方在那个小女孩跟前停下,俏俏才恍然大悟,原来对方和自己想得都一样,好感油然而生。
那男子将手里的油饼递给小乞丐,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发丝,一脸宠溺。
岂料,那小乞丐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涕泪涟涟道,“这位好心的大哥,能否留些银子,家中还有病重的母亲需要吃药……”
那男子没有半点嫌弃,只是略微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柔声道,“不知这位小友家住何方?正巧在下略懂些医术,若不介意……”
“给银子就好,”小乞丐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脸上有些不高兴,“娘亲不喜欢我带陌生男子回家……”
“小友误会了,在下只是想略尽绵薄之力,”说话间似乎有些费力,伸手掩嘴,虚咳几声,“要不这样,前面就是回春阁了,只要贵夫人前去看诊抓药,通通记在在下的账上,在下顾……”
“我不要!”原本看着奄奄一息的小乞丐,面目变得狰狞起来,依旧拒绝对方的好意,双手抱着膝盖,又装出惊恐的神情看着他。
仿佛自己受了什么欺凌。
俏俏拧眉,看向来到跟前的季恒,满脸不解。这位公子的衣着,也不像是个没钱的,小乞丐这般开口,想来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如何就不应呢?
想到这里,她又看向戚梧,毕竟钱兜子在他身上呢,此情此景,少不得慷慨解囊一下罢?
倒是季恒丝毫不为所动,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一幕,目光些许清冷。
“罢了……”男子站起身来,无奈地笑笑,欲转身离去。
俏俏抢先一步,拦住对方的去路,看着他目光中的惊诧。
“不知这位姑娘有何要事?”他声音软软的,像塞在云层,甚是动听。
“好人做到底,”季恒上前,目光轻扫他一眼,“她想问,为何不愿意给钱,却舍得让看诊治病的钱记在你账上。”
俏俏一脸认真。跟着点了点头。
“姑娘若是想给,在下定不阻拦。”他好像不屑解释,可语气温和地叫人生不起气来。
“你怎么说话呢?”戚梧有些看不下去了,“你既不愿给,自然有肯给的人。”
说罢,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大大方方地将手里的钱兜子递给了那个小乞丐,顺带拍了拍胸脯,“这些都给你了……”
季恒险些没被他的举动给呛到,出死入生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发现,他这脑子似乎有些不够用啊?
男子的面容从始至终毫无波澜,甚至在戚梧递完钱兜子之后,朝对方微微颔首,以示薄礼。
哪想这时迟那时快,小乞丐拿到钱兜子之后,先是掂了掂分量,而后又将银两掏出来咬了咬,趁着众人不注意,飞速起身,消失地无影无踪。
腿也不瘸了,肚子也不饿了。
俏俏被这一连贯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心中暗暗佩服那男子的好眼力。
同样是惊诧的戚梧,有些语塞地看了看季恒,甚是无辜。
“无妨,从你例银中扣便是。”轻描淡写一句。
季恒也觉得好笑,果真是涉世未深,不懂这些小伎俩。
‘公子留步,’俏俏因自己的失声,而变得窘迫起来,‘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没等旁人说解,对方倒是痛快地回了话,“在下姓顾。”
第32章
俏俏又惊又喜,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谁能想对方竟然能看懂自己有些混乱不堪的手势。
“方才是我误会了,给公子陪个不是,”俏俏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笑笑,“敢问公子,又是如何得知那个小乞丐是个骗子?”
“是因为她虽然穿得破破烂烂的,但是身上却没有一丝异味,她瘸脚,可鞋底却没有明显的磨损,”季恒起先接上话,“她不愿意去带母亲去看病,却只要银两,那可是回春阁,多少人千里迢迢赶来上京只为能医好病痛,又有多少人空手而归,这回春阁看诊的机会,可不是千金能买的。既然家中有病重的母亲,她又怎会不知?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测罢了,兴许人家不曾有耳闻,再者怕生。”
听着季恒有条不紊地说完,顾溪桥微微颔首,“半点不假。”
所以,愚蠢的只有自己,还有……
俏俏没有再问了,目送顾溪桥缓缓走远,那身段宛如池水中亭亭玉立的青莲,出淤泥却惹不得半点尘埃。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双腿好像有千斤重担,好在身姿不错,若不是仔细瞧,也察觉不出异样。
“好看?”季恒问,心里隐约有些发痒。
‘好看!’小姑娘并未收回目光只是点头,痴痴傻傻。
“是景色好看还是人好看?”季恒又问。
俏俏自顾看着那人的背影,心有惋惜,这又是哪家的富贵公子,生得一副好模样,偏却得了病。方才都虚成什么样子了,还在咬牙坚持。
小姑娘点点头,‘都好看的。景好看,人更好看。’
季恒有些语塞,但很快缓过劲来,像是心中迟迟未解的疑惑,突然变得豁然开朗。
“不如我替你前去问一问,这公子可曾有婚配?”他虽面无波澜,但心有意拿她逗趣。
单单只是想惹她开心,不想再让她想起赐婚的事。
俏俏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连忙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不要嫁人,她才不要。
如若可以的话。
‘俏俏想说什么?’季恒担心她会胡思乱想,神色难免紧张起来。
可这回,她却只是咬了咬唇角,犹犹豫豫。上京再热闹,也提不起半点兴致,她似乎能预料到分离很快就会到来。
她不愿意季恒因为左右为难,可也不甘屈服于霸权之下,成为被禁锢在宫廷中,一只供人玩乐的金丝雀。
‘初来上京,王爷可有什么见面礼?’她问,多少能留点念想。
“俏俏想要什么?”他有些好奇,但也没多想。
小姑娘的眼眸转了转,‘泥人。一个像你这样的泥人。’
“像我?”他越发糊涂了,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好。”
看着季恒全神贯注寻找泥人的身影,俏俏突然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倘若自己把想法说出口,季恒自然不能答应,最好的办法就是偷偷溜走。
然后再想法子,回到豫县。
这样的话,长痛不如短痛,可能一时间会很难受,但他公务那么繁忙,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而自己也躲过这一劫。
就算赐婚一事不是真的,但到底还是要回豫县的,万一嬷嬷等得着急了,到处找不到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俏俏更是下定了决心,趁着季恒不注意往后退了几步,而后小跑着钻进一条小巷。
她只想着快些离开,不给季恒添麻烦,却低估了上京错综复杂的街巷。在视物不清的黑夜,这无疑更是难上加难。许多街巷不光长得一样,还很窄长,俏俏没走一会儿便迷了路。漆黑夜空下,唯有那盘旋高空的孔明灯,略微能借到些光亮,但也少得可怜。
夜风习习,游走在陌生的街巷,俏俏只觉浑身战栗,恐惧感扑面而来。她不知道巷道的尽头,会不会有一只长着黑毛的手将自己拽走。
她开始有些后悔,不是后悔离开,而是后悔不该在夜里动身。
她胆小,起初还能咬咬牙挺住,亦或者眼睛一闭,不管死活往前走,终能找到出路。
可让她真正崩溃的,不是重复走老路,毫无方向。而是不知从哪个巷道里串出来的一只黑犬,身形硕大,叫声粗矿。她也养过身形差不多的松墨,可眼前这只分明野性难驯,看着架势是把自己当成了可以饱腹的猎物。
俏俏吓得双腿直哆嗦,拔出了护身的匕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看着黑犬发了疯那般朝自己奔来,只能双手抱头蹲了下去,眼一闭,呼声响彻天地。
俏俏想过无数种结局,譬如回豫县的路上被马匪夺了性命,又或者挨饿受冻,惨死在街头,从未想过沦为黑犬的盘中餐。
实在凄惨。
她闭着,等待着已经不可挽回的结局,她听着耳边呼呼而走的风声,那离得远的街市里头的吆喝声,隐隐约约,似乎都在为她送行。
可本该袭来的恐惧,却戛然而止。巷道的尽头,有个黑影伸手轻轻一挥,大喝道,“畜生!”
再熟悉不过,那是季恒的声音,他手中飞掷出的飞刀一下子就结果了黑犬的性命,腥热的鲜血在喷涌,溅了她一脸。
“俏俏,没事吧?”季恒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提灯的戚梧珊珊来迟,亦是流了一身冷汗。
什么也没说,小小的抽泣声,如获新生般一头窜进季恒的怀里。
“是我不好。”明知是她自己想走,季恒偏却这么说,这让俏俏原本吓得不轻的心,得了些许安抚,方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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