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几句,过了读书的话题,边听人传道宝玉回来了,一时众人欣喜。黛玉倒是想着:倒是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少刻,却见一盛装华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年轻公子踏了进来。
黛玉见了,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更是奇怪了,我见那块石头时恍若乍重逢见平生故人,怎么见着贾宝玉也有似曾相识之感,难不成他也是我前世故人?”只是悟空现今不在身侧,她也无从问起,便只能将心思捺下了。
在她思忖间,那宝玉已去换了身家居的衣服,更显得顾盼多情,情思万千。倒是令此前种种印象叠加的黛玉不知如何对他,只心中有些羞愧先入为主的观念,偏偏却扭转不过思想,不住想着:莫要是腹中草莽空空,单只一副好皮囊!
宝玉却不知黛玉所想,他早先便留意到林姑妈之女来了,又向来喜好同姊妹们玩闹,当即依了贾母所言,上前去给黛玉作揖。厮见归坐,宝玉细看,更见得这个表妹品貌不俗,虽则病弱,却似细柳扶风、西子捧心,自有一番风流。心中暗自慨叹,我以为家中几个姐妹已是世上难得的不俗,不料今日却见着这样的仙子人物。
宝玉便不禁开口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宝玉便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就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自然又被贾母打趣一番。
笑闹毕了,宝玉坐到黛玉身侧,细细打量一番。
黛玉心中虽也惊异他所谓故人之言,略起心潮,却也是六七岁的年纪了,该到了男女不同席的年岁,见得宝玉如此露骨的打量,很是暗恼,只觉真是个不知礼数的风流浪子。
宝玉又问道:“妹妹可曾读书?”
此番话,早些时刻贾母便曾问过,黛玉自是无比毓秀灵通之人,只听了贾母的话便知恐怕外祖家是不甚赞成女子读书的,回宝玉的话时便处处斟酌,未再言明自己已略读过四书,只说读了一年,略识得几个字。
宝玉又问了名字、表字,黛玉自是一一答道。待解释了自个儿无字之后,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
话没说完,黛玉已是一惊,只听得女子的字或由长者所赐,或由婚后丈夫所起,再不济也是女子或自梳发誓一生不嫁,或超然世外成了一方居士时自己所起,未曾听说过是初见面的表哥给起的。她便要开口拒了。
幸而此刻,门外丫鬟通报道:“老爷回来了,还带着说是杭州灵隐寺来的一位高僧,并一个着僧袍的年轻公子。”
宝玉最是怕这位板正威严的父亲,当即到了嘴边的话头又给咽了下去,悻悻然摆了摆手,先前想到的风月雅词也尽数忘记,只规规矩矩地迎到门口等候。
黛玉倒很是感激此刻姗姗来迟的舅舅,只心中纳闷,我倒不知贾宝玉这般害怕自己的叔父,按母亲曾言,这位大舅舅应当是个宽厚随和人物才是。
待几位婆子架起屏风,她在其后隐隐绰绰听到贾宝玉请安的声音时才意识到,只怕这位舅舅不是她以为的大舅舅,而是堂然居于正室的二舅舅也。不由倍觉荒唐,可笑将二舅舅叫做了老爷,大舅舅又得称为什么?
恰是时,屏风外的诸人已经一套寒暄。贾母尊贵,自然还坐在主位上,却向来是个尊佛礼佛之人,况杭州灵隐寺之盛名天下谁人不知晓,便也坐直了身子,殷切与两位化外之人交谈。倒是不明了怎么贾政特说了不必令女眷退下,只当是什么缘法。
还未开口问,就听见一机灵的少年声脆响响说道:“向老太太问好。”
此番话了,厅中众人尚未反应,黛玉倒是惊了。她在船上与悟空相处数日,此时暂别不过大半日的功夫,难道还认不出这声音来?虽说是稚嫩了些,其中声调声韵却是丝毫未变。更甚者,黛玉察觉着,攥在手上的香囊发起了热,像是故意提醒似的。
黛玉哑然失笑,这妖怪,说是要我放心,他一个山精野怪,仅空有个佛号法名,却敢跑去佛门,倒也不怕被降伏了去。如今算是碰上面了,也不知有个什么用。怀着难言的安心与一丝忧惧,黛玉便沉下心去,专心听屏风外头的话。
第7章 第四回上界妖仙自是假和尚,幻形顽石却当真宝玉(上)
上回说着黛玉与诸姐妹并同嫂子舅母等一干女子隔坐在一尊屏风后面,认出了前头被丫鬟称为杭州灵隐寺来的着僧袍的年轻公子是悟空,心中暗自捏了把汗,时时留心屏风外头的动静。
却不知,原来悟空没曾跟她讲过,他化为猴形几十年后,却是不甘就此生老病死,跑去了人间历练,求仙问,机缘巧合下拜得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须菩提祖师为师,练就一身上天入地、千变万化的本领。
那须菩提老祖是个心与相俱空的物外长年客,登台讲道说一会道,说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说不出是哪家的神仙,却也知是个大觉金仙、西方妙相。石猴得其赐姓,又求得个法号唤悟空,正是: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受祖师教导,他虽不曾皈依佛教,却也有禅意佛根,寻常神仙且瞧不穿他这一身妖仙本体,何况此方小世界,旁人见着他的面相,还得慨叹一声佛缘深厚呢。
“小法师瞧着真是个伶俐的紧,且叫老身见了也欢喜得很。”贾母最是喜爱年轻俊俏又伶牙俐齿的子弟,更兼很是听闻灵隐寺的名声,倒是殷殷切切招呼悟空也落座。
一时话毕了,屏风前头的声音却是小了起来,只是悉悉索索的,叫人听不真切,半盏茶的功夫,老太太又叫人传唤了王夫人到前头去,叫人更摸不得头脑。到如此,凭黛玉怎么仔细,也难听清什么声响,只闷闷垂眼儿,瞧着香囊上的岸芷汀兰出着神。
这倒惹得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儿暗自注意:“先前瞧着这位林姑娘是个冷情冷心的神仙也似的病弱人物,虽见着老祖宗有几分亲近,却是个谨慎清高的性子,怎知如今却很是关切那头的声响动静呢?”想着,又见着黛玉呆呆望着手中香囊的模样,心下却也一软。莫说如何,当下黛玉却还是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孤身一人上京来,心中凄苦岂是好说?
便悄摸儿将身子凑近了,挽起黛玉一双柔荑,怜惜道:“却是委屈了林丫头,今日本说要专儿个招待娇客的,怎料冒出这么一桩事儿来。”
黛玉自是摇摇头,连道无甚大不了,家里头的事儿才是重中之重。
凤姐儿听了,更是一番怜惜,笑道:“林丫头却是知晓,你却还有一个姐姐不在这府中迎你的。”
黛玉听罢,顿时了悟了,母亲尚在世时也爱与她讲些娘家的事儿,知晓二舅母生得一个嫡女生在正月初一的,名元春,后头几个姐妹方从了‘春’字。又听闻这位元春姐姐才貌品格皆出挑,素有贤孝才德之名,选入宫去作了女史。料想得此事不叫女眷避过,又特意叫了王夫人前去商讨,差不离是那些事儿了。
凤姐儿见她明白过来,也不多言,更喜她的毓秀聪颖,拉着她更是低声细语,怕惊了外头的人,才收了话头。
果然又是一盏茶的功夫,丫头婆子又把屏风撤了,外头早叫人收拾干净,贾政与灵隐寺的大师自去了前院商讨,仔细一看,只见得一个眉眼干净机灵的年轻公子站在贾母身前,见了她们,做了个揖问好。
黛玉瞧见他的模样,暗自一笑,这精怪果然不敢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行走世间,却还装个俊俏小生的模样,倒也切合他的性子。
女眷们先是知晓了悟空的身份,却不知他在这儿做些什么,回了问好便无言了。所幸贾母笑道:“这小法师原法号悟空的,虽是灵隐寺高僧的入室弟子,却未皈依佛祖,只做个世俗弟子。虽则如此,却也懂得佛法精妙,会些佛门法道。他随师父上京来,机缘所遇到了我们府上,恐怕要呆些时日,你们姐妹并宝玉倒也无需拘谨,自可与他周游礼佛。”
说罢了,又满目和蔼地看着黛玉:“林丫头也自可与他来往,你尚在孝中,很是可以念佛抄经。”
黛玉点头应了,仔细观察诸人脸色,却不知是个什么机缘喜事,叫日日礼佛面色淡然的王夫人都喜上眉梢,贾母提及早逝的女儿都只是稍有感怀。
众人一一应了,悟空又与诸人一一见礼,及至黛玉面前,外人瞧着只是两个小儿女相□□头致意,却未发现这位很是懂得佛门法道的假和尚悄悄向眼前人逗了个眼儿,直教人忍俊不禁,又正正经经地直起腰,端着好一副通身梵气的模样。
黛玉心中恼他逗笑,暗啐一声,面上却是掩不住一些欢喜,叫人见了更觉其出神灵动。
第8章 上界妖仙自是假和尚,幻形顽石却当真宝玉(下)
见了礼儿,寒暄几句,宝玉喜见得一日间来两位俊俏人物,日后都常常能打照面,不禁问着:“林妹妹与悟空师父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不解其语,黛玉同悟空却很是明白知晓他问的,黛玉尚在忖度如何回他,悟空已掏出一块儿莹润透亮的玉石,嬉笑着问道:“宝兄弟可是讲的这个,想在座都是精贵人儿,莫不有金石玉器的,我却是很巧,初入我师父的门时便得赐此块玉石,虽不甚名贵,却也伴我多年,说是能消灾减厄的。”
说着时,已将玉石递到宝玉手中,使其不能不细细看去,一时之间也顾不得黛玉了。说来却恼,宝玉虽也喜悟空俊俏,却本不较女子般喜爱男子,更兼黛玉是世间少有的仙姿,问玉便更是对着黛玉的,没曾想被悟空的一招拖住了。
悟空那块玉石虽无甚奇异,确实也是块宝玉,乃是此身的母亲留给他的,自幼佩戴至今。宝玉细看片刻,自是夸赞是块好玉,将玉还回他的手上,随即又将视野转至黛玉,柔声问到:“妹妹可也有玉?”
黛玉眼睁睁瞧着悟空用一块品貌好些的玉石便回了宝玉的问题,知晓这天下怕是没多少人能同宝玉一般衔玉而生的,如今宝玉又问她,还在踌躇,却见悟空对着她快速动了下一双锃锃亮眼,视线落在了香囊中。
黛玉了悟,恐怕悟空又施了什么法子,便回着:“我倒有一块玉石,却是一个丑和尚给的,说能保我一生平安喜乐。其中真假倒也罢,却也是日日带在身上的,图个安心也好。”说着,便从香囊中倒出一块玉来。红润透亮,莹润光泽。
旁人不知,黛玉却清楚得很,这哪是什么玉石,原先便是块崎岖的顽石,不知悟空使的什么法术,让它成了一块玉石模样罢了。
至于悟空,更是暗中发笑不止,半点不恼自己暗中被骂叫丑和尚,只觉逗弄小孩是如此一件好玩儿的事,促狭地朝挤挤眼,分明说:“那丑和尚送的石头倒是很不丑。”
方才悟空那块石头众人见了,如今黛玉这块又拿了出来,宝玉一见,倒是纳闷:“莫非给林妹妹赠玉之人却是悟空的师父,怎生连玉的形状大小都相同得很。”
众人听罢,忙叫悟空又将他的玉拿出来,果然,除了色泽不同,黛玉的偏是红玉,悟空的却是白玉,其余样样都不差。
悟空抚掌笑道:“如此看来,我与林妹妹却是天定的缘分呢!”说罢,不光宝玉脸上一僵,便是端坐着笑看小辈们玩闹的贾母面色都为之一变,暗自后悔,哪知应下这样一件差事,本以为无甚了不起,却不知这悟空伶俐是伶俐,较起宝玉还更疏狂呢!
黛玉听了这话,倒是不恼,谁说不是天定的缘分,这悟空还是她前世故人。
宝玉却忍不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从项圈上摘下那块玉来,就狠命摔去,骂到:“你们都是一样的好玉,单只我这,叫什么‘通灵’不‘通灵’的,却不见半点儿神异!既与你们不同,我也不要了!”吓得众人一概被惊骇住了,一相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住宝玉,又是骂又是劝。
悟空早借机凑到了黛玉身侧,当时便稳住了黛玉被惊的趔趄的身子,又低声宽慰她。不多时,见宝玉稳了情绪,被哄着又戴回那块通灵宝玉,悟空便才缓缓开口道:“宝兄弟很不用愤怒,你那玉本便是世间罕物,又岂是人人能有得?况相较我们这后天的玉,你这生来的倒更是难得。”
宝玉听罢,生起悲凄,只刚刚已经哭闹过一阵,贾母又紧盯着他,只是心中受气,再说不出什么话。
当下,有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同又想到悟空之房舍,沉思片刻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待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
又瞧了瞧悟空,道:“小法师不若却安置在前院之中,靠花园处叫人给你收拾一个院子,既清净可以修行,也可时时与我们念下佛书,同宝玉他们相处往来。”
黛玉如今到底算是寄人篱下,自不会反驳了去,悟空虽不喜黛玉再住宝玉如今住的居室,也是个外人,更没有发言,两人都闷声点头。
宝玉还要再纠缠,不愿挪出碧纱橱,若没得悟空在,贾母也便应了,如今对着悟空明晃晃的视线,却是只能摇了头。而宝玉被悟空狠瞪一眼,又得搬了出去,更是郁卒,本自以为今后更有人一同嬉戏玩闹,却接连碰了跟头,很是悒郁地歪在椅子上。
贾母后安排了婆子丫鬟给二人,除去还留下来说话的王夫人和王熙凤,众人也便散了。
是夜,众人都安歇了,雪雁吹了蜡烛,屋里剩下一小支明明灭灭照着,黛玉便让她不必吹熄了,她就携着贾母今日给的一个丫鬟唤鹦哥的退下了。
黛玉不愿叫人看出她忧思,寂寂长夜,虽是睡不着,只一人歪在榻上暗自忖度。她身在孝中,更觉身处这花团锦簇、穿红着绿的贾府是一种艰难,又见其种种次序规矩,更是处处叫人忧心,眉头不自觉颦了起来。
“小丫头想些什么呢?”清脆的声音在黛玉耳畔响起,黛玉惊得回过神来,只见得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面前。
见她看了过来,悟空便落落拓拓蹲跪在了地上好与她平视
。
“你怎生过来的?”黛玉自然吃惊非常,忙坐直了身子要扶他起来。
悟空自是一笑,顺着黛玉微弱的手劲儿沿着床沿虚虚坐了。
第9章 第五回皇四子逢机缘入佛门,薄命女遭苦难惹怜惜(上)
原来悟空领了司命仙君千挑万选给他备下的命格,才发觉这倒是个可进可退的人物,当即也喜滋滋应下了。要说是个什么人物呢?这便需得提到当今皇家。
自皇□□开国以来,此朝方承袭过了四代,前些年太上皇因病禅位给当今圣上,当今圣上正是这第四代帝王。圣上正值壮年,却不是以嫡长子之身坐上龙椅,盖因当年夺嫡,其兄弟上下相互厮杀,落得下场如何惨烈,他非嫡非长,却也得了这普天下第一大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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