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在贾府尚是不好写信叫外祖母家中的人送去呢,何况写了,在人家跟前也是些无力的过得甚好的话,悟空便细细劝了她,道:“依你前番之话,你父亲将你送上京来,已是暗存死志了,如今听闻你在京过得舒心,又哪里再有还生之心,要我说得,你不若哪里坏写哪里。”
黛玉哪里听过这样的道理,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本就知父亲任重,哪里愿意用自个儿的小事去打搅父亲。听得悟空的话,相较失了活心的父亲,她反倒愿意去做个不省心的讨债儿女,当即便落笔,隐去船上便识得悟空之事,一五一十将事情道来了。
悟空知其心不忍,又自己操笔,尤重夸大了黛玉在贾府所受委屈,附在黛玉的信后,叫她哭笑不得。
果然,当日调查甄英莲的人将信先送去了扬州,又出示了信物,叫林如来看到信后,当即勃然大怒,他本安心黛玉上京后有外祖母关照,养至及笄前自是放心不过,怎料贾府已经溃烂至此,几个男儿竟没有一个能撑起门楣,除了贾政,各个瞧着都是眠花宿柳的性子,叫他怎能放心。
林如海思索数日,终于写下此封回信,又托悟空的人将回信送来了。只是路途遥远兼其人身上尚有任务,便耽搁了些许时日,至昨日才送到。
至于内容,倒是悟空冤枉了林大人,他哪里敢写些伤情的话叫爱女伤心,无非是写些切切关心,兼说了日后若得机会,必上京去将黛玉接回林家,且叫她宽心。只是黛玉到底数年没见父亲书信,在贾府偶尔还暗恨父亲竟也抽不得空与她书两句话,今日见得亲长字迹,一时情难自禁。
好不容易看完了信,黛玉轻推悟空一下,道:“莫擦了,左右不过哭一下,日后还叫我多绣帕子还你呢。”悟空觑见她面色好转,从善如流,又坐回椅子上,笑道:“我可得小心些呢,你若哭得厉害,不是叫我心疼?”
黛玉听了,含羞啐了声,“谁要你心疼。”
悟空知晓她缓过劲儿来了,嬉笑着脸凑到黛玉面前,道:“这可不依你,谁叫你讨人欢喜。况我一路叫人帮你护送书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不准林大人都要准了我守护你。”又切切道:“难道你父亲没在信中提到我?”
黛玉闻言,眼神游移,不好打击他,指了信尾处一段字,给他看,“你自己瞧吧,这可不能怪我。”
原来林大人是个不分好赖护女心切的,先是假惺惺写一句玉儿要多谢那位悟空法师,随后便是些劝导的话,叫女儿不要再与他深交,早日拉开距离才好。字里行间明晃晃就差指着悟空的鼻子骂他不安好心。
悟空给气笑了,这老头,好心当成驴肝肺,知道悟空拿到信后可能会先一步看过,还如此骂呢。所幸悟空不是个小人,心眼更不至于对上黛玉的父亲,不跟他计较,可惜要是叫这位老父亲知道,他是被宝贝女儿亲手卖了,心里不知又要添上多少气。
悟空心里暗想,自个儿解了气,面上却不太好看,疏朗的五官皱起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叫黛玉看了心虚得很。父亲不知晓悟空与她的渊源,黛玉却日夜受其照顾,近两年相处更让其深将悟空与父亲排在了同一站位,在孤身一人之今日与悟空还亲近些,不由软下声音,小声劝慰悟空。
所以说最大赢家还是悟空,要贾府众人,哪一个见过黛玉这般心虚惭愧的模样,就是远在扬州的林如海,也不曾在黛玉三岁之后见过她撒娇服软的模样。悟空心中窃笑,面上的怒气也端不住,忍不住上手掐了把黛玉的粉腮,道:“我不管你老爹,你知道谁对你好就行。”
黛玉懵懵懂懂地看向他,不知为何又叫美猴王心中发虚,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悄摸儿又将手放下来,轻咳一声,道:“不去瞧瞧另一封信?”
黛玉便仔细将父亲的来信收好,拿起剩下那封信儿来看,信封上倒是瞧不出什么特殊来。
及至打开信封,仔细读过里面的内容了,黛玉才面色复杂地看向悟空,道:“如此这般,甄英莲之父已经出家云游而去,不知所踪了,其母亲又暮暮垂老,无力再供养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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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道破处境如海知实情,吹散蒙尘英莲知身世(下)
这信上写的,正是悟空派的人从姑苏再辗转大如州打听来的消息,依信上所言,自英莲元宵被拐后,不待甄家父母找到英莲,其所住的葫芦庙及十里街便被一把大火烧了,那甄士隐无法,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奔他在大如州的岳丈封肃。又过了一二年,他跟着一僧一道出家去了。
甄士隐早年被岳丈哄骗着失了不少钱财,又是个不会经营的读书人,家中光景早已入不敷出,一日不如一日,甄士隐一去,家中更只有甄家娘子靠逢些针线勉强生活。
因着后头贾雨村受甄士隐帮助当了官,遣人送了些许财务答谢甄家娘子,又要去了惟余两个丫鬟中一个叫娇杏的作二房,甄家娘子才又靠着那些薄银撑了些许时日,只是日后难免更加多做针线,生活愈发愁苦。
待悟空的人几经辗转寻到甄家娘子时,她已因着入秋而来的瑟瑟西风病了些许时日,床前只有那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侍奉汤药,可家中只余四壁寒窗,眼瞧着要熬不过如此一个酷冬了。
悟空的人表明来意后,甄家娘子虽也是半信半疑,但左右此后再无什么能被坑骗的,便任由他们作为。那派去的两人就留下一人守着甄家娘子,另一人往京城送信,至其人赴京前,甄家娘子身子已有好转。
黛玉又细细将信看了一遍,读来只觉唇齿生寒,那弄丢了英莲即刻逃跑的霍启是个恶奴,那不顾女儿死活哄骗女婿家产的封肃是冷心自私的父亲,那见了恩人一家境地反要走其丫鬟的贾雨村是个忘恩负义小人,那不顾老妻一走了之的甄士隐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如此看来,这世间竟没有一个好人。
一旁的悟空见黛玉面色不对,连忙上前把她手中的信纸抽了出来,思量片刻便知道她的症结所在,轻轻抓住黛玉的手,捏了捏,好叫她醒过神来,道:“人之品性善恶多矣,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又岂能以一言蔽之?此番甄英莲之事,虽有百般恶人在其中,也不凡有好人出手。那伺候甄家娘子至今的丫鬟难道不是个忠仆?”
见黛玉渐渐转过来了,他又道:“况不是我老孙揽功,单论知晓甄英莲身世后你我二人的所作所为,派出人的劳心劳力,哪个不是怀着一颗善心,情愿叫甄家姑娘从未历经坎坷才好。”
黛玉闻言,将头埋在悟空怀中,闷闷道:“难不成那些恶人便该存在吗?纵然有如我等的好人在,又能更改些什么,事情终归往无可挽回的方向溃散去了,倒像是无用功的。”
悟空只觉满怀软玉生香,身子僵硬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咳了一声,才道:“天地本是不全,月亮亦分阴晴圆缺,非人力所能及也。虽说是命运将其人以不可辩驳之势推到如今地位,然无可奈何之下尚要寻得出路。世人都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殊不知求生之欲方是最基础的本能。韩信□□受辱日后尚得青史留名,项羽乌江自刎再无东山再起。”
说罢,就见黛玉将小脸扬了起来,轻蹙眉头,“你这话倒自有道理,只是非如今说的君子所为。我纵不像世人所言,见得丧夫寡妇便要她请贞节牌坊,见得受辱女子便劝她投河自尽,可世间无数人,却要像我说的,逼她们做下此些毁其一生的事,她们却不可反抗也。”
世情如此,悟空无可辩驳,纵使他言了莫管世人纷扰,只行自己的道,干自己的事,也须得此人有此机缘,有此能力去做得。便只抚了抚黛玉的头,道:“山高自有客行道,水深自有渡船人,且尽人事、听天命。”
黛玉若有所思,两人具是沉默。
“如此,我却是要问过英莲姐姐,此事该当如何了。”许久,黛玉才幽幽长叹,轻轻推开了悟空,坐直了身子。
悟空早直着身子不知僵了多久,如今心里才算舒了口气,慢慢放松下来,却总觉怀中变得空落落的,怅然若失之感却是千万年来不曾有过的。
黛玉见他也恍然,终于笑了笑,道:“悟空法师果然是有些道行的,道理说来也是一套一套。”
悟空回过神来,气恼地点点她的额间,道:“我是为的谁?真是个小讨债鬼。”
黛玉眨眨眼,“我可不是来讨债的嘛,你不就是来报恩还债的?”
“促狭。”悟空大笑,敛去心中莫名泛起的波澜,仔细瞧着面前的小姑娘。
两人切切又谈了些话,初步定下了与甄英莲坦清的事,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救了甄家娘子,到底要送佛送到西,英莲认与不认,是否愿意知晓,他们都会代英莲奉养老母至其亡故,且当是积善了。
不过林如海在信中所规劝爱女远离悟空的话却是半点儿不得实现,眼见得此后黛玉愈发信任倚重悟空,与其更加来往亲密。
昼短日寒,暮霭渐沉了,悟空便与黛玉告别,叫她不必起来送,自己离开了。出到了外室,他自取了自己的大衣披上,一头嘱咐几个丫鬟道:“进去伺候你们姑娘罢,再去寻几个热鸡蛋,仔细敷过你们姑娘的眼睛,莫要懈怠。”说完,大步离开了。
丫鬟们知晓主子最忌有人偷听她与悟空的谈话,皆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迷迷蒙蒙分出两个小丫头去厨房取两个鸡蛋并热水回来,紫鹃与雪雁忙不迭地进内室去伺候黛玉。
“哎呦,姑娘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先是紫鹃小声惊呼,雪雁忙走近看,果然是,黛玉身子怯弱,不过哭了一会儿一双好端端的含情目便肿的瞧不出形状,若不是清凌凌一双眼儿还转着,怕是要叫丫鬟们哭死了。
待鸡蛋取来了,紫鹃叫其余几个丫鬟到外边自个儿玩去,心疼地敷着黛玉的眼睛,不免埋怨道:“我本还以为他是个好的,没曾想呆一个下午的功夫,叫姑娘哭成这样。”
雪雁也心生不满,道:“是如此,他若是欺负了姑娘,当时姑娘便要叫我们进来将他打出去,何至于哭成这样。”
黛玉听了两人的话,心中本还暗自羞恼自个儿与悟空同处一室时很是狼狈,此刻满心只剩下哭笑不得,忙道:“哪有的事,不过说了些关于父亲的话,有些触景伤情罢了。”
两个丫鬟都知道黛玉向来敏感纤细,提及亲人更是如此,便不敢再多说,恐她还难过,只忙忙碌碌帮她敷眼睛。
因眼睛哭过,黛玉不愿再去贾母处叫她伤心,亦不愿应付常常留在贾母身侧的宝玉的追问,便叫紫鹃谎称自个儿受了寒气,将晚膳挪到了碧纱橱中自用。寂然饭毕,消化片刻后,黛玉方漱口,又到隔出的小书房中思索。
夜渐深了,两个丫鬟伺候黛玉洗漱完,跟她坐到内室的榻上闲谈,片刻,黛玉方问:“你们明日可去唤香菱姐姐过来顽,也久未见她出来了。”两个丫鬟自然应是。
香菱生得齐整标志,又娇憨天真,虽然听说薛蟠大爷过了年要纳她为妾的,小丫头们也乐意与她玩闹。又因着黛玉很是另眼她,雪雁与紫鹃更是与她亲近,无可不好的。
第15章 第八回柔情英莲狠心离贾府,多情宝玉迷心富贵乡 (上)
果然,翌日清早,雪雁便跑去将梨香院寻了香菱过来,与紫鹃一同在屋檐下赏雪玩儿。
黛玉昨晚思虑过重,加之情绪波动,疲倦的很,便起的很是迟了些,洗漱收拾毕了,香菱已经来了好一阵。黛玉忙叫其进来,并雪雁紫鹃两个,一同靠在暖炉前热身子。
纷纷雪而白日曛,近些日子连宝钗并三春无要紧事也少出院子来,如今难得邀了香菱出来,几人便细细说些话,黛玉问过了王夫人并宝钗的身子,又道:“我问你们,若有一件事,与你们自个儿相关得很,只如今不知晓,倘若某日有了得知的机会,你是听还是不听?”
黛玉问着,又补充道:“此事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只是知晓了终归会打破你今日局面,破了你往日认知的世界,你们是愿意与否?”说罢,便将手里头拥着的手炉攥得紧了,面上也难得泄出些紧张神态。
紫鹃问得此言,心中已有了猜测,她们三人中,雪雁与自己一人是林府的家生子,一人是贾府的家生子,断没有何事一下说出来能打破了生活的,只就香菱一个忘了来处的,倒是合了此话。她便斟酌道:“若是我,是愿意知晓此事的,明明白白地活着总比浑浑噩噩地活着好。”
雪雁闻言,也道:“是这个道理,若有此事,我也愿知晓。”
黛玉听了,笑道:“糊涂倒还有糊涂的好呢,有时清醒了反而见到不愿知晓的,往后日日要生活在无能无为的痛苦中,不若糊糊涂涂生活,反而欢喜。”说罢,偏头看向香菱,问她:“香菱姐姐又待如何?”
香菱早在黛玉问出话来时便知晓其人指谁,很是沉思,见黛玉望过来了,不免微微一笑,柔声道:“倒如姑娘所言呢,无论清醒与否,苦厄总会来的,我不知其要来,虽能保持些许喜悦,却要失去唯一能反抗的时机了。奋力一搏而后的失败,总好过直接的失败。”
这一番话,很不似香菱平日里的天真浑融,可她到底是一路苦难过来的,被拐为奴时不曾想过放弃,被两男争夺后亦还温和守一,又怎会为了逃避可见的灾祸闭耳塞听?可见其性不负其本名,是乃出淤泥而不染之英莲也。
黛玉自然喜悦,心中一块隐忧也放了下来,暗想,果真如悟空哥哥所言,“山高自有客行道,水深自有渡船人,且尽人事、听天命。”如今她与甄英莲说了此事,叫她知晓,也便是尽人事了。
“看来你们个个儿都是清醒人呢!”黛玉不免露出笑颜。
“姑娘来打趣我们呢?”雪雁回着,也笑了半晌。
笑闹过一阵,黛玉叫雪雁去看外头雪小些没有,若是停了,便同紫鹃去外头折几枝梅花回来。雪雁紫鹃两人对视一眼,知晓黛玉有话要对香菱说,便退出去寻梅去了。
见内室的门被关严实了,黛玉方才将昨日好生收到匣子里的书信取出一封来,知晓英莲自被拐后不曾识得字,便一字一句将信中内容一一道来。待信念完了,英莲早已泪流满面,泣涕不止。黛玉不忍,扭过头去亦落下泪来。
半晌,英莲缓过神来,庄重叩跪,哑着声音道:“幸得姑娘大善之恩,奴婢今日方得知晓身世,不至一生背弃父母,令我父母终生不得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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