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垂头丧气地接通了玉圭,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声道:“喂喂,什么事?”
然而这一次她接到的却不是祝郡的声音,而是他亲笔写的一竖行小字。
对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明显极为仓促,字迹潦草到几乎辨认不清:
“傀儡丝现。落雪林祭坛被毁,速归。”
仿佛一声重雷在林涧头顶炸响。
落雪林祭坛便是历代圣女接受上一代力量传承的祭坛,若没有祭坛,便几乎等于圣女香火被断,巫族数千年的传承旦夕不保。
然而更使林涧心神骤变的却是“傀儡丝”那三个字,使得她想起了一段重要的细节。
之前她为了取得解除心魔誓的还愿丹,与秦默擅自闯入秘境深处。
当时他们在穿过河流时被其中大量妖物突袭,两人几乎命丧于此,然而当时在河中却是她身上冒出来的一段傀儡丝救了她的性命,并将她和秦默一道拉到了岸上。
这样重要的事,在当时几乎使她惊得心神俱裂,然而此后却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一次都没有想起来!
那种傀儡丝,是可以控制别人,而使他不自知的……
林涧心底渗出了一股沁凉的寒意。
这么些天,到底有什么决定是她自己做下的,又有什么是傀儡丝操控她做出来的?
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几乎打湿了林涧手心。
她那一瞬间几乎惊恐得无以复加,四肢似乎都僵硬到无法动弹,仿佛已经感知到了那半透明的丝线在她血管中缓缓延伸的场景。
指甲掐入手心,刺痛让她脑海里清醒了一瞬。
不对。
林涧突然冷静了一下。
倘若那傀儡丝真有这般神通广大,那么它大可以操控她让她永远别想起来它的存在,甚至她连害怕恐慌的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傀儡丝对别人的操控也是有限制的。比如它只能暗中影响人做出与他性格不相违背的事,对对方的行为举止施加影响,而不能完全代替对方做决定。
林涧微微闭了闭眼睛,站起身来,正撞上走上楼梯来的伽叶。
伽叶一眼看出她脸色不对,讶异出声道:“圣女……”
“没事。”林涧轻轻拭了一把鬓角被汗水沾湿的发丝,抬起的双眸亮如北辰,“去找陆怀沙,我们现在就要返回巫族。”
巫族圣女突然提出要返回,虽然令众人吃惊,但是也尚可接受。
毕竟他们在这秘境里也待了许多天,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论好处是一点没捞着,倒是白白损失了不少人,也有人早就想出去了。
唯独童天似乎还有些不情愿,但是任青薇将他扯到一边去说了两句,他也就不再吱声了。
林涧在宫殿外打开了手上的红门,一行人从秘境中出去,仍然返回到来时所住的白雒城中。
然而此时城中却不复他们来时的安详热闹,街巷之中白幡飘摇,未烧尽的纸钱碎屑堆在街边,门口停了空棺,空气里都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
秦默也吃了一惊,连忙便赶冷六去打听怎么回事。
冷六去转了一圈,回来复命道:“不是城里的人。是外来修士的宗门。不少人死在了秘境里,宗门里的命灯灭了,都到这里来给死者引魂消灾。”
林涧想起来当初在鬼螟蛉巢穴中看到的堆积成山的尸体,没有说话。
他们一从秘境里出来,便回客栈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秦默原本还以为林涧起码还能在白雒城再待一个晚上,也许他们还能有一个完整的离别宴,却没想到离别来的如此之快。
他揣着心口处的那方帕子还在烧着他的心,但是转眼林涧却已经要回巫族去了。
林涧从客栈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戴好了她的面篱,她斜蹬在车门处看伽叶清点她的包裹有没有落下,无意中感觉到了秦默朝她看过来的眼神。
林涧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然而此时伽叶的声音却从车后传来道:“没有少的,圣女,可以走了。”
“那好。”
林涧便坐进车里去,她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来,却始终觉得心里有几分不安。
外面的夕阳将窗纸映成了橘红色,宛如跳动着的火苗。车轮已经缓缓开始转动,细微的颠簸从身下传来。
她忽然推开雕花车窗,掀开幂篱的面纱朝秦默挥了挥手,喊了一声道:“少主再会!”
秦默愣了一下,继而道:“圣女再会。”
林涧脸上扬起了个笑。那容色仿佛白雪塔牡丹花那般熠熠夺目,耀人生辉。连她背后浮金万顷的夕阳都霎时失色,美得堪称惊心动魄。
秦默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林涧缩回车里去,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马车已经行进起来,她便将头上的幂篱摘了下来,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却正对上陆怀沙那双弯月一般的丹凤眼。
林涧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陆怀沙却没有一直盯着她,而是把眼睛转开了,看向窗外,淡淡道:“你很看重他?”
“没有。”
林涧慢吞吞地说。
车里的气氛一时间陷入凝滞,只能听见车轮磕碰着路边石子发出的细微声响。
林涧沉默了一下,继而又更慢地补上了一句道,“……我最看重的是三哥。”
她手伸到胸前,一粒粒解开了衣领上的暗扣,转过身去道:“……我身上被人种了傀儡丝,需要三哥帮我拔出来。”
陆怀沙转过脸去,在对上那如玉砌成的娇嫩脊背时,瞳孔顿时紧缩。
第72章 [VIP] 花田
林涧微微弓着颈项。
车内的座位到底是要窄一些, 她侧跪在胭脂色瑞鹿团花绸绣制的车座上,双臂搭着椅背,向陆怀沙露出了脊背。
衣料精良的玄黑衣裙垂挂下来, 拥着雪也似的双肩。车座上绣的野鹿、毒蛇与花草将她团团围住, 暗红的胭脂色越发衬得肤质娇艳惊人。
她坠着银饰的三股辫恰恰好落在脊背上的美人沟里, 伴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摇动着,只在两侧露出肋骨玉白的纹路, 幽秘而摄人得如同远古壁画上的神女。
林涧尚未反应过来, 便觉得一股大力抓住了她的腰肢。刹那间天旋地转,只觉得陆怀沙身上的雪松气侵人入骨, 再反应过来时便已经趴在了他的膝头。
林涧:……
她以前还没有过这样的姿势, 略微有点难堪, 便动了动身子。
下一刻却被身边的人沉声按住道:“莫动。”
他虎口抵住了林涧脆弱的腰侧,令她瞬间不敢轻举妄动。
陆怀沙慢慢将她外裳又往下拨了一段,声音有些冷, “这般重要的事, 为何现在才说?”
林涧:“……之前忘了。”
跟陆怀沙说话有个好处,就是你基本上说一句他就能来龙去脉全都透彻, 根本无需赘言。但这也让林涧微微胆战心寒,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毫无秘密。
陆怀沙又道:“当时看见了几根?”
“约莫是两根。”
他便极轻地点了点头, 眸光在落到林涧后腰那一片微润的地方时却骤然发紧。
这处的肌肤一看便与旁处不同, 如涂了脂的玉一般泛着润泽的柔光,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里便是不久前伽叶给她上药的地方。
看着极为令他不适。
仿佛每看一次, 少年纤长手指搭在她腰上的场景便又会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他没有多话, 伸手重重地擦拭了下去。
林涧一瞬间眼泪就出来了, 他右手那般大的力气,左手却如丝缎般极轻地滑过她的面颊, 拭去了上面的新泪痕。
“疼么?”他问道。
“……疼。”林涧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哑意。
“忍着罢。”陆怀沙语气处变不惊地说。
他这么一说,林涧觉得更伤心了,感觉自己好像被抛弃了一样,眼泪哗啦啦往下淌。
晶莹的泪珠沾在陆怀沙骨节修长的手上,连那腕上的念珠都多了几分深入红尘的艳靡之色。
陆怀沙将药膏拭干净了,又施了个祛尘术才觉得顺眼了些。
他摸到林涧腰侧拔出她身上带的短匕,指尖缓缓抚过那如沉在水中的月影一般的脊背道:“疼的话就叫出来。”
林涧后脑勺一凉,还未及问你想要怎么取傀儡丝,已经觉得后背上传来一阵剧痛。
“呜。”
她即便是疼得狠了,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大喊大叫,只是从喉咙深处呜咽一声,抓在陆怀沙大腿上的手瞬间收紧,几乎抠进肉里,眼睛紧紧闭上了。
刀尖已经没入后背,滚出了一连串殷红的血滴,让陆怀沙瞳孔深处猛地一凝。
似乎是感觉到膝上的人身体的颤抖,他沾满了她眼泪的左手摸到她柔润的唇角。
“别咬着舌头。”他淡声说。
林涧下意识就咬紧了。
她嘴里有一颗尖尖的虎牙,瞬间便刺破了陆怀沙的肌肤。他眼睫微微一颤,颊上浮起了淡淡的血色。
陆怀沙右手动作未停,已经干净利落地划开她脊背的肌肤,从里面扯出来了两根细长的丝线,接着将其在手腕上绕紧,“啪”地一声扯断了。
那一瞬间林涧咬得越用力了,血腥味弥漫在她的口腔,雪白的手上流下了几滴鲜血,越发靡艳惊人。
陆怀沙只觉得心脏处都涌起了一丝悸动,伴随着尖锐的疼痛一股热流贯穿四肢百骸,令他睫毛止不住地轻颤,挺拔的腰身寸寸绷紧。
齿间低低“嗯”了一声,像是因疼痛而吸气,更像是压抑着揽不住的暧昧。
那双低垂的丹凤眼里掩下了无边春色。
……很喜欢她来咬他。
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按在林涧脊背上的手虽是止不住的轻颤,却流淌出了白雾般的灵气,再加上林涧体内蛊虫的修复,几乎在瞬息间便将伤口寸寸弥合。
林涧浑身脱力,仍旧伏在他膝头喘息着,半晌疼得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才缓过点劲儿来。
她终于注意到了嘴里的异物,头皮顿时一炸,赶紧吐出来,坐起身揽上了衣服。
陆怀沙的手虚虚地搭在他身边。
干净的手指蒙上了一层黏稠银亮的水渍,上面一圈形状清晰的牙印,如同白绸缎上绣了一朵牡丹花,边缘处还渗着血。
林涧脸蓦地烧起来了。
她赶紧别过脸去呐呐地说:“……对不起。”
陆怀沙却只是垂眸捻了一下指上未干的口唾,拉出一道细长银丝。他轻笑了一声道:“无妨。”
林涧脸红得越发厉害了。
她不敢再看陆怀沙的神色,只是系好了衣服重新坐回他对面,离他远远道:“这便算是结束了?”
“还要怎样?”陆怀沙淡淡睨了她一眼说,“你身上的傀儡丝已经拔除干净了。”
林涧心里却总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了结,对方似乎是在下一盘大棋,而她身在局中,却完全找不到头绪。
前代圣女对于“驯化”的预言,她身体里突然出现的傀儡丝,傀儡丝当时没有害她,却反而救了她和秦默一命……
一切都纷纷扰扰缠成乱麻,使得她将自己先前对那背后傀儡师的预判一概推翻,然而却不知从何处重建。
他护住了她的性命,那么必然不是针对巫族,却又是为了什么?
陆怀沙朝她瞥了一眼,只见少女两道柳眉若有若无地蹙着,眼中神色尽是疑惑。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想什么事情愁成这样?”
林涧想要把祝郡从玉圭上传来的消息告诉他,既而又想到她已经下定决心尽量和陆怀沙减少牵扯,而且祝郡的话又不明不白,告诉他了也没什么意义。
她便摇摇头道:“没事。等回了巫族再看看吧。”
林涧他们返程这一路快马加鞭,将先前十几日的路程硬生生缩短到了八日。一路颠簸,人马都疲惫不堪,傍晚时分总算回到了巫族悬塞谷。
林涧进了悬塞谷城门,便吩咐祝青先去向巫族族长报个平安。她简单梳洗之后便会去见他。
祝青领命快马先行,林涧的马车则径直驶回了落雪林。
在外面不期然晃悠了这么久,突然回到巫族竟然还真有了几分归家的感觉。
侍女早就接到了送信,为她准备好了浴汤和新衣。热水里放了新鲜的珠兰花,林涧沐浴之后正觉得全身都散发出了花瓣带着清甜的香气。
她拎着湿漉漉滴水的头发出来,正想叫侍女快点擦一下,她好去见祝郡,然而有人却从她的手里将她的湿发接走了。
林涧诧异地回头去看,却正见陆怀沙容色平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他似也是刚沐浴过的样子,身上雪松般沁冷的香气愈加明显。
林涧只觉得颈项一热,慌忙便要去接自己的头发道:“不用麻烦你,我来。”
陆怀沙却将她的头发抬得更高了,伸手淡淡拨了一下她的衣领道:“头发垂下来把衣服打湿了,待会儿又要嫌贴身上难受。”
林涧一时间哽住。她的确抱怨过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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