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徐燕芝甩干手上的水,立刻用乡音跟她说:“煞是本地人,俺是汴州的。”
胡女皱了一下眉毛,她主要学的还是官话,方言对她来说都差不太多,“喔,你原来是回家探亲吗?是亲戚爱占便宜的,才穿着这样吗?”
“俺……”
她自己也不确定。
她精打细算了如何离开,对自己的未来却没有定论。
她想先试试去肃州,去问问张乾能不能短暂地收留一下她。
按照她这种行进速度,张乾到达的时候,她说不定还有半个月才能到。
徐燕芝坐在马车边,感受着从外向内灌进来的风,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当时阿爹离奇失踪,她和阿娘把镇上的人都问遍了,就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阿娘也就是在那时情绪崩溃,后来得知阿爹死于山难,身子骨才开始越来越弱的。
在阿爹去世之前,他们一家还算过的,怎么说……蒸蒸日上?
因为阿爹当了猎户,除了解决了她们吃肉上的问题之外,还可以把剩下的卖给镇上的屠户。
而她就和阿娘学习女工,再来贴补家用。
可自那以后,阿娘就卧病在床,她一开始笨手笨脚,照顾不好阿娘,没日没夜地绣帕子,嫌累,就去找以前和阿爹一起吃酒聊得来的友人,他们确实接济了她们。可是孤儿寡母的,久而久之那些人家里的妻自然是不愿。
后来这些接济论她再怎么求也求不来,慢慢地,就变成了借钱买药,可是她绣的那些帕子还要经绣婆们挑挑拣拣才能卖得出去,她自己一个人根本承担不起给阿娘治病的药材钱。
“你要是不还钱,你就来给我家当童养媳吧。”父亲的友人扛着锄头,准备去他的菜地,“我那儿子有些口吃,你要好好照顾他。”
他那儿子哪里是口吃,是个傻的!
这也让徐燕芝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的命就这样了,她该懂事了。
她只能另谋出路,好在,她的邻居,也就是温应遮,那会他在九牛镇混得熟,除了家里一样揭不开锅之外,他帮的最大的忙就是带她去镇上拜了个师父,带她学艺。
她能学会的都想学,都要学,在这段路上,她也不少受人白眼,遭人拒绝,还要和地痞恶霸斗智斗勇。
好在那都已经是过去了。
后来改变她命运的就是表舅父的到来,带她离开水深火热的九牛镇,来到长安这个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
她这一世的上上策,本是借崔府大房的名头,博一个好夫君。
不过,崔府现在也是过去了。
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被拒绝,她这一生,不一个半生被拒绝太多次,就算是张乾拒绝她,她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下下策,就是去远离战火的深山密林,她手上这些钱,可以供她消遣余生了。
离了崔决,路上的野花野草都显得那么可爱,马车又行驶了一会,统领车队的胡人领头便倡议停下来休整片刻。
徐燕芝第一个表示赞同。
许久没坐拉货马车,真是颠得反胃。
她感叹了一句,短短半年,她真要成为娇娃娃了。
她跟那个之前和她攀谈的胡女坐在一起,也是因为也有过相同经历的原因,很快便与所有人打成一团,就是略有些语言不通。
可她不知道的是,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她,那人揉了揉眼睛,生怕只是自己是看错了。
“表姑娘怎么会和胡人在一起……”
……
殿内,媚眼华贵的女子正品着自己新染的蔻丹,不远处的珠帘外,贴身的婢女轻声说道:“娘娘,温小郎君求见您。”
“让他进来吧。”
宁贵妃将桌上的御赐的珠宝随意一推,手枕在额间,扭着身子看向阔步而来的温宁宴。
温宁宴一身劲装,身上余留的青草味与殿中熏的香味格格不入。
他冲贵妃行礼,汇报道:“启禀娘娘,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妥当了便好,我那玉牌你送给她了吗?”她的视线并不在温宁宴身上,痴痴地看向另一边,好像在看另一个人:“你别自己吞了去。”
“娘娘送的东西,我岂会私吞?”温宁宴调皮地笑了笑,“不过娘娘觉得我也能有一个,也给我一个玉牌吧,这样我就可以背着母亲出去玩了。”
“去,才不给你呢,要是你母亲找我来说怎么办,我头疼她。”她好似觉得自己的蔻丹染得不够好,手掌轻轻一横,把桌上的珠宝全部挥到地上,一点也不心疼,“这是我给徐燕芝的礼物,别说你了,我连福宁都不给。”
温宁宴料到如此,也没多纠缠,就问:“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呢?可有什么线索了?”
她选了一个石榴色的蔻丹,一边染,一边责备他:“你那么急做什么,我叫人帮你去查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觉得温小郎君也并不怎么在乎他吧?”
“我当然不会在乎一个野种。”温宁宴提到这个哥哥,脸上确实没什么所谓的,“只是宁贵妃之前答应了他,现在又答应了我,这让我更好奇父亲曾经做过什么事了,我想,应该不是只是什么抛妻弃子这等无聊事吧?”
宁贵妃娇嗔一声,终于将视线移到了温宁宴身上,透过珠帘,她也没怎么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她也不在乎,“你们两个兄弟,就你遗传了你父亲。”
……
临漳院内。
能文能武缄默不语地站在一名男子两边,足以让他两腿发软,更不提前面这位高立孤拔,面无表情的男人给予他的压迫感,他真恨不得给这几位爷跪了。
那郎君看着有一副好皮囊,可方才问他的每一句话,都无形之中将他那日的所见所闻全部套了出来。
“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小的上有下有小,请郎君放过我……”
他哪知道今日刚出摊,就被这两个双生子压到赫赫有名的崔府去,还问了他一些奇怪的问题。
“我不难为你。你怕什么。”崔决居高临下,单单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便足以让摊贩喘不过气。
他哪敢说别的:“小的不怕……”
“罢了,送他离开吧。”崔决的眼底发冷,短短半日,他几乎将长安城翻了个遍,那日灯会人实在太多,除了查出几个好似见过徐燕芝的摊贩,就是这个卖给她面具的汉子了。
这样下去并不是个办法,必须多加一些人手去城外她一切可能的去处搜查,目前父亲那边还不知道她离开,若他知道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但崔决在意的,自然不是崔瞻远的想法。
他的眸光凝落在桌案上的一封信上,那封信的旁边,还有一个绣了几朵桂花的绸帕。
一想到信的内容,他就头疼欲裂。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的心里仿佛藏着一头猛兽,正冲不顾一切地撞着牢笼,头破血流也在所不辞。
有文愧疚于那日在萃香楼碰见的不对劲的表姑娘没有什么表示,他要是再细心一些,说不定就不会出这些差错了。
“三郎君,你的手……!”
有文看到,崔决正在以一种自虐的方式捏碎了茶杯,滚烫的茶水从他的手中缓缓流下,和血水混杂在一起,微微变淡了色。
就在此时,周蒙接到守卫来报,火急火燎地跑到崔决面前,还趔趄了一下,差一点就脸朝下摔到地上!
“三郎君,有人在府外想要见你!是之前被逐出府的庞青,他说是……看到表姑娘了!”
第41章 追捕
崔家这片宅邸, 占了广康坊大半的地。
平日前来拜访的,无非是些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还有挤破头也想进府的、总能编出连串的亲缘关系的无赖们。
守门的下人看到一身素褂的人靠近大门, 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这应该又是来攀亲戚的。
“走走走, 别往这边靠,我们这里不招人, 也没有要接济的亲戚!”
“是我, 是我,陆大哥!”来人被推搡了两下, 依旧不怕死地拥上去, “我是庞青, 你忘了吗?之前在三郎君身边的那个。”
“庞青?”姓陆的下人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缓缓收了手,“之前不是被赶出府了吗?”
“哈哈, 是啊, 犯了点小错,陆大哥, 我这不是来将功补过了吗?”庞青被逐出府之后,果不其然再没了去另外府上做活的机会, 走投无路下, 他找了一份拉货的零工,每日在长安城与附近的城镇来回搬运货品, 比崔氏三郎的贴身小厮不知道累了多少倍, 重中之重的是, 钱最起码少了九成。
不过今天,他自知转机到了。
“之前是犯了一些错误, 这不是我来将功补过了吗?”他咬牙塞了一贯钱给那看守,“小的最近手头紧,这是我唯一的底了,我就想见一见三郎君,有急事!”
陆看守掂量了这串钱币,说道:“三郎君?你疯了?三郎君是你我说见就见的吗?再说你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庞青忍痛又拿出几块碎银,“陆大哥,行行好,你也知道我离了崔府之后过得生不如死,您帮我找找周蒙呗,以前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
钱到位了,陆看守眼睛一转,终于松了口:“我帮你去问问,不过人家现在可是三郎君的贴身小厮,出不出得来就另说了。”
“您再跟他添一句,是表姑娘的事!”
“表姑娘?你不会又在骗人吧?”陆看守将那贯钱放进自己的口袋中,下意识地问他。
在短短半日内,崔决就派人在城中寻找表姑娘的身影,明察暗访皆用了个遍,说来也可笑,除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人们,长安城几乎是人尽皆知,崔府走丢了一名表姑娘。
“我骗你做什么,快去说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陆看守看庞青说得不像假话,立刻跑着去找周蒙。
不知是今日天公不作美,还是心理作用,崔府大门上悬的灯笼,都显得阴森森的。
过了一会,姓陆的前来通知,“赶紧进去,三郎君在等着。”
庞青喜不自胜,连忙点头:“谢谢陆大哥,等我这事成了,定少不了你的!”
周蒙是过来接他的,庞青虽然对崔府很熟悉,但如今这等身份,也是被别人领着去临漳院的。
庞青看着如今的周蒙,想到之前他也不过是帮自己打下手的二等小厮,心里就酸溜溜的。
周蒙两头跑得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对庞青说:“对郎君切莫说谎,不然的话,你、你知道后果的……”
庞青看着周蒙那气喘吁吁的模样,心中鄙夷,嘴上却直道好。
“我怎么会对郎君说谎?周哥,您放心吧!”
进了临漳院,庞青看到能文能武站在崔决面前,他来不及再去感受久违的气息,小跑到崔决面前跪下,“三郎君,小的庞青,特来将功补过,我在距离长安城以西开外三十里左右的地方的一个茶摊上看到表姑娘了,我看到她和一群胡人在一起!”
崔决为自己包扎的动作一顿,紧抿着唇,终而似是从喉中逼出来了几个字,“胡人?”
“千真万确,她和几个胡人有说有笑的,”
崔决就这样盯着庞青,眼也不眨,
“可还听到了什么?”
“有、有!”庞青又道:“我听见,他们为表姑娘之后要去哪里,表姑娘说,要北上去肃州!”
说罢,他用包含期待的目光看着崔决,却在看到崔决嘴边那抹冰冷笑意时,吓得心脏一缩。
庞青低下头,不知表姑娘到底如何惹上了三郎君,并且是每一次,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每一次三郎君的怒气,都是由表姑娘产生的。
此时此刻,又有一名他从未见过的人进了院子,递给崔决一份文书,说道:“三郎君,您之前让我查的那日西市所有进出的本地商贩、胡人、游客都查妥了,请您过目。”
崔决一手拿下文书,点了几个穴位,止住伤口的血,冷声道:“备车,先去庞青说的那间茶摊。”
这种关键时刻,临漳院的人自然不是吃干饭的,马匹选择的是最上乘最好的一种,崔决雷厉风行地带上一行人准备驱车前往,只是他刚要上车离开,就见一黑脸汉子拦住马车,能武刚要起身驱赶,却发现这汉子一脸煞气,十分不好惹,再一瞧,发现此人是家主身旁的人。
袁驾冲崔决行礼,语气硬邦邦的:“表姑娘的事,家主知道了。”
“表姑娘不见了,确实是我的责任。我甘愿受罚。”虽然崔决知道让父亲知道的后果不堪设想,但现在并不是担心这事的时候,既然已闹得满城风雨,他不怕挨罚,只想快些去那个茶水摊,见到她,抓住她,把她带回来。
其他的,他没有任何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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