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背后没人撑腰,她一个弱女子可谓是寸步难行。
现在这种霸占土地的情况还算不了什么,等到一年后齐明帝驾崩,那才是真正的艰难时世,天无宁日。处处都是流民白骨,战场之上,血流漂橹,马革裹尸,惨不忍睹。
思来想去,她不想以身犯险,孤身一人去找官差把地要回来,可用不了多久,她一个人回来的事就会暴露,届时,这些人一定会报复她,她是如何也招架不来的。
这就是为何她不是迫不得已,万般是不想从崔家出来,这个世道,对孤身一人的娘子来说实在太过艰难,她放弃自家田产,实在是无奈之举。
也怪她当时离开九牛镇时,想拿着阿爹的地契当个念想,还叫人在周围设了一层网,没想到还是被人霸占了去。
“我这次回来,是来祭拜阿爹阿娘的,不用去杀鸭了,你们平日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垫垫肚子即可。”
陈伯和他的妻子对视一眼,原只是来祭拜,那就不一定会叫他们另寻他处,不禁喜上眉梢,“燕娘,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我们现在住着你家屋子,不吃点好的,怎么对得起你?”
陈家妻子在一旁点头,转身就去了院中。
过了一会,端上一碗青菜粥,难堪道:“燕娘,真是对不住你,你回来的突然,我想起我家的鸡鸭都已经让镇上的屠户定了去,这时也不好反悔,那屠户你还认识的,就是以前经常收你家野兔那位,如果你觉得我在说谎,自然可以去镇上问他……”
弯弯绕绕这么多,还是不愿为她宰杀一只鸭,徐燕芝心中了然,也没戳破他们,她在崔府也吃过好的用过好的,并不是非贪这么一口,回一趟九牛镇已经够让她受累的了,她不再多想,拿起竹箸将饭菜吃了个精光。
“燕娘,你还没讲你去长安过得怎么样呢?那些送你来的人呢?”陈伯看了看燕娘的衣服,他也不知道她现在穿的是好还是不好,只觉得徐燕芝的脸色不是很好,心中起疑。
“我不想让他们过来,都安排在镇上了,”她喝下最后一口粥,用手背抹了一把唇,问他们:“去后山的那道路,现在还通着吗?”
“前些日子雨水多,大路被山洪堵住了,还未疏通开,不过小路尚可以走,你要不再休息一会,给我们讲讲长安,我再带你过去?”陈伯眼珠子转了转,又道:“燕娘,不知道你府上可还需要人手,我家女儿刚刚出生,这两年收成不好,家里缺钱呢……”
已经被霸占了家产的徐燕芝自然是不可能为他再张罗活计,再说她也不会再回崔府,只得找了个借口,先让陈伯为她指路上山。
陈伯说得没错,大路被山洪堵住,可小路也十分泥泞,等到来到她父母的坟墓前,她的裙摆已经沾上了一圈新鲜湿润的泥土。
而她父母的墓碑上,已经长满了青苔。
那时家贫,只能草草给父母下葬,砍了一块木头锯成墓碑的形状,花了一晚上才刻下“吾妻徐蕊”和“吾夫徐茂”这两列字。
她想着,等到村里的人清理好了山洪,她就叫人将二位的墓修缮一遍,好歹不要这么寒碜了。
徐燕芝又转念一想,自己死掉的时候,连这都不如呢。
徐燕芝淡淡一笑,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又摇了摇头,心里给自己打气:都过去了!现在你不是活得好好的,离了崔府,那些争名夺利的事情一辈子都不会再降临啦!
她从包裹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钱,用火折子点燃,对着墓碑三叩首,“阿爹阿娘,女儿来看你们了。”
燃烧的纸钱在空气中散出一股怪异的味道,山风一吹,微黄的纸钱被风卷起,带着火星一起变成灰尘,又在空中散落。
“阿娘,你一定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如果你在世,一定会说我又在做不切实际的梦,我……”
徐燕芝跪在父母的坟墓前,挑了一切有趣的事情说:“我之前有一个很喜欢,很爱,想要做他新娘子的郎君,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好像就喜欢上他了,我那时觉得,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好、这么温柔的人,就算我做了傻事,他也笑着原谅了什么都不懂的我。”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如果我把这些事都讲出来,阿爹会不会笑话我,说我在痴人说梦?不管怎么说,后来我就是凭借我自己追到他啦!”说起这事,她还是挺骄傲的,毕竟他与她天壤之别,月亮奔向她时,她没有理由去拒绝。
“不过,我以为我们能永远地在一起,但好像是我会错意了,他最后也没用选择我。”
“原来对我好,说爱我的人,真的不一定能和我走到最后呀。”
甚至觉得她是阻碍,将她抹杀了。
“好在,我已经看开了,我一开始怨他恨他,总想着他要是死在我前面就好了,但是吧,我一路回到九牛镇的时候,好像又有点不这么想了,因为我不想再去在乎这些了。我知道这很难,现在可能也只是嘴上说说,但总有一天我不会沉湎于过去,重新振作起来,做一些对我自己好的事的!”
徐燕芝依旧在对着父母的坟墓,喋喋不休地说着,讲着一路的见闻,却不知,身后一个黑影,正在缓缓逼近她。
“其实这次来看你们,女儿也在迷茫,因为现在我面前有两条路,我为自己选了一个新的夫君,但出了些差错,我不得不从崔府离开。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跟他继续在一起。阿娘你总爱教我一切人情世故,你觉得我是去找那个人,还是远离这一切呢?”
因为地面湿滑,加之她身后的人武功高强,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徐燕芝总算说完了话,此时纸钱也都化作了灰烬,“但求阿爹那娘,给我指条明路吧。”
危险靠近,只听刀剑出鞘之声从她背后响起,长长的刀刃向她袭去,与此同时,她也向父母的坟墓再次低下头,刀尖从她的头顶穿过,削去了她几缕长发,深深地刺入她面前的木碑。
若不是她方才的叩首,她可能已经被这人从后一刀刺穿了脑袋!
……
崔决想要查到到达梧州的踪迹,也不算困难。
只不过徐燕芝耍了点小心思,让他们找到她的行踪慢了些。
等到来到九牛镇的时候,崔决对徐燕芝的过去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在询问之下,他知道了徐燕芝曾经卖艺会走过的路,经过的桥,他仿佛能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郎,为了生计在桥边卖力表演,只为能多赚一些药钱。
她温声细语的嗓音此时如传入了他的心中,将他心上的缺口慢慢填满了。
他很想怜悯她,就像怜悯儿时那只可怜的雀鸟一般。
应是快找到了吧。
看到表姑娘的线索在九牛镇断了的时候,能文比起能武更加崩溃:“我只能祈祷,这次一定要找到表姑娘,不然依照郎君看我的眼神,我总觉得下一个庞青就是我了。”
而能武一点也不认同他的想法,终于实现了他的大理寺之梦。
他只能在一旁提醒他:“我们不是来抓逃犯的,是来找表姑娘的。”
能武严肃地点点头,首当其冲进入他们从线索中找到的那间曾属于徐燕芝幼时居住的茅屋中。
可屋中的景象让他吓了一跳,屋中的妇女躺在用芦苇梗铺成的榻上,被人从背后一刀穿透,能武扒开妇人的身体,发现她的血液已经流到怀中女婴的口中,而女婴面色铁青,已经窒息而死。
他吸了一口气,不忍去看如此惨状,刚想禀报,就听门外也有人在喊:“三郎君!在鸭圈中发现一名男尸,瞧着只有十二三岁!血还没流干!”
崔决眉头一皱,方才还一片和煦的目光化成了凌厉的冷光:“表姑娘呢,可看见了?”
“并未。”能武也前来汇报,“屋中那妇人死相惨烈,是被人一击致命,我看屋中的陈设,这里应该还居住着一个男人,以及桌上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应该还有一个人在此,说不定就是表姑娘!”
“三郎君,在后面那片山底,又搜到一具男尸!”
崔决下令道:“搜山。”
他们发现的男尸就在那条上山的小路旁,那男子死前并未挣扎,也是一样一击毙命,同时,他们在这条小路上发现了一深一浅的两种脚印。
一个要大上许多,一个则十分小巧,一看就是女子的脚印。
还未等其他人作出判断,崔决心中一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
崔决比其他人走得都快,他表面是衣不染尘的佳公子,幼时也曾被父亲扔在山里,独自一人生活了许久,并不像长安那些娇皮嫩肉的郎君一般弱不禁风,他对山中的地貌十分熟悉,山土泥泞,却抵不过他的心思烧灼。
“救、救命!!!”
是表姑娘!
众人抬首,崔决则抽过能文的佩剑,向着徐燕芝的声音飞奔而去。
他赶到时,并未看见表姑娘,只是有一个身材魁梧的满面黑衣人,他来不及多做思考,举剑向那人袭去。
当那人躲过他一剑时,崔决有些诧异地挑眉,他没想到此人武功竟是上乘。
那表姑娘是否还……
他不敢多想,又与黑衣人交手,几轮下来,依旧难分胜负。
此时崔决带领的人也加入了战斗,将黑衣人团团围住,可其他人并不是他的对手。
可这也足够,崔决趁着他与他人搏斗分神的空隙,用剑挑起地上的灰烬,洒在他眼上,趁他视线不清时,一剑刺向他的胸膛。
那人反应也快,在差点一命呜呼时猛地转身,只让崔决刺穿了他的手臂。
能文的佩剑是有倒刺的,待崔决抽出长剑时,长剑上连血带肉的十分恶心。
那人逐渐败下阵来,却也留了一手,拿出几包暗器向前一撒,又跟着烟雾一并消失了。
“能文能武去追,”他那把倒刺剑扔给能文,“其他的,先找表姑娘。”
徐燕芝躲过那一击之后,也来不及多想,只拼命地四处逃窜。
幸好,她对这片后山足够熟悉,而且她身量不高,比起那大汉灵活许多,勉强又躲过了他两次攻击。
她跑着跑着,便发现那人不见了,但她也不敢放松警惕,猫着腰躲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连气都不敢出一下。
不过一会,她听到她身后紊乱的脚步声,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她从包裹中拿出防身用的小匕首,握紧,待到那人即将接近她时,她义无反顾地举起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刺向他!
“表姑娘,是我!”崔决握住她的手腕,却没让她的匕首远离自己。
他看清楚了这张惊恐、脆弱的玉颜,从这一刻起,他的心完全被填满,好像随着心脏跳动,有什么要溢出来了一般。
也从这一刻起,他再与她触碰,不会再颤抖了。
“崔决……”她像虚脱了一般叫着他的名字,眼眶下聚着的泪花此时再也堆不住,争先恐后地流了下来,“崔决……为什么是你?难道是你派人……?”
崔决将她护得很紧,握住她的细腰往怀中压,“别怕,在我身边,你是安全的。”
可惜,怀中的小人却在反应过来是他时,脸色变得更加惊恐,双腿悬空不断地踢蹬着,企图从他的怀抱中逃走:
“崔决,你怎么过来的……你先放开我!”
她想起了那个被推下城墙的夜晚,她被人拖走,被人要挟,她在崔决的怀中得不到任何温暖。
可徐燕芝的力气自然不敌崔决,崔决偏了偏头,“我一路找你,因为……你没跟我道别。”
就为了这事?可是她没理由跟他道别啊!
“你之前让我走的,我干嘛要……”
崔决打断她的话,告诉她:“不是我说的。”
徐燕芝皱着眉,刚要发问,就看到能文带着他那把带血的长剑跑过来,说:“郎君,找不到他的踪迹了,此人是高手。”
徐燕芝呼吸一滞,不是崔决派人来的么?那她到底哪惹到高手了,他为什么要杀她啊?
她的疑惑自然是传到了崔决眼中,于是她得到了一个与她心底出现的那句话一模一样的答案。
“我不知道。”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未持续太久,她就被崔决的这句话惊到不能自己。
崔决带着依旧惊慌失措的她回到她父母的坟墓旁,对手底下的人命令道:“你们去把她母亲的棺木挖出来。”
徐燕芝吓得手上的匕首都掉到了地上,冲着崔决大吼,“你疯了,崔决!那是我阿娘!”
无论徐燕芝怎么骂他,怎么用手用牙去抠去咬他的手,也无法改变他分毫,“你们现在去挖,下了雨要轻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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