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别碰,我有天数没洗头了。”伍枝的头发油光水滑的,像刚打了头油膏,还有香气,“天太冷了。”热水有定数,冷天里容易不够用,头发太长,后半趟要用冷水冲,稍不注意就要受冻。
“这两天都没什么日头,你再等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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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转眼几天,到了春山要上内书堂的前天,这日德连还是当晚班,她特意早了些时分去伙房,余出来的时间替伙房的一块当班的姐妹多干了活。
伺候好僧人的斋饭,德连就等着春山来,在伙房床边左右张望,也不见人影,德连心里有点急,怕他是出了什么事情,走出偏宫几步,才看到偏宫墙角边蹲了个人。
\"春山!”他身形颀长,蹲在草丛边也很显眼,“你怎么不进来?”
春山起身往她这走。
德连招手:“快些来呀。”
春山小步跟在她后面,东张西望,见着没人看见,才略放下心,进了小伙房,也是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
惯常这个时候没有事,伙房的宫女们都结伴去偏宫外的一个荒废的花园里偷闲,吃点自己带来的零嘴,老在这跟着吃素斋,久了都受不了。况且今天德连多揽了活,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饿了吧?你且等等,你人不来,我不敢做。”
春山那天答应入学饭,并没有多想什么,等回去之后细细思索,才想到要是叫人看见,肯定对德连不好。所以才在外面等着,生怕贸贸然进来被人误会。
“嗯。”春山跟着德连走到灶边,看她掀开一只纱罩子,里面的案板上裸着一列饺子皮。
“赶脚饺子落脚面,入学饭就是要吃饺子的。我还记得我给我弟弟做的是猪肉白菜陷的饺子,但这里没有肉菜,只能委屈你吃素饺子了。”
春山看她手指了指地上堆着的蔬菜,连忙说道:“莲儿给做的,吃什么都不委屈。”
他这话谁听了都高兴,德连也绽出一张笑脸,“白菜香干陷的,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春山连连点头。
德连低身挑了一只白菜,春山抢似的从她手里拿过,“我来。”说着,人就去掰了最外面蔫掉的叶子,又到案板前把白菜的底部切了一点,这样叶子都可以轻松的顺下来。
德连看他做起厨房的活也很算熟手,想想穷苦人家,即使是男子,也要做这些灶间的事,她转身抽了一块长的香干,拿了一只菜刀,密密地切着,不一会就把一块长长的香干切成了若干均匀的细段,再把案板转个方向,手起刀落,又一番密密的刀打案板的声音,香干就变成一堆方丁了。
德连料理好香干,转头看春山已经洗好了白菜,正把它们从水里捞出来,他进宫后几乎没做涮洗的事,一时竟被这冰冷刺骨的水冻得手都哆嗦起来。
德连看他样子,便说:“我来切菜吧。”
春山执拗地要继续干:“莲儿,我从前疏忽,竟发昏从没思虑到你在这这么冷,吃这么多苦。让我来罢。”他是真懊悔,要不然说什么也不肯教德连单独给他做一顿饭的。
春山刀工尚可,很快也把白菜剁碎了。陷都好了,拌着调料和了一番,德连便把纱罩子底下的饺子皮拿出来。
春山倒不在行包饺子,但也有样学样,跟她着的动作,也拿了皮在手上翻折。
德连劝他:“你歇歇吧。倒不像我给你做入学饭了。”
春山不肯,跟着她一道包,包出来的饺子立也立不住,皱巴巴的躺着,不好看,春山有点丧气,手上还是不肯停。
德连笑他:“你这些饺子,待会下了水恐怕会破。”
春山听了,捏紧皮儿的时候,多沾了水。
看快包的差不多了,春山去烧柴逗火,等他站起来,脸上多了一道黑银子,想是手碰了黑乎乎的火折子,不经意又往脸上揩了一把。
德连指着他的脸捂嘴笑,春山没反应过来,又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又多了一道黑印子,德连笑得更大声。
春山明白过来,摊开自己的手掌,果然手上一块黑乎乎的碳迹。
“你别动。”德连走过来,抽出腰间的帕子,正是春山送她的那张轻容纱帕子,她一手捏了,蒙住指头要往他脸上擦拭。
春山配合地俯下身子。
他面皮细嫩,就着火烛细看也挑不出粗口子,不知道是不是跟做了中人有关系,就算是姑娘家,也没有几个的皮子养得比他好,德连突然觉得自己莽撞了些,这毕竟不是真的弟弟呀。
她离得这样近,春山的心都跳快了,两只手也不知道怎么放。
帕子在他脸上轻轻蹭了几下,痒吁吁的,没擦掉,德连又沾了一点点水,这回拉远了点距离,把黑印子擦掉。
“好了。”
春山直起身,低头看她手里的帕子,多了几痕污迹,“莲儿,都怪我,弄脏你的帕子。”
锅里的水正好开了,德连把帕子塞回去,一边把饺子都倒进去,一边转头冲他笑:“你再说这些话,我可要恼了。”
饺子都下锅了,春山把锅盖子盖上。
锅里咕噜咕噜的,人却一时无声。
德连趁空收拾包饺子弄乱的灶台,春山也跟着在旁边搭手,争着干脏活累活重活。
拾掇好了,春山忍不住盯着德连的手看,手指关节又红又肿,有几根手指都生了红紫的冻疮,手背几条皲裂的口子,他一时红了眼睛,激动不能自已,把她的手拉过来,又摸到手掌心长了老茧,指尖也因为泡水多了,发涩发软。
“莲儿……”
德连吓了一跳,手已经被他拢住。
春山的手掌宽大有力,掌心也有茧子,温柔地贴着她,不嫌弃,反而觉得牢靠安心,德连不知自己怎么了,也没想抽开自己的手,任由他拉住笼着,贪恋他手掌里翻腾着的几股热意。
春山自己先回过神,恋恋地、飞快地放开她的手,紧张地解释道:“莲儿,你别恼……我、我……”他慌得说不出话来。
德连脸上飞来一片红晕,装作不在意,轻轻揭过这一茬,转过身去看锅里的饺子,“熟了罢?”
饺子已经浮上来,春山忙去端来干净的碗筷。
锅里的饺子有几个破了,白菜香干的馅儿漂在汤里,德连拿了锅瓢,拣形状好看的饺子舀出来,“你吃这一碗。”一看就知道都是她做的,只只饱满。
春山手里还有一只碗,也拿了锅瓢把剩下的舀出来,他包的那些下了锅更丑,还有几个直接破皮,德连不嫌弃,从他手里夺过来,“正好,我吃你包的这几个,再填填肚子。”她顺手把锅里的皮和陷混着汤,也盛进来。
伙房里没有桌椅,春山从角落里搬来两把小杌子,两人就着低低的伙台当桌子,挨挨挤挤并排坐在小杌子上。
小杌子太矮,春山身量高,收不住腿,一边膝头总要往德连那儿歪,一碰到德连,他又要赶紧调整,往另一边坐,可伙台就那么点大。
“没事,你坐过来。”德连拍拍伙台。
春山见她这么说,放心大胆靠过来坐,免不得又要把他的一只膝盖贴着德连。
“吃吧。”德连也感受到他的温度,并不觉得不自在,反而有一种倚靠的温暖感。她闷头喝了一口饺子汤。
春山跟着拿起筷子,咬了一口饺子。
最普通的白菜香干陷,冬天里菜价贵,贫苦人家一个大半个冬天都在吃白菜,春山细细嚼着,总觉得前十多年的所有白菜都没有这一口香嫩好吃。
香干也算是普通的食物,有时候在村头买豆腐还能不要钱地搭两块,此刻跟最好吃的白菜混在一起,也成了最好吃的香干。
“好吃。”春山发自内心地称赞,“莲儿做的饺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德连弯着眼睛,“你从前没吃过饺子么?”
春山也笑,看她碗里都是自己包的残破的饺子,皮是皮,陷是陷,愧疚极了,想从自己碗里捞出完整的饺子给她,又觉得自己已经吃了一个,怕冒犯了德连,筷子动了动,但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不好意思地说:“莲儿,我包的都不算饺子了……”
德连看得明白,她自己是不在意的,“没事,我不嫌这个,都是饺子味。”看春山还是欲搛又止的样子,脸上还带了一丝羞愧,便把自己的碗贴过去,“呐,那我尝一个你碗里的?”
春山赶紧拿开自己的筷子,德连不客气地从他的碗里搛走一个饺子。
伙房没有活计,点的灯也少,德连素净的脸庞上像笼了一层雾,她整个人没有棱角地弥漫在一团温暖水雾里。
春山有些呆了。
“快吃呀。”德连把他拉回来。
外头的人很快便要回来了,春山的筷子动得快起来。
“吃了入学饭,那就要祝你——认得每一个字!”考状元、封官入阁那些话对永远不能离开皇宫的中人说像是嘲讽,德连只说了一句自己的衷心祝愿,“等你学成了,也教教我识字。”
春山放下碗,郑重点点头,“我一定教你。”
吃完饺子,春山又主动揽了洗涮的活,德连坐在边上看他。大抵也是从小苦过来的,虽然厨艺似乎不好,但做厨房的这些粗事有模有样,甚至比德连还麻利,很快就收拾好。
“欸……”德连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黑沉沉的天压下来,云翳厚密,几乎不见月光,“你回去吧。”
“嗯。”春山顺从地起身出门,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莲儿,我……我真喜欢……今晚。”
德连站在屋里,在朦胧的烛光里,笑得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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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内学堂选了二十多个中人,大多数是阉童,小的都不到十岁,春山在里面倒算是岁数比较大的,岁数大也有好的,他更知处境,肯用功。内学堂一天念二、三个时辰的书,其余时候还要当原来的差事,年纪小的下了学就偷懒,再到第二日新课,若脑子不够灵,就又成了睁眼瞎子。
春山惦记着德连的手,二八年华的女子一双手伸出来,手背一块一块都是红红紫紫的,冷水里泡得多,皮都皱巴巴的。这要是到最冷的时候,肯定要生烂疮,那就不仅是痒了,沾水吹风都要疼死。
春山跑了几趟药阁,想讨一些可以缓解寒疮之症的外敷药,可那里每天都有御医当值,个个都板着脸,根本不听这些没头面的中人说话,里头伺候的中人也劝春山,“这里无论支出多小都要记录在案。”他指着屋里大面墙的小格子药柜,一字一句道:“这些都是给贵人预备的,咱们这样的人,支不了。”
宫女、中人病得要死,有贵人看得上的,或许会开恩来抓一副药,否则一卷草席裹着就丢出宫了。
春山跑了几回药阁,都是无功而返,还有一回,竟在里面遇到了王凤吉。
先前东珠丢了,王凤吉还有几分疑惑春山怎么也到偏宫去,现下两个人在药阁里碰面,两人心里都清楚了,也都不问。
回寓所的路上,王凤吉才闷着头说:“想要那个药,还得下回出宫去买。”
“嗯。”
没走出多远,远远地看见有贵人乘着步舆,周边一群人簇拥着缓缓而来,王凤吉眼尖,“是贤妃娘娘。”他赶紧拉着春山跪下。
步舆上加了厚重的挂毯,贤妃娘娘舒舒服服地靠着,手里握着一只汤婆子,一行人缓缓而过。
人走过去好远,两人才起身。
春山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别看了。”王凤吉催他,“你还要去内学堂呢。”
和均馆修得差不多了,最核心、最复杂的部分已经竣工,剩下来都是一些细节上的修缮,日夜赶工,预计很快就可以修完。
德连习惯了,也不觉得早晚往这里跑多辛苦,不当班的时候也能吃上口荤腥,还有时候春山得空,扳着手指头算她当哪一趟班,抽了时间赶过来,陪着做些伙房的粗活。
有一回,春山弄来一只巴掌大的黄铜手炉子,从小伙房找了热水灌进去,春山又掏出来一张薄皮子,大小相宜正和它套得上。
“呐,莲儿,你抱着这个。”
德连接过来,双手抱着,“好暖呀。”翻来覆去地看看,摸摸外面这张皮子,虽然薄但细摸有一层短密的绒毛,摸起来很舒服,“你从哪里得来的?”
春山语气里藏不住的自豪:“我上出蜡局提举司,讨来一点修和均馆用多的黄铜料子,用他们的模具,打了这个汤婆子,你先用着。”
“春山,你还会手艺活呢!”知道是他亲手做的,感觉又不一样,总觉得里的汤婆子更难得了,“这皮子摸着也是稀罕物。”
“嗯,那是八叉鹿的皮子,老祖宗因圣上的赏得了一块,拿去巾帽局缝了一件短披风,我去给他取披风,顺带回来一小块余的,老祖宗便叫我拿去,想着这大小,正好套汤婆子,既不烫手,还聚着热气。”
“八叉鹿,真稀罕啊。”德连又摸了摸,忍不住感叹,“春山你……真好。”
“这有什么,小物件,打出来三两下的事,你用着好就是了。”
德连重重地点了头,“不费事也是另一说,心意总要谢到,你得了好东西,总是想着我……”
春山不在意地笑笑,“尚膳局冬日最苦,多一样暖手的,总归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些。”
小伙房里进来人,春山也不好多留,再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和均馆的前院一直空着,圣人有意在这里移栽若干苾刍树,此树有些传说,四季常青,召了僧人前去议对,也都说跟金如佛不冲撞。很快,圣人便下旨从京城城郊的普渡寺移了若干棵苾刍成树和细树苗来。
吕苹知道这事圣上格外上心,宫外运过来的苾刍树和树苗都细细看过一遍,才叫人小心着送到和均馆。
跟树一道进宫来的还有花草名匠,指挥着干活的中人小心伺候,“成树倒是不怕,无非是换些泥,换个地方长罢了,这些树苗你们可要当心了,一个不注意,半个冬天都撑不过去。”
前院种树,后院小伙房的宫女们都来围看。
监工的是吕苹派来的中人,春山恰好也跟着来送树苗,眼神在那一群看热闹的宫女里找寻,很容易就搜到德连。
她伸着脖子看看苾刍树,也看看他。
春山朝她示意,德连眨眨眼睛。
有几天没见了,两个人默契一般,离了各自的队伍,凑到一处。
“这几日差事多。”
“嗯。”
“和均馆后墙边,你一会去找找,建小伙房用多的瓦片堆里,有一盆绣球花,不过现下还只有叶子,春天才开会。”
德连嗔怪,但话音里有一丝难掩的欣喜:“你怎么又给我带东西?”
春山从容道:“正经该算我是借花献佛,那几个花草匠带进来的,想着你会喜欢。”
“什么颜色的绣球花?”
“这我也不清楚,等着春天它开花,便可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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