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拿着的琉璃灯罩还不曾重新罩上灯烛,忽觉手上一轻,是萧斐已经转身走过来,拿走琉璃灯罩,小心的扣上去。
曲木琉璃灯重新变得严丝合缝,烛火被拢在琉璃之内,又亮又雀跃。
他这一走过来,两人刚刚被拉开距离的影子,再次重新贴近到一起。
影子旖旎,人却疏离。
萧斐目光飞快的往影子上一掠,接着她刚才的话道,“殿下明鉴,如今正处多事之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本就束手束脚,更别说臣如今还在这个位置上,自是要为多方打算的。”
“好,你既然都这样说了,本宫也不过多难为你。”
萧斐躬身施礼,“多谢殿□□恤。”
卫芜音站在灯下,心情很好的看着他,“破土动工这样的小事,原也不必假手于人,但我这府中的护卫多是初来乍到,凡事还要重新熟悉,偶尔请专人来指教一二,想来王爷也不会推辞吧?”
萧斐反应过来,她前面营造出那么多假象,与他有来有回的讨价还价,目的根本就是为了此刻要说的话——
意识到这一点,不免叹息一声,他这样算不算是因小失大?
那厢卫芜音还在耐心等待他的答复,她这次的提议合情合理,他也不好再像先前那样暗暗婉拒。
“殿下的吩咐,微臣自会尽力而为,不过……”
他还是决定再试探一次,“殿下所说的‘专人’,恕微臣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卫芜音不置可否,转身回到桌边,铺开宣纸,提笔写下几个字。
萧斐也跟着回到桌边,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她写了什么,而是在看她写字的手。
笔尖在纸上轻划,拉开笔墨,偶尔会随着笔势牵动全身,但她写字时,除了偶尔眉间会出现一抹折痕以外,动作始终自如。再回想起她刚才的一番行动,并无明显迟滞,想来她虽然伤在致命处,伤势却并不太重。
萧斐心中的思量,卫芜音并不知晓,她写好以后,搁下笔,特地将宣纸调转一个方向,正对萧斐,示意他来看。
萧斐的视线仍是落在她身上,察觉到桌上的变化,才稍稍收回一些,跟着落向纸面。
在朝中打得交道多了,相互之间的笔迹也熟识。卫芜音的字并不是娟秀的小楷,笔画之间时常勾连,介于行书与行楷之间。
他心中几乎是立刻就浮起一个词:飞扬跋扈。
很称她。
卫芜音一直在看他神色间的变化,见他眸中隐约染上古怪之色,直觉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也不催促,目光在纸面与他之间逡巡,继续等着他的反应,顺便端起玉盏来,喝几口凉丝丝儿的饮子。
萧斐这时候也终于将注意力落在纸上留下的两个字上。
她刚刚写的,是一个名字:席玉。
眉峰微挑,明显有些意外。
“殿下是想让席玉来指点府中护卫?”
“有什么不妥吗?”
卫芜音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怎么休息过,再加上有伤在身,到了这会儿,精神头儿有些不太足,只懒洋洋靠着椅子,听萧斐会如何答。
“席玉刚上任不久,如今已是官身,府衙事务繁多,恐怕会耽误殿下府中的进度。”
这应该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卫芜音不以为意,他既然这么回答,她就有驳回的话。
“我这府中人少事少,平日里不过是寻常操练,不会时常叨扰于他,更不会逼着他赶什么进度;再者说,昭应县衙与公主府相隔不远,府中请他指点,自然也会选在放衙之时,届时他就近前来,顺路回去,方便得很。”
能说的这么详细,就不可能只是临时起意。
萧斐在心中默了默京中地形,果然如她所说,昭应县衙距离公主府不远,而席玉的住处也在县衙附近,两边一来一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说起来,席玉的住处还是他安排的,原本为的是方便手下做事,倒不想还连带着方便了卫芜音。
“微臣还有一事不明。”
“说。”
“席玉资质平平,在朝臣之中也是泯然众人,殿下为何笃信,他能指点殿下府中那一干出身神武营的精兵?”
卫芜音听到这话,失笑一声,“向来只有夸自己下属的,可没听说如此贬低的,他若是听到王爷如此评价自己,怕是要伤心吧?”
她没再给萧斐开口的机会,接着说道,“席玉是你带回京里的,一来就将他推上昭应县令的位置,若非有真才实学,一个在边关多年的武将,如何能一下子就改任一县知县?更不用说他就任的,是天子脚下的昭应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萧斐也知道不能再推了,妥协道,“他既然能得殿下看重,那就是他的福气,微臣只希望他能尽心尽力,不辜负殿下重托。只是……”
他今日接连说了好些转折之词,卫芜音已经不觉得意外,听到他语气里的停顿,直接问道,“你又想说什么?”
“由微臣来为殿下练兵,不是更合适?”
这话让卫芜音有些意外,原以为他想借机提醒她些什么,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个。
单从练兵上来说,萧斐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少年从军,几乎把军中的职务都做了个遍,也是因为他对军营事务极其熟悉,知道如何运作,才会在后来崭露头角的同时,迅速收编当时已有些溃散的兵马,而后因练兵有方,抵御住当时强盛的突勒人。
但是。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反问道,“让你练兵,的确合适,可你若练着练着把人给我练走了,我找谁要人去?”
她从不怀疑萧斐的带兵能力。
当年他离开北境以后,受命接手京畿大营,没过多久,就将京畿大营中的将士全部收服,京畿兵将在他手中整齐划一的就像一个人。
她府里这三百多人,若是教给他操练,怕是不出几日,公主府的护卫就得改称作摄政王府的亲兵了。
原来是为这个。
萧斐心中了然。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那张写满了预算的单子,这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看,心知,等到动土开工以后,所需支出只多不少。
“殿下太过高看于臣了,”他仔细看过一遍单子,叹息一声,“殿下带出的人,自然都是忠心为殿下的,微臣不过是替殿下分忧而已,怎会趁火打劫。”
“你若真想为本宫分忧,”卫芜音看一眼正拿在他手里的账单,“那上面所写数目,你出面领一些,如何?”
说到底还是没能逃掉。
萧斐认命的折好那张纸,收进自己怀中,“殿下所需,微臣自会竭力相助。”
人和钱都有了着落,卫芜音端起玉盏,意思明显。
“乏了,你自便。”
萧斐看着她瞬间变换的态度,又在心里叹了一声。
目的一达成,她倒是不再客气。
他没有急着告退,而是看着卫芜音手里的玉盏,道,“微臣从进来到现在,还没喝上一盏茶呢。”
之前进来时是绿朱引的路,但引他到书房以后,绿朱就已经识趣的告退了,之后的确是无人前来上茶。
不过书房里倒并非只有卫芜音手边的一盏饮子。
挨着窗扇的榻上矮几还放着一斛,旁边搁着一只空盏,只是他进来以后一直不曾注意那边,卫芜音也没有要为他倒一盏的打算。
听到这话,卫芜音只朝那边看了一眼,“那就喝完再走。”
“多谢殿下。”萧斐当真走到窗下,给自己添了一盏。
今日卫芜音这里备下的是玫瑰饮,刚一倒进盏中,就有玫瑰的清香扑鼻。
他端着玉盏回到卫芜音这边,随口问一声,“殿下打算何时动工?”
卫芜音想着其他事,也随口答,“自是越快越好。”
“主修的工匠可有眉目?”
公主府中雕甍画栋,若要建练兵场,便要选好一片地方,大刀阔斧的拆建。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改建时需要花费很多心思,不能随便用一些寻常工匠。
这也是卫芜音在考虑的。
卫谦虽然带人估算过了支出,但这次改建并非一般修缮,这样的修筑之事,宫中匠人并不擅长,勉强为之,说不得还会惹来太后耳目,窥伺府中动向。
贸然去找外人也不可,她府中护卫是要按军中方式操练的,若被有心人抓到由头,话里话外往元康帝那边一透,别说她新添的这三百护卫了,就是她原有的那二十护卫,说不得都要被父皇收回。
如今听到萧斐这样问,她便猜他那边有合适的人选,“你有人?”
萧斐却看着手中玉盏,“人选倒是有,只是微臣这一晚上已经给殿下提供了许多便利,想从殿下这儿讨个赏,殿下不会不答应吧?”
他要的赏可不是一般物件儿能打发的,卫芜音就知道他不能这么好说话,之前急着赶他走,也是有这个缘故。
她手一摊,“你也看到了,我这府上新添了三百张嘴,马上还要动工改建,到处都紧张,你若想狮子大开口,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微臣也不是现在就要殿下兑现。”萧斐说着这话,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
但他越是这样,卫芜音越是戒备,“不急着兑现,那就还是狮子大开口了。”
萧斐放下玉盏,顺手把卫芜音书案上凌乱的东西也都理了理,把她原本放在手边的玉盏,与自己的那一盏并排放在一边。
他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随意的道,“殿下的人不日就要跟着巡盐的队伍到江南去,这查出的账目……”
“你别想了,”卫芜音按住他正在摆正镇纸的手,等他不再动,才从他手里抠出貔貅镇纸,指上一用力,小貔貅瞬间挪了个位置,不再与刚被摆正的另一只持平,“查出的账目,我是不可能让给你的。”
萧斐遗憾的摇摇头,他不再规整镇纸,倾身倚着桌案,偏头看卫芜音。
卫芜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那目光明显是不甘心,还想再从她这里算计些东西去,她不得不继续打起精神,以免中了他的圈套。
“萧斐,给出的东西就不能再收回,但本宫不是白占便宜的人,你换一个赏,若能实现,我马上就给你兑现。”
“此话当真?”
“当真。”
萧斐认真想了一会儿,又贴近了她一些。
这次他没有直接开口,但想要的话,已经从他的眼神里,透了出来。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畔,眸色微黯,呼吸近在咫尺。
他刚喝过玫瑰饮,这时候有隐隐的玫瑰香气顺着他的气息漫延。
卫芜音看着他,不曾马上给出回应。
她在想,他上一个要求胃口那样大,如今却只改换成这样轻易就能兑现的要求,当真是因为知难而退,所以退而求其次么?
她没有回应,萧斐也没有退却,仍是耐心的把自己送上来,等着她的决定。
烛火燃在另一侧,他转身的时候刚好披了一身烛光,在光亮照不分明的那一端,他的眼眸就显得愈发幽深,又像漩涡,不动声色的吸引她。
卫芜音继续打量着他。
一个难题,换一个轻而易举就能兑现的赏,不管他之后还藏着什么主意,她就只兑现这一个——
是他自己说的,要从她这里讨一个赏。
不过还是要再确认一下,免得被这狐魅钻了空子。
“你确定,这就是你想从本宫这里讨的赏?”
“殿下要兑现么?”
她伸手,扯住他的衣襟,等他顺着力道自觉迎过来。
唇瓣相触,早已分不清染上的是谁的玫瑰香。
萧斐顾及着她的伤势,所有的动作都格外温柔,她就只管靠住椅背,他自会顺着她的心意调整身形,再小心的避过她的伤处,竭尽所能的取悦她。
室内变得极静,只剩下呼吸和心跳声,绵密的与窗外的雨声纠缠。
雨似乎又下的大了些,被风推着,敲打上窗棂。
门外骤然响起的人声突然仓促的撞碎这场雨,“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这一道声音还未落,紧接着就又响起一道清亮童声,“阿姐!我偷偷过来看你啦!”
幼童的声音极具穿透力,顺着紧闭的书房门,清晰的传进书房之内。
卫芜音仍闭着眼,萧斐也还没有停,她抓着他的手臂,只要感觉到伤处隐隐生疼,就毫不客气的狠掐一下。
她的指甲陷入那一件群青襕袍间,隔着衣衫也能带出尖锐之意,等她享受够了,才阖齿咬他一口,示意他停。
外面的声音还在响,“阿姐!阿姐!我可以进去吗?”
卫芜音眼里蒙着水光,唇上胭脂早就掉了,萧斐的唇色倒是比之前要浓一些。
他平复好呼吸,小心的拿着帕子替她擦拭唇上的清润色,听着门外的声音,问,“殿下,微臣该如何出去?”
卫芜音的这间书房临着一片人工湖,此时书房门前堵着深夜偷溜出来探望阿姐的太子,后面又是一片水,他竟是被堵在屋内了。
卫芜音瞥一眼房中唯一一面顶天立地鹤影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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