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亦包括沈珏,谢世子若是想为她开脱,在临水小筑外的时候就能,根本不用牵扯到国公夫人这里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谢澜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盅,“在小筑外面说话的也是我,芙蕖湖未掌灯,我向沈珏讨要一盏纱灯有何不可?”
他言语中透出的霸绝之气,令众人都不敢轻易出声辩驳。
“不信?大氅的衣角绣着‘澜’字。”
谢世子的金口玉言没有人敢怀疑,莫说沈珏是他的远房表妹,想得更深一层,沈珏将会是他的弟妹,他多加关怀无可厚非。
显而易见,沈珏被泼的脏水,在谢澜短短的一句话下已经洗净。
可有一人却坐立难安。听见谢澜的冷静定论,谢冰满满的自信心被打碎成齑粉。
而今,她才发现自己被人当枪使了。
昨日,周瑶带着赫赫有名的刘家胭脂铺排队才能抢到的胭脂水粉来拜访,之前她也不是没有上门过,只不过谢冰看不上沈珏,更看不上失去双亲成为孤女的周瑶。
但那一天的周瑶明显是有备而来。
谢冰正用羽毛条子逗弄球球,周瑶自来熟地寒暄,谢冰懒怠理她,一个好脸色都没给她。
直到周瑶说:“我去临水小筑看过,委实要比冰儿妹妹的院子建造雅致。”
谢冰把羽毛条子一扔,扭过脸说:“你不怕我把你轰出去?”
“别啊。”嘴上如此说,周瑶却不慌不忙道,“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让冰儿妹妹住上临水小筑。”
谢冰:“什么办法?”
“自然是把鸠占鹊巢的人赶出去。”
接下来,周瑶共享了陶嬷嬷带来的情报并筹谋计划。
周瑶:“我人微言轻的,就算是翻出来证据也不一定能锤死沈珏。冰儿妹妹就不一样了,你可是府里最受宠爱的娘子,国公夫人一定会做主。”
谢冰便将揭发、挑事一大重担揽在自己身上,再之后就是适才发生的样子。
意识到自己被人坑害,谢冰指着周瑶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贱|人,让我与沈珏二人争斗,你坐收渔翁之利,就算事迹败露你也能摘得干干净净!你个贱|人!”
谢冰遗传了常姨娘的火爆脾气,撸袖子就要上去打她,周瑶吓得站起来躲在圈椅和丫鬟后面。
她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盈满泪水,抽抽嗒嗒道:“我不明白妹妹在说什么……”
谢冰:“你还敢嘴硬!”
眼见事情越闹得不可开交,柳夫人一拍桌子,咚地一下,把两人都镇住。
“好了!冰儿你有错在先,罚你一个月禁足在房间里好好反思。瑶儿你与冰儿一样面壁思过,不把《女戒》抄满三十遍不能出屋。至于陶嬷嬷信口雌黄,污人清白,国公府不需要这样的奴婢,打十板,割掉舌头扔出府。以后府里面再有乱嚼舌根之人,一律割舌发卖!”
柳夫人气得迅速说完,大难临头的陶嬷嬷膝盖骨砰地砸在地上,她却觉得还不够,使劲地磕头,直至血流如注,膝行到沈珏的裙边,苦苦哀求:“表姑娘饶了奴吧!求求您饶了我啊……!”
沈珏被她血肉模糊的面目吓到,浑身都僵住,一动不动。
所幸,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拽住她的手臂,硬生生拖了下去。
须臾,陶嬷嬷的惨叫声在庭院里回荡,一声声让人头皮发麻。
比起针对下人们的惩罚,谢冰与周瑶两个主谋的惩处算不上什么,两人都噤若寒蝉,默默接受。
府里有柳夫人执掌中馈,后院之事也不该由世子插手。柳夫人怎能不明白?谢澜旁观整个过程,可若真的把他旁观者就大错特错!
谢世子的意思就是杀鸡儆猴,让府里的人都知道,沈珏有他撑腰,谁也不能随意欺辱,就连小姐们也不行!
整个国公府都要依附他谢澜,就算知晓他把自己当刀使,柳夫人也不敢有怨言。
事情尘埃落定,柳夫人捂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先走了。谢冰与周瑶也不好意思久留,灰头土脸地回去,该禁足的禁足,该罚抄的罚抄。
一时间堂里只有两人。
好半晌沈珏才平静下来,确实不敢轻举妄动。
谢世子站起身,她怎能坐着?乖巧站在一边垂首等他先走。
两人擦身而过时,沈珏明显感觉到他步子微顿,随后他说:“对不起。”
沈珏倏地抬头瞧他,似懂非懂。
第22章 射鹰
其实,在柳夫人宣布惩罚时,沈珏就已明白谢世子的良苦用心。
如若一开始就说出大氅是他的,不足以将事情闹大,不能实实在在地惩罚始作俑者。
可闹大就不一样,柳夫人亲自动手,能让谢冰与周瑶更为忌惮。
她们都不是柳夫人亲生的,不想给她留下坏印象后被克扣吃穿用度。
同时,让柳夫人处理也能起到震慑人心的作用。毕竟谢澜初初回京,府上大部分年轻的奴仆对他还分外陌生,不知他的厉害之处。
短短时间,他就已思量得这么长远,她还误会他……
沈珏双颊爬上一抹红,福了福身,“多谢世子。”
“你不怨我就好。”连谢澜自己都不知,在听到她的道谢时长舒一口气。
他为她着想不假,但在此之前她受到的委屈也是真的。
屋外的天空挥去阴云,一束阳光照耀进来,她的肌肤蒙上一层叆叇光晕,如薄胎瓷般细腻,纤长卷密的睫扑闪,暗色下点漆般的眸此刻透出晶莹琥珀色。
北境的雪地里有一种冰花,如莲如菊,平时掩于同色的白雪中,只在阳光照耀下会折射出水晶般的光亮,美得惊心动魄。但半柱香后,它就会融化。
昙花一现,人间难觅。
谢澜忽然想养这么一朵娇花,让它在自己的掌中生根发芽。
为此,他不介意将自己的偏袒展现得更明显。
**
一连好几日的晴朗天气在凌寒冬日显得难能可贵。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那一日的闹剧在某人的有意放出下已经传遍阖府,自然也传进谢璨的耳蜗里。
自谢澜回京后,谢璨就没过过几个舒心日子。
先前还对他和颜悦色的父亲完全无视他,把谢澜捧在掌心,翻来覆去都是他。
无视就算了,卫国公还拿谢璨与谢澜做比较,说谢璨文不成武不就,一句句话跟刀子一样扎他的心。
谢璨自此发奋图强,参军入伍他的年龄不算大,可以说是正好,但有荣升大将军的谢澜珠玉在前,他再从军一定会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谢澜的阴影下,处处被人拿去比较。
所以,他不如剑走偏峰,选择从文。
谢璨开始学习了,但多年沉溺纸醉金迷的脑子已经锈迹斑斑,学起来十分吃力,七日也才将将背下一篇策论。
他正焦头烂额之际,就听见谢澜为沈珏撑腰之事。
他的四妹谢冰与他合得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回是头一次吃瘪。
谢冰的生母常姨娘还想去闹,听说世子在场后也默不作声了。
谢璨心底十分不是滋味,差点把笔杆捏断。
冥冥之中,直觉告诉他谢澜与沈珏的关系没有表面上简单,但细究起来,毫无证据。
再说,此次谢冰周瑶受罚也全是柳夫人下的令,谢澜顶多在旁观看着。可要说他不偏袒沈珏,却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那一丁点不对劲像细窄的银鱼迅速游开,只留下一串不安的水波痕迹。
书卷上的一个个字都扭曲变形,他怎么都看不进去,索性在园子里随意走走。
然而越走越心烦,明明是隆冬时节,他却燥热难熬。
长随是个机灵的,搬出摇椅和方桌,置上果子热饮,旁边还有金丝楠木鸟架,鹰隼的双爪抓在栖木上。
谢璨怀里抱着暖炉,面前是别有一番风味的冬日景致。青石板两旁洁白的雪薄薄地盖一层,树枝遒劲盘结,枝头的红梅开得热闹。
国公府里的丫鬟手捧托盘,行走起来裙裾巍巍荡荡,如一尾尾列队行进的游鱼穿过花园。
谢璨顿时起了兴致,他指了指其中一个丫鬟,吹起口哨。
一刹那,栖木上的鹰飞身而去,朝着那个丫鬟的脑袋琢去。
“啊!!!”丫鬟吓得抱头鼠窜,手里的托盘掉落在地。
谢璨被眼前的情状逗得哈哈大笑,又吹了一声哨,鹰隼飞回来落在他的手臂上,尖锐的喙叼着丫鬟头上的绒花,像是战利品。
其它的丫鬟尚能逃开,可被叼去绒花的丫鬟跌坐在地无声哭泣,托盘里的玉碟摔得粉碎。
她久久未能回神,不得不被其余丫鬟带下去,她们经过谢璨时还得矮身行礼,“见过二少爷。”
对于谢璨来说她们比之蝼蚁没有什么两样,丫鬟们走后园子里恢复平静,只有臂上的鹰隼梳理羽毛的窸窣。
谢璨百无聊赖,直到一抹桃红柳绿的明媚春色闯入他的视野。
她和以前变得不一样了,依旧是月白色的淡雅裙妆,但玉红色的禁步是亮眼的点缀,让人想起红梅点白雪。肌肤胜雪,鸦黑色的发低挽,在耳边簪了朵岚烟色的绢花。
沈珏给柳夫人请安结束,近来她屡次受到柳夫人重视,座位不仅被安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众人的请安结束后还单独留下她聊聊天。沈珏一开始受宠若惊,但自从谢世子回京后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惊吓中,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不再如以往那般拘束。
走进垂花门没几步,就听见一声哨音,沈珏还来不及寻声源的方位,一只赤腹鹰就扑面而来!
身旁的碧玉被突如其来的猛禽骇得一动不动。
它的目标是沈珏,尖而钩的喙近在咫尺,普通的猎物被它狠狠一啄就会被撕下一块肉。
沈珏骇得抬手挡面,鹰攻势不减,爪子已经接触到手臂衣袖。
“咻——”
耳边响起空气被划破的声音,沈珏睁眼,从手臂弯曲的缝隙里惶惶看去。
适才那只还雄赳赳的鹰隼被人一箭射中心脏,死死地钉在梁柱上。
沈珏下意识捂住左耳,刚刚那只箭离她极近,几乎是擦着耳缘,同时也说明射箭之人的箭术妙绝。
“谢澜!”谢璨暴怒嘶吼道,“你凭什么杀它!”
是谢世子?沈珏恍然回头,撞入一片玄色。
他已然走近,与沈珏并肩。
高峻如松的颀长身形站在她的旁边,衬得沈珏如同一朵娇嫩的花,被他葱茏的树冠荫庇。
他似乎才从练武场下来,光洁的额头上压着一条麒麟纹抹额,鼻尖有薄汗,却并不难闻,反而是令人沉静的沉水香,手里握着的角弓比她还重,他却举重若轻。
面对谢璨恨不得打一架的冲冲怒气,谢澜安步当车,“纵鹰欺凌,以他人惊惧为乐,谢璨你就是这么度过这几年的?”
一句讽意满满的话将谢璨堵死,他本就不服自己不如谢澜,如今还被谢澜当众说出他,无异于踩踏他的脸面。
谢璨被气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却仍旧深呼吸平复情绪。
在父亲眼里他本就不如谢澜,要是为鹰隼的事与谢澜争斗,传出去,他真的就再得不到父亲的夸赞信赖了。
他要冷静。谢璨告诫自己。
——但一见到谢澜平静无波的神情,他就无法冷静。
凭什么谢澜可以在他快要气得发疯的时候,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做的冷淡样子!凭什么谢澜一出生就能继承世子之位,而他再努力都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永远都是个无法出头的二少爷!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碧云与长随大气都不敢出。
一道柔柔的女声猝然打破僵局,沈珏俯身行礼道:“见过世子,多谢您出手相救,珏儿并无大碍,二少爷……也只是与珏儿开个玩笑。”
究其根本,谢璨与谢澜二人较量的关键点在于她,一个要欺,一个要救。如今沈珏一开口,说的话不偏不倚,轻而易举地化去二人的争执。
沈珏自有思量。虽然受惊的是她,谢璨挑事在先,但她并没有受伤,即使一口咬死是谢璨的过错,谢璨又能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就连得他一句道歉都是奢侈。
一直跟随在谢璨身边的长随听后,都不得不在心底夸赞一下沈珏的为人处事。
方才还冷硬如冰的目光一对上沈珏就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谢澜说:“你无事便好。”
沈珏矮了矮身。
简单的对话落在谢璨的眼里,却是觉得他们在眉目传情,两人的身形差刚刚好,一个高大如玉山,一个娇小若莺雀。
而旁观一切的谢璨就像是个笑话。
明明沈珏是他的,从小就是他的,以后也不会变!
谢璨一下子攫住沈珏的皓腕,就要将她强行带离。
沈珏的力气拗不过他,但有一道比谢璨更强劲的力道扼住他的手臂。
“放开她。”
第23章 过年
谢澜垂眸看向谢璨的手,眼底闪过晦暗,再次看向他时冷厉如铁。
谢璨忍不住发怵,腮帮鼓起,忍住后背发毛之感。
两人的暗自较劲像是提剑争锋,显然,谢澜更占上风。他不过只用了十之二三的力道,就让谢璨觉得尺骨都快要被捏碎。
疼得牙齿咯咯作响,谢璨却不愿就此败下阵来。
“唔——”女子独有的娇柔痛呼打断两人的争斗。
谢澜骤然松开对谢璨的钳制,看向沈珏时眸子里的寒意正逐渐消融。
然谢璨仍不罢休,他将沈珏拽在自己身后,紧紧握住不放,扬起下巴像个胜利者炫耀自己的奖牌。
谢澜面色平淡,如刀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向他的手掌,“我谢家祖上有从龙之功,将门出将;而你心浮气盛、欺男霸女,真是令外人嗤笑,令谢家蒙羞。”
谢璨修长的身形微晃,脸色惨淡。
谢澜射杀他的赤腹鹰,他可以凭借赤腹鹰是自己的爱宠来争辩。
谢澜呵斥他松开沈珏,他亦能以沈珏是自己的未婚妻来争抢。
但是,谢澜说的那段话,他无力反驳。
差点被击碎信心时,他堪堪找到一个联结的支点。谢璨勾起嘴角,“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即使他谢璨处处比不上谢澜,可他心悦之人是属于自己,而不是谢澜啊。
一想起沈珏与自己的婚约,谢璨找到了自信,并不退缩。
他扬了扬眉,期望见到谢澜有那么一丝一毫的落寞。
谢澜的神色有了半分松动。
难过吧?不好受吧?即使你谢澜再如何卓荦,沈珏也只会是他谢璨的。
然而,谢澜的面上毫无黯然之色,反而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他,望见背后的沈珏。
在谢澜眼里,他是可以无视的。
谢璨心头一蹦,即使他没有转头,也能想到谢澜所见到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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