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提议:“失散后最好留在原地等家人来寻,你不妨回到原来的地方不要乱动。”
他说的亦有道理,沈珏回到卖糖灯影儿的摊位,但为了不影响摊主的生意,站得稍偏。
一男一女站在路边,男子身姿轩举,面覆狼首假面;小娘子娇小轻盈,身穿玉色红裙,手里举着一个凤凰糖灯影儿。
远远看去,两人身形相差得极为玄妙,很是登对。
好在旁边簇拥着人群在猜灯谜,两人站在那儿并不扎眼。
沈珏不知他为什么还不走,但又问不出口,索性盯着绣花鞋面。
绞尽脑汁猜灯谜的议论声传入耳朵。
男子挠头思索:“到底是什么呢……”
与他相伴而行的小娘子嘟哝道:“你到底能不能猜出来呀……”
在小娘子的催促下,男子直说“快了快了”,可小娘子仍是忧心忡忡,“我好想要头奖啊,夫君努努力好不好嘛?”
原来是一对儿夫妻,沈珏侧目看去,两人的衣着并不华贵,丈夫像个秀才,很有书卷气,夫人盘的发髻略微松散,并不熟练。
他们是一对新婚燕尔。
沈珏的注意力被小娘子的话语吸引,好奇头奖到底是什么东西?
偏首望去,只见灯谜摊主搭起来的高台上摆着一柄扇子,紫翡翠扇片与银丝扇骨,扇面上并无题字或丹青,皆由翡翠如云如雾的棉絮形成独一无二的图案,天然去雕饰,被周遭的华灯一照,更是流光溢彩。
莫说娘子,就连爱好收藏奇珍异宝的人见之亦会耳目一亮。
“想要?”
沈珏一时没有听清,“嗯?”
他走到灯摊前,付了十文钱就开干。
沈珏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听他的一个接一个解开灯谜。
“品尝杜康樽半空,这是‘棣棠’。”
“入门无犬吠,这是‘问’。”
“天际孤帆愁别离,穗字。”
……
直到第十个灯谜,也就是方才难住那对儿新婚夫妇的灯谜。
同样,男子也被谢澜解谜的速度所震撼,见他朝自己而来,连忙让位。
方才围在四周打算小试牛刀的路人也停下来,就看他能不能解开谜底,抱得大奖。
摊主却不是那么想的,大冷的天,他背后布满一层汗珠,哪有人猜灯谜像喝水一样,一杯接一杯?但为了揽客,摊主仍旧挂起笑容。
“日月当空,曌。”
“哗嚓——”摊主的笑容破碎了。
摊主拿下翡翠扇,苦笑着恭贺,“恭喜客官,恭喜客官。”
人群爆发出喝彩声。
“好!”
“他头脑真好!”
“他到底是哪家公子?可有婚配?”
之前的小娘子歪着脑袋,想透过狼首面具看出他到底长什么样,但那面具严丝合缝,委实看不出,“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夫人?”她的夫君拧眉酸溜溜地出声。
沈珏被人群团团拥住,她本就生得娇小,如此一来更是看不见,但那人扫一眼就分辨出她的位置,缓步走来。
合拢的翡翠扇握在手里递来,他的手指竟比扇骨修长。
沈珏指了指自己,“你是要送我吗?”
“不是你想要?”刚刚不知是谁眼巴巴地望着,谢澜将翡翠扇塞进她空出的左手,唇角弯起一个笑。
只可惜那抹笑被面具所遮,沈珏只看得见他的凤目弯了弯。
“真的,谢谢你。”谢谢两个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沈珏都快说累了,可她的钱袋都在碧云那儿,如今身无长物,只有手里的……糖灯影儿。
对啊,她有糖灯影儿。
“我身上没有钱了,只有这个糖灯影儿,可难转了,要不你勉为其难收下吧?”
此时的沈珏倒真像一个天真无害的小白兔,把自己珍藏的胡萝卜递给高猛的大灰狼。
“大灰狼”收敛锋利的爪刃,就要接过她的凤凰糖灯影儿。
忽然有人从后横冲直撞地奔来,沿路推倒灯架、推车、货物……一时间,长街乱作一团。
沈珏背后密密麻麻排列的花灯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华丽的光,然那层叆叇的光晕明灭闪烁,挂着成百上千的花灯的沉重灯架,山头倾倒般猛地朝她砸来。
谢澜瞳仁一窒,那一刻连呼吸都忘却,抓住她的小臂脚步错开混乱的人群,与她一起避开危险。
“金吾卫办案,闲杂人等退散!”
贼人故意推倒货摊,使街道混乱,好逃离身后的追捕。
金吾卫赶来,谢澜手疾眼快,抽出领头金吾卫的弓箭与箭矢,搭箭、拉弓、松指,一气呵成。
贼人借行人掩盖身形,可那一支箭长了眼睛般瞄准他的肩膀,歘地射穿。
变故不过眨眼,金吾卫被半路出手的谢澜的出神入化的箭术所惊。
金吾卫拱手,来不及多言就去追捕受伤的贼人。
沈珏伏在他怀里,双手轻按他的胸膛,仰首,眼里是浓浓的吃惊与疑惑。
方才,他射出的那一箭擦过她的鬓边,撩起鬓角的碎发,力道与气劲令人熟悉。
分明与国公府里谢世子射杀赤腹鹰时一模一样!
真的是他么?
沈珏不敢确定,想透过他仅仅露在外面的眼睛去确认。
街道乱作一团,躲闪不及的路人被灯架倾压,哭嚎、惊叫钻进耳蜗,刺|激人绷紧的神经。
谢澜将沈珏安置在一个安全的位置,“在这等我。”
他离开后,沈珏手里的糖灯影儿也不见了。
他前脚才走,沈珏就见到一个英武的黑皮青年朝自己冲来。
沈珏讶道:“邓将军?”
邓唯拱手:“沈姑娘,此时说来话长,金吾卫捉拿贼人惊扰了百姓,我恰好在花灯会上见到你,若是不嫌弃就让我暂且保护你。”
沈珏连忙摇头,“我无碍,邓将军还有其他的事就先去做吧,没有关系的。”
小姑娘乌瞳纯粹,一泓秋水般能倒映出人的影子。邓唯躲开她的目光,“有金吾卫在场,我没什么事,还是留下来保护沈姑娘吧。”
“那就多谢邓将军了。”沈珏福了福身。
周遭杂乱的声响挑动敏感的神经,沈珏在慌乱的人群里不断巡视,有一只大手攥着心脏愈发收紧。
“邓将军,我有一事相求。我与丫鬟碧云和青棠走散了,现在乱糟糟的,我怕她们会有危险,可不可以一起去找找她们?”
沈珏焦急得唇干舌燥,邓唯怎有拒绝之理?他正要开口应下,忽而两道惊喜的声音同时响起——
“姑娘!”
“姑娘!”
青棠与碧云终于找到失散的沈珏,三人激动地拥在一块儿。
“还好姑娘没事,不然碧云真的要自责死了。”
“若是出事,责任全在我,是奴叫姑娘你出来的。”
沈珏安慰着几乎要哭出来的碧云,“没事,大家都没事。”
三个娘子安然无恙、全须全尾,见此邓唯长舒一口气,继而道:“出了这档子事,估计花灯会也不会再继续了,三位娘子不介意的话,我送三位娘子回去吧。”
离开长街时,沈珏没有举步,话在唇边。
“姑娘?”受惊后迫不及待想回去的碧云转身问。
沈珏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上前,惘然地回望灯火阑珊深处。
她等那人回来,问问他到底是不是谢世子?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可就算他承认,又能怎样?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卑微尘末,身份的差距宛若天堑摆在他们面前。
沈珏迷惘,云泥之别的他们居然能像今日一样,忘却身份而相处,并生出一种无言的契合?
心脏的位置突地蹦了一蹦,沈珏抚胸按下那股悸动。
邓唯将沈珏等人平安送回卫国公府后立刻折返回金明池长街。
骚乱平复,金吾卫有度迅速地清理街上倒塌的物什,同时贼人也被抓捕归案。
好在虚惊一场,灯架倒塌时并无多少人砸伤、烧伤,极少数受伤的百姓皆因推搡拥挤,导致摔倒磕碰。
邓唯还未走近,就见谢澜早已摘下面具,表明身份,带领金吾卫维持秩序。
贼人被反绞着双臂扣押跪在他面前,领头的金吾卫躬身道:“此次抓捕多亏大将军出手相助。”
邓唯嗤鼻,“这么多人都抓不到一个飞贼,还要大将军劳筋动骨,你们金吾卫难道是吃干饭的不成?”
领头面色惭愧,试图辩驳:“这飞贼乃江湖中人,前阵子偷了户部尚书的官印,后面又屡次犯案,这一次他居然仗着自己的逃匿本事,私闯禁内,属下也是不得不兴师动众。”
谢澜:“此次作罢,下次绝不允许此等事发生。”
“是。”
金吾卫拱手后押解飞贼回去,长街逐渐恢复喧闹,经此一劫的百姓有的心有余悸,有的觉得不幸之幸,拍拍胸脯叫卖的,捡起未损坏的货物继续讨生活,来往的游人亦松了口气,用玩乐取代惊吓。
等人都走完,邓唯开始邀功:“大将军,属下都办妥了,她们都没事,在属下的保护下沈姑娘可是毫发无损呢。”
他刻意强调“沈姑娘的安危”,谢澜并无多大回应,反而淡淡说:“若是她有丝毫损伤,唯你是问。”
邓唯偷鸡不成蚀把米,干笑着献殷勤,“是是是,大将军说的是。”
谢澜不再理他,从衣襟里取出糖灯影儿,活灵活现的展翅凤凰面目全非,只剩下一根棍沾着破碎的边角料。
“都碎了啊?”邓唯为之叹惋,“这凤凰图案的糖灯影儿还是大将军暗中相助才有的,啧啧啧,可惜。”
先前,他让谢澜批假,谢澜不同意。但是青棠却能顺利批到休假,邓唯难受得心底直冒酸泡,缠着青棠问到底是怎么说服谢澜,青棠但笑不语,一点儿都不搭理他。
邓唯无可奈何,只好跟着青棠看她到底有什么心思,不成想遇到了尾随沈姑娘一行人出府的谢大将军。
大将军在暗中为沈姑娘保驾护航,她想要买糖灯影儿,转盘指针离凤凰图案相差一厘,大将军暗中用小石子修正指针方向。
沈姑娘与青棠碧云失散,大将军抛下两字“等着”,拿过一旁花面壳摊子上的面具严丝合缝地戴上,守护在沈姑娘身旁。
沈姑娘想要紫翡翠折扇,大将军就穷尽办法为她赢来。
千方百计,只求佳人展颜。
沈姑娘展露笑靥的时刻,大将军也有片刻的开心吧?
只是令人惋惜的是,沈姑娘至始至终都不知晓大将军的身份,看样子,大将军也并不想她知晓。
邓唯算是想明白了,为何青棠能得到批假,因为青棠比他更懂大将军的心思。
“娘亲你看,他手里的糖灯影儿是坏的诶!”路过的孩童举着一个小狗形状的糖灯影儿,正吃得津津有味,“好可怜哦,还没有我的好看。”
“嘘,不许乱说别人。”牵着他的母亲出声责备,纠正他的行为。那人一看就不是能惹的,衣裳用的是上好的绸缎,发冠样式简单但胜在质感出众,就连腰间的玉扣水头又长又足。
“知道啦知道啦……”话语声随着母子俩渐行渐远。
邓唯从没想过威风堂堂的大将军有被稚儿嘲笑的一日。
而谢澜却并不介怀,他将碎成渣的糖灯影儿放在唇边咬了口,甜蜜的浓香在舌尖散开。
碎就碎吧,至少是甜的。
**
岁月不居,转眼新春已逝。
大渊与北戎的战争持续数年,最终以北戎战败为结局,以后的数十年,北戎都不可能再攻打大渊了。
大渊的边疆暂且安宁,然作为大渊宝剑的胡国大将军谢澜却并未收鞘,束之高阁。
谢澜过着军营、国公府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但他并不觉得枯燥。
立春,冰消雪融。芙蕖湖里的干枯叶片染上新绿,白色的墙面倚着修竹檀栾,清风徐徐,绿意茸茸。
谢澜闲暇时温习兵书,对面的小筑里时而传来少女欢快的嬉笑,她们放着纸鸢,燕子尾翼后面拖着长长丝线。以绿草、白云、黛鸢为画,以窗牖为框,框住了一幅趣味盎然的图画。
谢澜放值经过白玉桥,小娘子穿着藕粉色的流仙裙,伏在亭中的美人靠上撒鱼食,饲喂湖里的鱼儿。
“你们要多吃些,不用担心会长胖,我不会吃你们的。”
她说得极为认真,就差对天发誓了。谢澜被她天真的话语逗得唇角微勾。
夜里,谢澜处理完繁琐军务,披星戴月赶回来。深夜静谧无声,零星的烛光更衬孤寂,置身其中容易迷失方向。
然,他只要一抬头,就能见到湖对面的小筑外点了两盏灯笼,在为晚归的人照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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